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节

天地合力,万众生民,都在推动着他手中这把泛着金光的长戟向她心口去。

躲开,他想对她说,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他却半点也发不出来,就像有更高的意志降临在了他的身上,掌控了他。

出现他面前的少女垂下了眼,看到那向着自己刺来的戟尖,不闪不避,甚至主动伸手上前握住了戟身,在那份万民之力上再加重了一份!

嗤——

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在厉王的耳边无限放大,同时刺中血肉的实感也反馈到了他手上。

他瞳孔放大,而出现在他面前少女的身影猛地散开,棋盘之上,瘦小的老者指尖拈着的耀眼白子也终于以倾天之势,落在了死门上!

天地仿佛寂静了一瞬。

不光是棋盘两侧角力的二人,就算是离得更远的城墙上的士兵都感到心跳停止了一瞬,随后时间才又开始流动。

尚未察觉出贯穿神魂跟躯体的剧痛,陈松意就感到那磅礴一击的力量席卷了全身,摧枯拉朽地洞穿了自己的心口。

她低下头,透过胸口的破洞看向身后,只见先前灌注向道人的气运停滞了一瞬,随即从她胸口的洞穿处开始狂泄!

顷刻之间,无论边关中原,乡野城郭,所有人耳边都仿佛听到一声饱含震怒、不甘与崩溃的怒吼。

身在棋盘虚影之下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只见天上棋盘从正中开始塌陷,雪山之巅那身穿道袍的人影身上正被疯狂地倒吸走磅礴无边的海量气运!

一向掌控命局,愚弄生死,永远年轻不见衰老的道人一头乌发从末端开始,寸寸转为霜白,皮肤起皱,身形缩水。

他脸上失去了胜券在握的淡然,颤抖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原本莹白如玉不见丝毫掌纹的掌心迅速布满了裂痕般的纹路,时间仿佛在他身上一下子过去了一百多年。

“不——不不!”眼看着夺来的气运被倒吸走,他徒劳地伸手去抓,在短短数息里就变得干枯发皱的手掌伸向犹如实质的气流末端,“不——!!”

无论是游天还是容镜,又或者是先前留下断后的螭吻都感到身上一轻,束缚他们的枷锁消失了,而还在前方拦路的傀儡也迅速化作凡石,滚落在地。

隆隆山石滚落,挡住了洪水的蔓延。

无尽甘霖从天而降,熄灭了山火。

援军抵达了动乱的州府,威胁张少夫人两眼圆睁,向前倒去,露出身后察觉到异常赶来的护卫……

笼罩边关的异象随着棋盘崩塌也逐渐消散,露出了被屏蔽已久的天空,一缕阳光穿透了云层,照在了雪峰上。

山巅的虚影散去了,那身穿道袍的腐朽身影维持着伸手的姿势,随着一阵风起从指尖开始消散,一下就化成了粉末。

铅云散去,阳光照落。

在这称得上和煦的风中,厉王手腕上的红绳无声断开,在他的目光中掉落在地。

……

……

人们常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但历经过两世生死的陈松意却并没有真正见过死亡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不过,这是第一次她从死亡中感到了轻松,仿佛卸下了肩上的所有担子,脱离了身体,只剩灵魂可以无限地漂浮——又或者无限地沉没下去。

结束了,她归来的使命,在沉入死亡的瞬间,她感觉到那股牵系在她跟道人之间的线彻底断了。

道人的棋局破了,他篡夺的气运会归还给大齐,而剩下的那些无需她再担心,有师父,有师兄,有厉王殿下,还有很多人在……

他们会驱逐草原人的铁骑,彻底瓦解失去了道人在背后谋划的草原王庭,攘外安内。

大齐会休养生息,焕发出更强盛的生机,终有一日会在她努力找回给它的人杰栋梁努力下,抵达她曾经在命运的交错中见到的那个无边盛世。

走到这一步,她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了。

陈松意不好奇自己会漂到哪里,也不好奇自己会漂浮到什么时候,周围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声音,她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停留在这里。

然而,周围的光芒很快变得亮起来,她也结束了无边的漂浮,脚下重新踩到了实地,不再虚浮于空中。

因为这等改变,她睁开了眼睛,看清了所处的空间。

这里不是一片虚无。

在交织的白雾和光芒散去之后,她看到的是一片坟冢林立的荒野。

这里没有活物,时间在这片荒野中仿佛是虚无的。

她看到坟冢边生长着半生半死的树,一边已经没有生气,另一边却定格在生机最旺盛的状态。

这很古怪,但并不令她有不好的感觉。

她看向前方,一座座坟冢与半生半死的树之间有一条路,她感到在荒野深处有什么人正在等自己,于是举步向前。

在经过那些坟冢边上时,陈松意的目光在木质的简陋墓碑上扫过,看到了上面的名字,有些她认识,有些她不认识。

她心中微妙的感觉越发强烈,在走到荒野深处,看到在那里等待自己的瘦小身影,她原本已经被洞穿的、应当空无一物的胸膛里心脏仿佛再次跳动了起来,带着几分激动、不解和雀跃。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而背对她的瘦小老者仿佛察觉了她的到来,从他所立的那座坟冢前转过了身,可以洞穿命运的双眼看向了她,脸上露出了陈松意无比熟悉的笑容。

“师父……”陈松意在跑向他的同时,嘴里也喃喃叫出了这两个字。

她跑得很快,在来到老人面前之后,立刻就抓住了他的衣袍一角,跪在了他面前。

这是师父,不是她刚刚在战场上才分别的师父,而是第二世那个一手将她带大,把她和兄长一同养育,教授了她一切的师父,是独自去面对道人前对她许诺一定会回来的师父。

陈松意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切改变之后自己还能再见到他,她只是望着师父,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恍惚间,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像是如释重负,然后师父的手就同从前那样温暖地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熟悉的温度传来,似乎将她最后的一点遗憾也填满了,她在充斥心间的安定中抓着师父的袍角,喃喃地问道:“师父,你来接我了吗?”

她做到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师父也遵守了诺言,真的回来接她了。

抚在她头顶的手没有停顿,师父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他道:“好孩子,你做到了,做得比我想象中更好,现在停下来,在这里休息片刻吧。”

沉浸在师父的手掌所给予的安定温暖中,陈松意没有深思这话里的含意,只确定自己的最后一步真的成功了,道人真的败了。

他留下给世间的余波再多,外面可以解决它们的人也很多,还会越来越多,属于他们师徒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她平复了心情,在这样的安定中停留了很久才睁开了眼睛,师父完全没有催促她,直到她想要起身,师父才伸手托了她一把。

借着这一托的力道,陈松意从地上站了起来,这才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坟冢前。

她看着这个还没有立起墓碑的坟冢,跟她一路走来看到的不一样,像是新的,还没来得及在上面立起碑牌。

虽然这个没有写明身份的坟冢她不该认出来,可她心中就是有一种明悟,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谁。

师父的声音也在旁响起,是一种一切终结之后的如释重负:“他在这里了,你终结了他的长生之旅,他败了以后就来到这里了。”

果然里面埋的是刘洵。

知道这一点后,陈松意再看这个没有墓碑的坟冢,心里的感觉也没有多少憎恶,随着他的落败身死,先前对这个人的仇恨、恐惧和憎恶全都烟消云散,变成了一片平和。

这很奇怪,她的生死似乎也没有间隔太长时间,生前还如此憎恨一个人,倾注了所有努力和决心就是为了杀死他,可一跨过生死的界限来到这里,看到这座新立的坟冢,她一下就没有了那种强烈的情感,那些仇恨久远得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师父站在她身边,仿佛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只道:“生死之间,无比玄妙,就算是我和他也没有参透其中哪怕十分之一。眼下是不是觉得,曾经执着的东西在踏入这里,看到这座坟之后,都如浮云般无足轻重了?”

“是。”陈松意双眼注视着眼前的坟,心中明白里面的人再也无法回到生人之地,再想到还能自如行动的师父和自己,忽然问道,“容镜师兄让我不能跨出那一步,说的就是这里?”

她来过这里,但她不知道,容镜也不知道,“师父在这里……所以,他也来过这里?”

后面的那个“他”,指的自然是道人。

身旁的师父显然听明白了她所问的问题,点了点头。

陈松意不由地问道:“那为什么——”为什么道人的选择跟他们不一样?

林玄为她解答:“这里是生死之间的夹缝,每个人在这里看到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之后选择的道路也不同。刘洵来过这里,他畏惧死后的虚无,所以追求长生。可即便那般努力,将可以尝试的路都走尽了,天地也还是没有顺他的意。”

而是顺了他们。

老人问她,“松意,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一瞬间陈松意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松树下,同幼时一般接受师父的考校。

为什么会这样,师父在问她,她移动目光,看向这片荒野,在扫过数不尽的坟冢之后,又回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师父身上,然后又低头看向了自己被洞穿的胸口。

她心底生出了一点明悟:“刘洵来过这里,选择逆天而行,为求长生而牺牲万民……”

而他们师徒二人会重聚在这里,都是因为舍弃了生命,换取珍惜的人活下去。

没等她想得更清楚,老人就再次对她露出了笑容,笑容里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他止住了她想要出口的疑问,指着面前的坟冢道:“这里就是终点了,他不会再活过来了。”

说完他抬起了手,按向她胸口的空洞,“好孩子,谢谢你替为师终结了天阁的噩运,为师最后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老人的手掌氤氲起了白色的光芒,陈松意只是看一眼,尚未明白那是什么,就已经本能地想要推拒:“师父,我不需——”

她死之前没想过还能跟师父再见一面,此刻并不在意此后是去向何方,只想跟好不容易再见的师父留在一处。

可她隐隐察觉到了老人要做什么,也察觉到他为何会在这里等待自己。

老人的速度似慢实快,她的手还没能抬起,那团白色的光芒就已经被推入了她空洞的胸膛。

一股热流从胸膛灌注进来,不仅将她胸口的空洞填满,还流向四肢百骸,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了其中。

她的意识由原本的清明挣扎着滑向了困倦,师父的面孔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模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清晰。

“睡吧,你还没到来这里的时候。”

“等再醒来,你就能回去了。”

师父……陈松意看着那双慈爱的眼睛变得模糊,彻底确定了自己此刻置身的空间是什么地方。

这是时间尽头,是第二世的师父给她的这双眼睛里留存的道域。

结局改写,这条时间线上的一切也很快会消失。

师父付出了死亡的代价,将她送回一切的起点后就徘徊在这里,又在最后保留了她的这点命火,找到机会便要再一次把她送出去。

一切都在消失,不管是那些坟冢还是师父。

她想抓住最后那点清醒,然而师父已经将剩下的所有力量都灌注了进来,彻底将她推离了这方要消失的道域。

……

……

混沌,温暖,安全。

她的意识再一次安眠,漂浮在一片光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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