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陈松意判断明天的雨会下很久,将从傍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而雨势一大,能见度就低,路也不好走,他们的人多,也很难找到遮蔽的地方进行休整。
所以,这两个时辰就是他们最后的休息时间了。
在大雨到来之前,他们要尽量的争取靠近目的地。
秦骁领命而去,陈松意看他走到了稍远处,加入了许昭跟常氏兄弟。
那里跟火堆的位置不远不近,既可以汲取到热量,又给她跟厉王留下了空间,让身为决策者的两人可以不受干扰的交谈。
在从薛灵音落脚的郡县离开的时候,陈松意就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将自己所查看到的信息告知了身旁的人,连带着对天气的判断跟行军速度的要求,都在那时候一并告知了他。
而现在,在半日急行军之后的休息间隙里,萧应离看见她放下手里树枝的动作,心中便生出了领悟——她还藏了话没有对自己说,眼下似乎是酝酿够了时间,打算说出来了。
他于是安静地等了片刻,陈松意果然开口了,少女的声音伴随着树枝燃烧的声音响起,在他熟悉的平静中添了几分凝重:“无垢圣母获得力量的方式,有种让我很不安的熟悉感,我想草原王庭的那位国师,他也来了巴蜀。”
萧应离瞬间便明白了,那笼罩在她眉宇间的凝重从何而来。
他的目光也沉了下来:“他在无垢教?”
作为随手在中原投下零星的棋子,草蛇灰线地布局,就能掀起让整个王朝都动摇的风浪的幕后之人,迄今为止,他们都没有跟对方正面遭遇过。
她所顺利解决的事态,都是在没有跟对方正面交锋的前提下,身后还有麒麟先生指点。
但是现在,他们还没能跟他会合,就要在途中先面对这个不可预测的强敌,即便是她也好,也没有把握。
“很有可能。”陈松意点了头,然后看向了萧应离,道,“殿下,我对付不了他。”
她本来就没有跟道人交手的把握,尤其是在再次打开了那卷羊皮,去接触了里面千变万化的道术之后,知道得越多,陈松意就越发明白自己跟这个敌人之间的差距。
那种无法逾越的鸿沟,就如天堑一般,横亘在她跟道人之间。
她看到了对方的背影,却也清晰地品味到了无法追及的绝望。
然而,她所接受的教育,是在面对强敌的时候也不能不战而退。
何况现在放纵无垢教壮大,放任道人在巴蜀撒下的棋子不管,后果定会不堪设想。
萧应离望着她的眼睛,不由得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答案,果然,她说道:“上策是由我跟他们去青龙展,你去风雷寨找我师父。风雷寨虽然难寻,但我会给殿下画出地图。”
至于入寨前需要破阵,她相信他能做到。
毕竟在上一世他前去风雷寨征召她父亲,没有她在,他也闯过去了。
陈松意理清了思绪,继续道,“我画了不少符,殿下带上会有用处。”
前往青龙寨,要展开的无疑是一场苦战,而她画的符无论如何也不能加护所有人身上,伤亡在所难免,还是将重点放在他身上更好。
萧应离沉吟了片刻,却没有答应,而是说道:“你担心我去无垢教会成为对方的目标,被他所杀,但你又如何确定这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以看起来凶险程度更大的无垢教作为诱饵,诱她去带人攻打,自己却在前往风雷寨的路上设伏等待。
没有她阻碍,草原人的这位国师想要取他性命,会容易得多。
“这种可能我也想过。”陈松意答道,她周围的山林影子在这一瞬间仿佛更加黑暗深重了,压缩了她身前的火光,“这正是我一直在犹豫,没有直接让殿下乘船去成都的原因。”
陈松意虽然没有对付道人的把握,但她却是最能牵制道人的人。
让她跟在身边,对厉王来说是安全能得到最大保障的选择。
可夔州军是因为他的征召才精锐尽出,他不可能让他们跟薛灵音一起去清剿无垢教,他跟陈松意两个人却都不去。
如果青龙寨的陷阱是道人特意设来等着他们当中的一个或两个,只凭这些普通的士兵跟游侠,肯定是敌不过的,就是全军覆没在那里也有可能。
所以,摆在他们面前的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萧应离道:“上策就是我们一起去。边关的将士跟随我,是因为他们信我,愿意把性命交给我,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我信你,也愿意把性命交给你。”
他的话落在陈松意耳中,令她心中巨震。
这样的震撼大概是也显现在了她的脸上,因为坐在她面前这个说着愿意交付性命的年轻王者在看出了她藏在犹豫中的不自信之后,目光就落在了她的手上。
然后,那只握着枪戟,带领边军取得过无数场胜利的修长手掌伸了出来,不带男女之情地握住了她。
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带着高于她的温度,将这种托付性命的信任坚定地传递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活着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在这个时候,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期然的,厉王又想起在济州的回春堂,眼前的人见自己第一眼时的反应。
当时令他觉得困惑的事,随着相处下来,逐渐地变得清晰了。
“我答应你。”厉王说着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她,“我会留在你的身边,不会随意地离开,也不会不管不顾地冲锋,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一抬手就能抓住我。”
如果让裴植听到,有一天他竟然会答应不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一定会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因为骁勇善战跟天生神力,所以大多数时候,大齐这位年轻的战神选择的作战方式都是一力降十会。
明明是统帅,但打仗的时候他永远冲在第一位,谁都挡不住。
身为军师,裴植不知劝了多少次,让他不要以身涉险,厉王却依然如故,直到今日,在前往青龙寨清剿无垢教的路上,他主动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不远处,许昭眼尖地看到了他的动作,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殿下在做什么?
他采取行动告白了?在这个时候?
“……许昭?许昭?”侧腰被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和他说话、叫了他两次都没见他有反应的秦骁转过了头,朝着他目光所在的方向看去,“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没事。”许昭的身体比他的脑子更快,一掌盖在秦骁的脸上,把同僚的头转了回来,不让他过于好奇的视线打搅了殿下,“你刚才说什么?”
“哦——”秦骁的注意力立刻被扯了回来,“我说……”
而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听着他所承诺的话,陈松意的心才稍稍地放松了下来。
萧应离听她重新开口道:“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就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紧我。”
他笑了起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用这句《诗经·邶风·击鼓》中,沙场上的将士之间彼此约定、勉励互助的诗句再次回应了她,这才松开了手。
来自另一人掌心的温度离去,陈松意的手背再次露在了春夜野外的寒风中。
温度的落差令她一时忍不住朝手背看了一眼。
其他的火堆旁,除了几十个负责守夜的将士,其他人都已经陆续喝过热水躺下了,抓紧时间休息。
两人也各自躺了下来,周围越发的安静了。
萧应离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天上遮蔽月亮的云片刻,原本打算闭上眼睛,陈松意的声音却在这时再次传音入密,问道:“殿下还记得狐鹿身上的替死术吗?”
第261章
“记得”——这两个字刚来到嘴边,躺在地上的人就想起她说这句话是特意用的传音入密。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用这样的方式来询问,为的就是不让旁人听到。
于是,萧应离只是重新睁开了眼睛,然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离得很近,在这样的距离下,就算只是这样的音量,她也听得见。
“那个术我学会了。”
陈松意的声音也放轻了很多,落在萧应离的耳中,却比落雷更响。
她学会了,她去哪里学的?
是在自己离开京城,而她留下布局,彻底断绝狐鹿的后路、杀死他的那一次吗?
他坐起了身,转头看向背对着自己、侧躺在地上的少女。
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脸,却能听到她的声音继续传进自己的耳中。
“此去凶险,就算殿下说了会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也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如果殿下答应,我可以将这个术用在你身上。”
像狐鹿那样,有多少个替死者就有多少条命。
只要不是像头颅跟身体那样完全断裂的致命伤,哪怕身在爆炸中,也能活下来。
厉王看着她的背影,她一动不动,像周围的其他将士一样,仿佛已经陷入了安眠。
尽管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的声音就消失了,但他知道她还醒着。
用自己的命给他挡杀劫,若是将他身份公之于众,这里的六千人,大概每一个都愿意。
将他和其他人相连,连接多少人,就能留下多少次死而复生的机会。
这样做确实能让看重他的性命、想要让他活下来的她安心。
可是,她心中明显不想这么做。
萧应离屈起一腿,将手放在了腿上。
因为他这边的动静,只是闭眼休息没有入睡的常衡睁眼,朝着他看了过来。
接触到亲卫的目光,年轻的王者对他摇了摇头,让他继续休息。
在这之后,萧应离才继续回忆过往的每一次,当她提出某个势在必行的计划时,那总是很坚定地面对自己的面孔和没有半点迟疑的眼神。
沉默笼罩了过来。
此时在火堆旁休憩的士兵大多已经睡着,身上还穿着甲胄,在梦中翻身的时候发出声响。
陈松意背对着火光,听见了自己所等待的人回答道:“此术不正,不该用。”
顿了顿,望着她背影,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右耳的厉王继续道,“若真的凶险至此,用不用它也没有什么差别。”
他相信,只要她活着,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会拼了命地保护他,不让自己死在她之前。
可如果连她都没有把握活下来,那这将近六千人应当也会全军覆没,所以用与不用,真的太大区别。
明白了他的坚决,陈松意于是没有再说话了。
她闭上眼睛,听到身后的人重新躺了下来,于是放松心神,尽快令自己入睡。
……
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转瞬而逝,黎明到来,但天空却没有因此变得明亮。
在空中堆积,酝酿着一场豪雨的云层挡住了光芒,让这个清晨显得比平常更加昏暗。
一个个火堆已经熄灭了,只留下余热。
就着残留的热水吃过了干粮之后,众人立刻整备上马,朝着目的地继续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