陈梅梅难得糊涂,给他机会,不想撕破脸,如果张九红突然地来,又理性地去,那他岂不多管闲事?将了郝百声一军,郝不会善罢甘休,郝并不是省油的灯,睚眦必报,这等于管了别人的闲事,给自己树了新敌。
正在试图走出这个困局时,听见从大门那儿,传来了黄天暗地的呛哭声。
“我的女儿啊,我对不起你,原本指望把你嫁入黄家大院,能享上清福的,想不到你命运多舛,被可恶的土匪绑了票呀,我可怜的女儿呀,你让我这个爹的怎么活呀?我的心肝,我的心头肉呀,老天爷啊,你还让不让人活呀,我张志清虽浑,浑不至死,有什么你冲我来好了?我的女儿还不到二十岁呀,青春韶华,光阴初渡……”
黄兴忠转过身子,支起耳朵在听,听个真切,不由得皱了眉:麻烦就这样不期而遇。这种麻烦,乱如麻,无法用耐心,理性去抽丝剥茧,最好的方法是快刀斩之,它软软的,无骨无毛,一刀剁下去,随刀遁入泥土中,拎上来,也是十股不断一股,他立那儿,见不少人叮咚跑过去,中后院的人,见他如棍忤在那儿,看看摇摇头。
刘中天掌管着这一切,他每天支起耳朵,听风听声,有个风吹草动,他会箭步如飞,他没有往后看,黄兴忠就在花墙下,要回没回去,他跑到大门那儿,已经有好几个邻人和黄家大院做事的人,立在那儿,翘首以待,刘中天看见张志清头顶块白手巾,坐在地上边哭边阵阵有词在地上撒泼耍赖,许多围观的人,这时指指戳戳,窃窃私语。
“张志清,你这儿玩的是哪一出?”
“我女儿被土匪绑架了,你们黄家平时财大气粗,这时候装作不知道,不管不顾,我原本以为这里是福窝,想不到是火坑,女儿呀,我对不起你呀,眼睛瞎了,瞎到腚沟子里去了,你福浅命薄……呜呜……”脚在地上乱蹬,并且冲着黄家影壁墙。
“你起来,有话好好说!”刘中天蹙眉情绪无奈。
“我……我起得来吗?还我女儿!还我女儿!我的女儿呀,你的命好苦呀……”坐在地上,双手挓挲乱舞,手巾盖住半个眼脸,嘴张得象个老鼠洞,伤心的泪水,真的滚出眼眶。
“张志清,这儿不是你撒泼打滚的地方,再不起来,我让两个人,把你叉出去,去,把火把拿来,我还不信,就治不了你!”
“大管家,是不是真拿呀?”黄兴旺面有难色。
“你是谁?”张志清害怕了,从地上猛地站起来,把头巾扔地上,抹了一把泪,“姓刘的,你要干什么?你以为我怕你吗?黄兴忠在不在?我要找他!”
“地上蚂蚁多,挺烦人的,烧烧就没了!”
“你指桑骂槐骂谁呢?我是蚂蚁?瞎了你狗眼?有我这么大个儿蚂蚁?刘中天,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来惹事,把我女儿交出来还则罢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刘中天见过耍横的,见过充楞的。
“我点了黄家大院,怎么样?”他一耸肩,一甩长发,往刘中天跟前一闯,“你想咋地?黄兴忠是不是躺在大院中装怂了?我要见他,黄兴忠,你给老子出来!”
刘中天拦在他面前:“有什么事,和我说也一样!”
“姓刘的,你就是个奴才,你有几斤几两你不知道呀?我和你说不着!让开!我找我女婿,你是吗?”
“你再胡言乱语,我让人把你打出去!”陈梅梅立在那儿,怒目圆睁。
“太太!”
“太太!”
有人在叫。
“你……你是女人!有些事,我不和你说,我找黄兴忠!”张志清认得陈梅梅,“不管咋说,我女儿是在你们家不见的,被单氏一伙绑了,你们总得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要不然,你们过不了关!”
“都散了吧?”
“不行!想息事宁人,门都没有,就是说下大天来,也不行!”右手食指,在空中画一下,“你们一个个倒是坐得住,不是你们女儿,当然不心疼,黄兴忠!黄兴忠!装什么缩头乌龟,我知道你躲在老鼠洞里,怂了!我也要把你抠出来!”
正在他趾高气扬的时候,黄兴忠一声不响立在他面前,甚至是肚子触着他的肚子,一句话都不说,眼睛睁得圆圆看着他。
“你……你要干什么?”他的目光左躲右闪,往后退了两步,“我……我也不是真的想闹事,只是……!”
“滚!给我滚!”黄兴忠用右手食指从上向下,有点偏斜,手不断如点穴一样向下。
“我……?”张志清不断退后。
“不要让我再多听到一个字!天河,突突突准备给他一梭子,让杰克轻机枪送送他!”
众人抬头向上望,纷纷向后撤,黄天河拉动枪栓哗啦响。
“黄兴忠,算你狠,不过这事没完,人命关天,我上郝镇长那儿告你:请他为我主持公道!墙上的,我让你和黄兴忠穿一条裤子!……”转身落荒而逃。
夕阳未掉地下,已经碎在西天,霞光万道,美,美不胜收,天生异相,晚风轻拂,许多人走出家门,指指点点,马车,一辆马车,象一块云,在人们的视线中,飘逸,赶马车的藏头纳面,一顶草帽遮颜,人们舒懒在议论着黄家大院中所发生的事,就象腊肉骨头,吃不到令人馋涎欲滴的紫红色肉,嚼嚼藏在骨头缝最深邃地方的骨笋,也油腻腻的、香喷喷的,倒吸一口,那种收不住的舒滑,滚过舌尖,还没来得及分辨出是肉是油、还是肉油混乱物的味道,就从舌尖,跌进五脏六腑之中,跌落的速度之快,就象石头滚下山坡,听着响,回味着那种玄妙,所以人津津乐道。
象落叶吗?悄无声息,人们疑窦丛生,这是谁?往谁家去?风过叶飘。刘中天在影壁下,拧捏着下巴,想什么,无法去猜,蚂蚁不管不顾,有的上,有的下,爬山虎张牙舞爪疯长,在墙上铺着养眼的翠绿,马车,细碎的铃声,他猛地回过身子,马车就硬生生闯进来,草帽晃动,“是达子吗?”
“是!大管家!”马车让刘中天一个劲儿后退,“张姑娘没和你一起回来?”
“让我喘口气!你去暖屋,跟着我就来!”
黄兴忠看着达子,鼻青脸肿,“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被土匪打的,他们收了东西,让我去见了张姑娘……”达子叙述着事情的经过,泪珠无声跌落。
黄兴忠、刘中天、陈梅梅脸色阴沉听着,并没有打断他,这个还不足十六的孩子,每一点表现,都让他们唏嘘慨叹。
末了,达子从上衣袋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黄兴忠:“老爷,有人给了我这个!下龙眼时,有人告诉我,树上吊的人,是陈仲秋!”
“这一切都对上了,他们要绑的不是张姑娘,只不过张姑娘那晚碰了题,他们要绑的是几位小姐。那兔崽子吃里扒外,罪有应得,不去管他了!”黄兴忠看了纸,递给了刘中天,“太太,找个人给他疗伤,没吃饭吧?好样的,不愧是我黄家大院出去的,达子,吃完饭休息,你这张脸,真的不能看,什么话也不要讲,这里人多嘴杂,容易祸从口出!”
达子跟着陈梅梅,走过槐花树,走向花墙。
黄兴忠在暖屋子中来回踱着步。
刘中天也站着,手足无措,轻叹一声:“事情怎么发展这样?”双掌叠击,一切超出了相象。
“他这是蹬鼻子上脸!他这是找死呀!人心不足蛇吞象,赎金是他定的,收了赎金,又加了倍,他是稀罕张九红,舍不得放人呀,只有一条路,灭了他!”
“老爷,你想清楚了?这事风险太大,西凉县石步洲部曾经剿过,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你得拿正主意,张姑娘是否能全身而退?兔子急了还咬人,这样就置张姑娘于危险之境地。”
“官兵剿匪之所以不成功,是因为:1、是地形不熟,我们没有这方面障碍。2、方法不对,杀贼先杀王,无论他们有多少人,只要杀了单氏,树倒猢狲散。3、请官兵配合,一定能成功!”
“我觉得你这个计划风险不小,万一失手,从此以后,我们和土匪就结下梁子!”
“这一点,我清楚,但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一边派人与他讨价还价,忽悠他,麻痹他,让他放松警惕,他断然想不到,我会联合联纵灭了他,一边积极准备,我估计:问题不大!只是要保守好秘密。”
“你那讨价还价,是虚晃一枪,目的为了稳住他,以赢得时间,这一招妙,但派谁去射杀此人?人家愿不愿意去?毕竟人命关天,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一定要计划周密通透,要不然前功尽弃,还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今晚就走,去趟北门河!”
风轻如水,月牙象镰刀,夜不算太深,有狗叫声,稀落着象散落的石子,平添了夜的静谧,一辆小马车,神鬼不知,从黄家大院出去,然后,那两扇大门又紧紧闭合在一起,黄安赶着马车,任凭细碎铃声散落,出了小东门,往北一折,就走进朦胧里。
夜朦胧,月朦胧,风朦胧,看这样子,是走响水坝,那条路近些,也僻静,尤其是夜里,走出十里地,不待碰着人的,夜幽,灵魂会出窍,游走在现实和虚虚幻之中,夜静了,听不到喧嚣,夜呜咽,夜渗漏,让人感到恐慌,马车上,一堆麦草,一条芦席,一床薄被子,计划就象筛子中的一堆豆子,他一遍又一遍筛着他大胆计划,许多泥土和杂质就渗漏,他的计划由最初的点和面的分割,到点面重合再组,逐渐成了一条规整的计划长线,线上的点密集起来。
“你要困就睡一会儿,离响水坝还有很远的路!”
“困得很,却睡不着,我这个计划实在是……?”
“如果计划如你预想的那样,必将石破天惊,你将演义传奇,你知道:上面对于剿灭单氏不利,一直耿耿于怀,这也是苏东海一想做而没有做成功的事,要想彻底剿杀他们,并非易事!”
“事在人为!如果连想都不敢想,一切都等条件成熟,会贻误许多战机,我不想上梁山,一切都是被逼的!”
“我是主张这马蜂窝得不戳就不要戳,弄不好,会被蛰得鼻眼肿,当然,大主意还得你拿,就算灭了单,如果有他的党徒漏网,还是会有无尽的麻烦!”
“这个我想过,可是,我没有退路了!”
车轱辘碾压地面,闷闷有声,象碾压在心上。
月牙清削寡瘦,残残有痕,象刀锋利,把软软的棉花一样的薄云割断,割碎,七凌八落,散着,响水坝水声轰响,欢快水花,从台阶一样的坝上跌落,碎碎成屑,迷糊的黄兴忠突然醒了,哆嗦着,是冷吗?不是,那是什么?余悸!星星不知愁滋味,它们象灯一样,光的微弱,不足以吞噬黑暗,夜掩映,虚虚如梦。
过了响水坝,路崎岖,颠簸,不停地颠簸,要想再睡,已经成为奢侈,鸟不鸣,兽偶尔瞎叫,树在微风中沙沙,层次堆叠,黄兴忠还在自己庞大的计划中,翻筋斗,每一个细节,甚至是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滤来滤去。
终于在后半夜,马车穿过北门河,穿过塌河谷地,在荒凉中,到达接地气,通人气的北家门口,夜水一样流淌,黄安勒紧绳索,马车停了,就北家门前的坡上,黄兴忠长长舒一口气,伸伸腿,有些麻,那种千万只虫子同时翻拱叮咬的感觉。
“你怎么啦?”
“脚麻!”
“要扶一下吗?”黄安把马鞭子,置于马耳朵上。
“扶?没老到那种程度!怎么成这样?”
黄安双臂抱住他一只胳膊,扶他站到地上:“走两步!对,再走两步!怎样?”
“好多了!”黄兴忠走了好多步,“敲门!”
黄安敲门,初时如钟此时如急雨。
狗在狂吠,声音铿锵,象是连墙都在摇晃,北风听得真切,坐起来,拧大床头马灯。
“谁呀?后半夜,造反!”李莲云眼睁不开,翻身问。
“不知道!我起去!”北风折身下床。他拎着马灯,穿着大裤衩,披着件外衣,“来啦,来啦,别敲了,门板敲碎了!”快如急雨。
拉开门,把灯高高举起,对着进门的人张望:“是你呀?我吓一跳,以为土匪上门,你们在哪里发财,怎么云游到我这儿?这都后半夜,请,请!”
“十万火急!从家里过来!”黄兴忠一抱拳,“北兄,不好意思!”大黄狗汪、汪汪叫唤不停,地空有声。
“进来说!”北风领着他们往东屋去了,把马灯放桌子上,自己走出去关门,门吱扭扭响。
“深夜来访,确实对不住!”
“黄老爷,你我相识多年,从你父亲到你,知根知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求兄弟帮个忙!遇到难事了,长话短说:能不能辛苦你们父子一趟?跟我去趟西凉城,帮我杀个人!”
“我可从来没有杀过人,这官府……?”
“放心!我就是联合官府的!”
“杀什么人?为什么而杀?”
“我救了一个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家门外被土匪绑了票!”
“土匪绑票,无非是为了钱,别人缺的,对于你黄老爷来说,也就掉包旱烟钱,破财消灾!”
“要是有你说的这样,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可恰恰就是我给了赎金,他又在这上面作文章,打了我的人,继续加倍索要!我怕我给了第二次,还会有第三,我的钱也是血汗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什么样的女孩子值得你这样付出?你和她什么关系?”
“目前看,没有什么关系,但以后就很难说了。”
“你救了她,为什么不让她回家?你这不是自找麻烦?你要是让她回自己家,就算她被土匪杀了,与你何干?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司马昭之心,他想……!”黄安有些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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