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马大将军从京城传递回来的消息里只说了钦差一行的人员构成,像忠勇侯之子这种开船的时候才赶到的编外成员,并没有提及。
知道就是这个忠勇侯府的继承人破了他们设下的局,两人虽心中不爽,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们收回目光,一边引着钦差一行往城中走,一边说道:
“总督大人知道付大人跟钱副使要来,但没想到船这么快,还在为了这次水患之事四处奔走,安置灾民。总督大人已经交待过下官二人,州府之内,两位大人要做什么,下官等人定全力配合!”
跟随他们入城,付鼎臣的目光在没有受灾的州府一城扫过,说道:“赶了一路,大家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好好,付大人请!”
林大人跟赵指挥使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有些意外。
他们还以为付鼎臣一来就要立刻开始查案,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先去休息。
林大人端起笑脸,“公馆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两位大人入住,今晚还备好了宴席,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
钱忠走在付鼎臣身旁,闻言道:“今晚你们接风洗尘,我就不去了。”
这位大太监一边说着,一边捶了捶腰背,“岁数大了又坐不惯船,好容易上了岸……我需得好好休息,才能跟得上后面查案。”
付鼎臣面露歉然:“这一路辛苦钱公了,等到了公馆,就先好好休息两日,养精蓄锐再说。”
他这话叫一旁的林大人跟赵指挥使又是一阵意外——
怎么在路上赶得那么急,连停靠都不曾,等到了目的地反而不急了吗?
入城一路平静。
哪怕付鼎臣拒绝了车马跟轿子,一行人步行至公馆,沿途也没有人出现,再拦下这位钦差大臣告状。
看得出来,对这样的结果,钦差队伍中的很多人是不满意的。
可那又如何?
林大人跟赵指挥使暗暗想道,阎先生虽然心狠手辣,宁可杀错不肯放过,把所有相关的人都抓起来,审不出什么也都处理了,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一劳永逸,现在整个州府前所未有的干净。
他们查不出什么、无功而返最好,要是查出了什么反而麻烦。
州府的公馆建得离港口不远,出入十分方便。
在付鼎臣一行入住之后,林、赵二人就退去,只留下人就近监视,以免钦差大人嘴上说什么也不做,实际上却让他们放松警惕,再暗中动作。
有这种想法的不光是他们。
钱忠也一样,住进了公馆以后他就一直留意着隔壁院子,却发现那边是真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奇了怪了……”大太监用过了凉水的帕子擦了一把脸,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这可不符合付大人的性格,难道他还有后手?”
在离开京城之前,付鼎臣就拿了兵符,调了京师水军让他们直驱漕帮总舵,身边除了钦差队伍和几十个护卫,什么兵都没留下,可以说是孤身入江南。
钱忠捏着手中的帕子,暗暗点了点头。
在正式入江南之前就已经落子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别的安排?
一旁侍立的小太监见师父抬手,便将帕子接了过来,然后听钱忠吩咐道:“磨墨。出来这么久了,是时候该给陛下呈递消息,汇报诸事了。”
隔壁院子,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低调衣服的风珉回到付鼎臣面前,同样问道:“付公,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等。”
付鼎臣放下了手中的账本,抬头平静地看向他。
这是余娘拼死带出来的账本的复刻本,原本的账簿如今封存在京中。
他说道,“桓瑾做事谨慎,这一路进城你也看到了,不管是平账也好,封口也好,他都做得天衣无缝,不会留下把柄。”
所以,现在在这座城里是查不出什么的。
于是就要等,要给在城外的人多一些时间,等他们过来。
也只能等了,风珉沉吟片刻,接受了现实。
他在书房中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取出了那个“嘲风”把件,轻轻地摩挲着。
他本以为付鼎臣所说的“等”,是要等漕帮总舵那边的线索跟证据,却不知道付鼎臣心中其实另有计划。
书桌后,付鼎臣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这账本上。
账本上记录的是一些私盐买卖,桓瑾能把整个州府打造成铁桶一块,却不能改变一件事——
掌控漕帮,走私官盐,这触及的不仅仅是国本,还有盐商的利益。
盐业暴利,成为盐商的准入条件也很高。
能吃这口饭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也都有各自的心思。
掌管一方的封疆大吏可以利用权职,串联上下,谋求私利,挤占正规盐商的生存空间。
当江南还是他一言堂的时候,这些盐商就只能逆来顺受,默默接受这一切规则。
可一旦有人捅破了盖子,引了另一股势力入场,就会有人想来掀翻桌子,夺回自己的利益。
桓瑾本该想得到这一点,不该把事情做得太绝,不光私收盐引税,还侵占盐窝,更想一劳永逸把漕帮变成自己的工具,将运河变成后花园中的曲流。
然而他军功赫赫,得帝王宠信,又有妹妹为帝王宠妃,朝中还有像马元清这样的盟友,掌控一方多年,就算性情中原本有着谨慎,也会逐渐变得傲慢膨胀。
从这账本的冰山一角看,就知道他得罪的人不会少。
现在就看是谁先站出来,将这把刀递到他手里了。
第80章 单一更
今晚的接风宴设在楼外楼。
山外青山楼外楼,那地方本来就很靠近江流,白日能看到江景,夜晚可听见渔歌。
楼中大厨料理的河鲜堪称一绝,所有到州府来的贵客,都会被迎到楼中体验一番。
只不过连日暴雨,江水猛涨,哪怕在昼长夜短的夏日,天色也一直阴沉,在楼中就更听不见渔歌了。
不到戌时,林大人就再次来到公馆。
一见风珉,这位暂代府台的大人就笑着道:“楼外楼跟这有一段距离,下官特来接付大人跟小侯爷过去。”
风珉看了看天。
只见白日刚刚转小的雨势,到了傍晚又再次大了起来。
收回目光,他做出对今晚的接风宴毫不感兴趣的样子,说道:“有劳林大人费心。”等到付大人出来,两人分别上了一顶轿子。
付大人没带亲卫,但他带了。
几个挎着刀的护卫撑着伞走在轿子旁,其中一人背上还背着个包袱,越发显出小侯爷金贵。
轿子走得很快,遮风挡雨,进了楼中才停下。
从轿上一下来,风珉就见到大堂已经等满了人,除了白日来相迎的那位赵指挥使,先前据说在州府各处忙着处理善后的大小官员都来了。
“付大人!”
“付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他们热情地涌来,依照官职高低同付鼎臣见礼。
风珉的目光在这群官员身上扫过,只见人人身上都还穿着官袍,仿佛是为了佐证是刚刚结束劳碌,从各处赶来,雨天在外,袍角还难免沾染了一些泥点。
他们当中最高的也不过就是从四品,最低九品,在当朝一品大员面前,没有半分怠慢的余地,全都显得热情而恭敬,还为自己白日没有来接船而再三请罪。
作为钦差到来的付鼎臣身穿淡青色常服,被身穿官袍的他们众星捧月围在当中,双方就如衣袍制式与颜色一般,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见惯风浪,付鼎臣处之泰然,在应付州府这群来应付自己的官员时,还能注意到外围站着几个做商人打扮的江南豪商代表——察觉到他的目光,几人忙向他拱手行礼。
他担任钦差来江南,表面上的名目就是要彻查州府之乱还有漕帮的问题。
漕帮被人暗中掌控,走私官盐,涉及到的就是江南豪商的利益,这些人作为豪商代表站在这里,合情合理。
只不过往细里深究了,就是跟今日上岸前那些士子来拦船一个路数。
他们来,只是表达背后的人想让他们表达的立场。
付鼎臣被包围的时候,风珉没能置身事外太久,很快也被注意到。
外围的几个年轻官员调转风口,热情地朝他涌来:“久闻小侯爷风采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据说今日登岸,小侯爷还面斥了那群士子?哈哈哈,江南多狂生,常有出格之举,得小侯爷教训一番,应该会收敛一段时日了。”
州府的官员把付鼎臣跟钱忠放在一个高度上,不过钱忠今晚没来,他们就把热情用在了风珉身上。
忠勇侯之子素有纨绔之名,又这般年轻,对上他的时候,这些官员更少了几分拘束。
原本看着风珉那张兴致缺缺的贵气面孔,几个年轻官员还担心会得不到回应。
没想到只是试探地将几个风月好去处同他提了一提,小侯爷那双在灯火中显得颜色浅淡的眼眸里就生出了兴味:“那回头几位得同我好好讲讲。”
见状,他们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几人与风珉年龄相近,又是有名的火山孝子,风月里的事门清,很快就引得京城第一纨绔同他们熟络起来。
等一一见过礼,众人才移步宴客厅。
楼里今日最尊贵的客人就是钦差一行。
为了招待钦差,林大人包下了最大的宴客厅,备下了美酒佳肴,还有美人歌舞。
一入席,就有容貌秀丽的侍女奉上冒着热气的毛巾。
等擦手的毛巾撤下,美酒佳肴就如流水般送上,还有衣衫飘逸的舞姬踏着鼓点鱼贯而入。
一袭常服的付鼎臣坐在上首。
风珉没占次席,只是随意地挑了个位置,与那几个年轻官员比邻而坐。
宴客厅里看似热闹和平,州府的官员却都在等着付鼎臣发威。
本来接待钦差大臣,又是比总督大人还高的枢密使大人,规格再夸张也不为过。
只是现在江南正值水患,灾民流离失所,一路过来的惨状,付大人怕是看了不少。
再对比此刻的豪奢,他不抓住机会来个下马威,才是与官声不相符。
然而他们又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