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东流得知他们一行来自江南,全是一个书院出来的举子,由师长带队上京赶考,顿生羡慕。
而书院众人也知道了,他也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家离济州城不远,可以说是刚出来就倒在了家门口。
“……我那老仆用最后一点贴身放置的银钱请了大夫,然后回家去取盘缠,留我在客栈抵押房费。不想等了几日他还没回来,我却是烧得不行了,只好出来求助。”
他们住的院子位置还算偏僻,要不是书院一行赶巧今天住进来了,陈寄羽又正好出门透气,这样下雨的天气,人在雨里趴上半天,等他那忠心的老仆回来,怎么都要见到自家公子烧成肺炎。
原本书院这一行人当中还有几个对副山长所说不以为意,眼下见了纪东流这个活生生的倒霉例子,心中都警醒起来——
不周密谋划,不保重身体,是真的有可能在路上折戟沉沙,错失机会的!
人倒霉起来可不讲道理,一旦失误,后面跟来的就是一连串意外打击,叫人措手不及。
……
当书院一行因纪东流的遭遇,而对师长的话有了更深刻的认知跟认同之时,温大夫终于踩着雨水打湿的街道回到了回春堂。
天气骤然变化,城中感染风寒的人变多了,尤其是老人跟幼童体质差,更容易生病。
这段时日,这条街上开着的几家医馆、药堂来看病的人都比往常多。
回到店里,虽然只是出诊了一趟,却看了十几个病人的温大夫这才松了一口气,要去换掉沾湿的鞋子跟外袍。
跟来的书童去柜台上抓药了,温大夫带着自己的徒弟前往后院。
在侍奉师父更衣换鞋的时候,他的童子才蹲在地上问:“师父,刚刚那药方有什么问题吗?”
他师父那微妙的沉默旁人未必能注意到,但身为弟子,以他对师父的了解,自然就不会错过那一顿了。
换上干爽的鞋袜,温大夫笑了笑,将方才没对那些人说的事说了出来:“也没什么,就是先前那位大夫误诊了,开错了药,害那位病人白白遭罪,烧了几天。”
他不说,是因为济州城里的大夫就那么些,不管是谁误诊了,特意说穿都没意思。
而且那姓纪的公子丢了盘缠,老仆用最后的钱去给他请大夫,请来的多半不是什么医术高明之辈,会误诊也不出奇。
既然没出大事,自己现在又已经纠正过来,那就索性不提了吧。
童子恍然大悟。
温大夫换好了鞋袜起身,穿上干净外袍,让他赶紧也换好出来,便先出了后院,打算回自己坐诊的隔间,等待上门的病人。
结果才刚一出来,就见到少掌柜朝后院走来,一见自己立刻眼睛一亮,捉住自己的手臂道:“温大夫回来了?快快,随我上楼。”
少掌柜虽说顶着个“少”字,但向来沉稳,少有这样显露焦急的时候。
温大夫跟着他往二楼走,上面是回春堂接待贵客的地方,寻常的病人不会上到二楼去。
他背着自己的药箱,低声问:“是什么病人?”
一边问,心里一边先转过了好几个答案。
少掌柜伸手接过了他的药箱替他提着,借着这个动作低声答道:“我也不知道,为首那个是济州城里没见过的富贵人物。现在我爹在上面作陪,着我下来等你,等你去给躺在榻上那个扎针退烧,总之看着很是要紧。”
“明白了。”
温大夫心里大概有了底,跟他一起上去。
走到门口,少掌柜才把药箱还给了他,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回春堂的掌柜,他也是出身杏林世家罗家的大夫,只不过专精不在针灸上。
一见温大夫,罗掌柜也是眼睛亮了亮,二话不说把他拉了进来,然后把门一关,把儿子关在了外面,对着里面等待的人道:“温大夫来了。”
温大夫一进来,抬眼见到屋里站着的几个护卫,只觉得一股杀伐之气迎面扑来。
他们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而且身经百战,最近才见过血。
用这样的人来当护卫,里面的会是……
温大夫想着,跟着罗掌柜绕过屏风,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只见榻上躺着一个人,状况很不好,他脱发,消瘦,佝偻,皮肤还带着溃烂。
而榻边站着的那个人一转过来,温大夫只觉得在一瞬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同外面那些护卫一样,他身上同样有着极重的杀伐之气。
但再重,也压不住那出众的贵气跟凌厉的俊美。
哪怕现在是雨天,屋里的光线并不好,他一转身都让人感到这间屋子变得明亮了起来。
真正是玉质金相,贵不可言。
温大夫懂了,为什么少掌柜会说济州城里的富贵人物加在一起也不及这一个。
罗掌柜将温大夫推了出来,对这位年轻却不可小觑的贵人说道:“这是温大夫,是我们回春堂最好的大夫,一手针灸术精妙无比,还请让他一试。”
厉王的目光落到温大夫身上,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却出乎后者意料的平和,不见倨傲:“还请温大夫放手医治。”
“是。”
温大夫没有余裕去想这位天潢贵胄究竟是谁,立刻上前看人去了。
榻上的人发着高烧,却跟他刚刚医治的那位纪公子不一样,也跟其他人不一样。
这仿佛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病症。
温大夫打开药箱,取出金针,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给人退烧的时候这么没有把握,只能勉力一试了。
……
雨声连绵,顺着屋檐滴落成线。
陈松意看着窗外雨景,此刻他们正置身于济州城最好的酒楼之一,这里也有整座城里最好的羊肉汤。
赵山长跟他那位同年好友果然相交莫逆,彼此对对方的喜好都相当了解,也不在乎那么多虚礼。
他的拜帖递上去,一告知对方他来了,那位在济州城当通判的大人就马上在这里定好了席位,让他们先来,自己等一下了衙就立刻过来。
任通判大概以为他们来的人多——毕竟赵山长辞官后是回了江南教书育人,这次又是带着学生上京赶考——所以定的房间大,桌子也大。
没想到来的却只有他们三人,往桌上一坐,还占不满一角。
客人还没来齐,所以酒楼先上了几碟时鲜果子跟开胃小菜,赵山长跟樊教习有一搭没一搭地尝着,一边说话,自得其乐,唯有陈松意对着雨景陷入了沉思。
不管是去书院拜师那日,还是正式启程离开的时候,她都起了一卦,算出在这时候启程、走这条路会遇到一些十分关键的转折跟人事。
可是从离开江南到现在,已经走了二十日,路上却什么也没有见到。
她卦中的灵机究竟应该应在哪里?
就在她想着是否要再起一卦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人声——
任通判来了。
第149章
济州通判任青山,这是个跟沧麓书院副山长赵延年年纪相仿、兴趣相投的老人。
他的胡子已经花白,一下衙换了衣服赶到这里,进门一见面,与赵山长两人就哈哈大笑。
只是看着对方老去的脸,这笑中又渐渐带上了一点泪光。
“二十年了,延年兄。”任通判唏嘘道,“自京城一别,你我都有二十年不见了。”
从故友辞官离京到今日再见,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虽然中间时常通信,但却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
好友去了沧麓书院任教,逐渐做到了副山长之位,而他从外放下县开始,一路曲折上来,辗转成了济州通判,其中还仰仗了不少妻族之力。
看着好友现在一副顺心的样子,任通判很羡慕:“所以有时我也想,做这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跟你一样挂印归去,也开个学庐教人读书。”
“那你还是做官的好,不然要教人读书,我怕你被那些愚笨的学生给气死。”
“哈哈哈哈哈哈——”
两位知交故友亲切地交谈过,这才携手重新回到了桌前。
赵山长给他介绍了同来的樊教习,又让陈松意和他见礼。
在任通判进来之前,陈松意原本还想着,会不会这位任大人就是转折的关键。
然而等一见面,她便发现并不是。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齐官员,在济州城里排得上名号,但在王朝大势之中就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牵系到什么重要的人和事。
不过当陈松意目光与他相触,命运隐隐交织的时候,她倒是有点意外的发现:“这位通判大人今日竟然有血光之灾?”——而且就在此楼中,伤害不小。
于是,在任通判问赵山长怎么就他们几人,不是说带了一帮学生来的时候,陈松意借着桌子的掩映,更精准地算了算。
得出的结果令她再感到意外:“照卦来看,尽管任通判不是关键,但我今日却是最好帮他化去这一灾劫。”
没有犹豫多久,陈松意就将手放回了桌上。
有气运在身,要主动帮人化去一灾,并不算什么。
何况任通判不仅是赵山长的朋友,从刚才的隐隐一观,陈松意也看到了他的为人。
他是个好官,值得一帮。
就在她做好决定的时候,赵山长也把学生们在船上放纵了一回,结果通通病倒的事说了。
任通判与他不愧是老友,一听就明白,他这是要借故教训他们一回。
厢房中顿时又响起他的笑声,笑完之后,他才点着陈松意道:“我以为你转性了,就带个小姑娘来,是要告诉我你新收的那个得意弟子是她。”
赵山长摇头:“非也非也,我那得意弟子却是她的兄长,是个沉稳孩子。不过要合群嘛,所以那时他酒也喝了,现下就跟他那群同窗一起喝药去了。”
任通判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哈哈哈哈……”
他们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同窗同乡同年的情谊最是诚挚,为官之后,彼此之间还会有联系的就是这么些人了。
赵山长指了指陈松意,向任通判夸耀道:“你不要觉得没见到我那个两省解元弟子就遗憾,这小姑娘也不错的。来,松意,代你兄长受一下任大人的考校。”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