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随着程卓之得贵人赏识,程家的地位水涨船高,程家女眷在京中露脸的时刻越来越多。

可陈松意却沉寂下去,仿佛受了心情的影响,她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就越发少在人前出现。

直到那日府中有喜事,陈松意听见了外面热闹的声音,久违的生出了想要出去走走的心思。

于是丫鬟扶着她,从久居的小院中走了出来,到湖边去散心。

就是这一去,她就没了命。

丫鬟不过才回去拿伞,走开一阵,就有人从后方将病得没了力气的她压在湖边,把她的头死死地按在水里,硬是将她溺死。

大喜之日,府中竟然死了一个她,真是无比晦气。

程家对外只说她是失足落水,便想不了了之。

可程卓之所攀附的大太监马元清听闻之后,却提出了一件事。

他的侄子去岁死了,尚未婚配,马元清不想他在地下孤单,于是想给他结一门阴亲。

马元清的名声是何等的败坏,京中只要是稍有头脸的人家都不会答应。

可程家却卖女求荣,就这样把她的尸骨配给了一个面目可憎、做恶多端的宦官子侄,凭借这一步棋,程卓之还如愿以偿,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大概是因为死得冤屈,陈松意没有消散,而是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切。

结亲的那日,程家将她的尸骨送走,刘氏站在门边,独自看了她的棺椁远去,才回到院中。

她身边的得力仆妇扶着她坐下,感慨似的道:“这一下便都好了。”

刘氏脸上没有丝毫悲伤之色,只是攥着手中的佛珠。

“当初怀珠儿时,知道她是个女孩,生下来定要坏了程家的运势,我娘才找了高人指点,让我设局将她们两个人换了过来。这些年,每每想到珠儿在乡下是受着那样的教养长大,我这心都痛得不得了。”

“都过去了。”那妇人宽慰道,“如今小姐已经过了十八岁生辰,跟没了的这个彻底换了命格,夫人再不用担心。至于大小姐,您养了她十八年,给了她荣华富贵,让她叫您一声母亲,那她为您、为程家做这些牺牲是应该的。不过接亲这事,还是夫人的心思转得快,去给马大将军的弟媳透了风,这样一来,大小姐死后都还能为老爷的青云路助力,真是她的造化呢。”

陈松意哪怕已经是魂体,此刻也听得阵阵发冷。

原来当年换女是刘氏设的局,这个她视若亲母的女人对她的利用如此彻底,连死后的尸骨都不放过。

刘氏“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程明珠就进来了。

那仆妇见了她也没有回避,而是行了一礼,唤了一声“二小姐”,程明珠不满地道:“什么二小姐,这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姐。”

她被接回来两年,容貌气质都有了很大变化,越发会伪装无害。

可在私下里,这股野蛮却丝毫未减,她一坐下便对着刘氏抱怨:“那个废物死便死了,可娘你为何非要我亲自动手?脏了我的手,也就只让我得了一文钱……”

刘氏对她这样也有些不满:“她的气运已经悉数转到了你身上,当然榨不出更多的价值来,还想像从前一样,她挨一顿家法,你出门就能捡三十两银子吗?”

程明珠撇了撇嘴,刘氏又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只有你亲手溺死了她,你们的命格才能彻底交换,有了她的气运,富贵荣华指日可待——珠儿,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是这样才好。”程明珠满意了,然后想起自己的来意,又抱怨起来,“娘!那陈家的人又来缠我了。从前他们就老是来,说想见程松意,现在人都已经没了,怎么还缠着我不放?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他们也弄死?”

陈松意瞠目欲裂,想要扑上去掐死她们,却徒劳无功。

她知道杀死自己的可能就是程明珠,但没想到她还要对把她养大的陈家动手!

刘氏说了谎,这些年自己的亲生父母一直没有放弃找她,只是都被程家挡下!

能生下大有气运的孩子,陈家本身的运道怎么会差?这些年刘氏除了转换她跟程明珠的命格,还在不停打压陈家。

现在她死了,陈父陈母来到京城,想见女儿最后一面,也想查明真相,却成了妨碍。

刘氏听完,便对身边的仆妇淡然下令:“你去办。”

听见刘氏愿意出手,程明珠喜笑颜开,可是陈松意却惊得魂飞魄散。

她追上去想要阻止,偏偏是个虚弱的鬼魂,什么也做不到。

那仆妇出了程府,就在城中找了几个混混,趁陈家父母回落脚的旅舍时,在昏街暗巷里对他们下了死手,又夺走了财物,做出见财起意的样子。

陈母熬不过,当场就去了,留下陈父重伤被人发现,送到了旅馆,请了大夫。

清醒之后,知道妻子已经没了,便老泪横流地请人送信,让儿子来。

陈松意的兄长是书生,早早考取了秀才,却因为陈家的气运受了影响,每每科举都会发生意外,一直考不中。听到母亲惨死京中,父亲又重伤,加上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如何不知道程家牵扯其中?

他写了状纸去衙门告状,反而被施加了酷刑,关进牢里,活着进去的人,再出来时已经是一具尸体。

陈父接连没了女儿、妻子,如今又没了儿子,状告无门,终于受不住打击,投缳自尽。

陈松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全家横死,恨不得化作厉鬼,将程家人抽筋剥皮。

可世道不公,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程家搭上阉党的快船,甚至一跃成为皇亲国戚,将整个朝堂搞得乌烟瘴气。

她终究不甘地入了轮回,第二世仍旧生在大齐。

离她之死不过相隔数年,这个大齐朝已经千疮百孔。

她这一世的父亲却是个武将。

他原本是一寨之主,家传金刀与一卷兵法,后来被厉王征召,成为了边关军的一员。

陈松意不到十岁就跟父亲一起出关杀敌,在铁血中磨砺出了这一世的性情。

国仇当前,上一世的家恨逐渐被她埋藏在内心深处,不想城破之后,她却又回到了前世。

少女慢慢地直起了身。

眼前这些惺惺作态的程家人,真的一个都不知道刘氏换女的真相吗?

她不信。

上辈子她受了自己不是程家亲生的打击,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根本没有余力去反驳那些指责,就这样受了家法,被送去罚跪,错过了跟亲生父母相认的机会,也错过了离开这里的最好时机。

但这一次,不会了。

第2章

厅中,刘氏借着低头用手帕擦去眼泪的动作,心中暗骂把事情捅到老太婆面前来的人。

程老夫人一直嫌弃她是商户女,出身低,全靠了一张脸跟勾人的手段才让入了程家门,对她从没好脸色。

原本按照刘氏原本的设想,把亲生女儿认回来这件事应该徐徐图之,不能让婆母抓住这个由头来发作,可没想到程明珠这么沉不住气。

她匆匆赶来的时候,场面已经被程老夫人掌控了,看到暴跳如雷的夫君,她只好先遮掩过去,从中摘出自己来。

刘氏惯于谋划,把女儿接回来的时候,她就跟她说过,要跟陈松意打好关系。

哄住了陈松意,才好方便调换她们的命格。

尽管从明珠回来的那天起,调换命格的术就开始了,就算陈松意被送走,也打破不了连接在她跟明珠之间的术法,但刘氏不喜欢意外。

可偏生今天这么一闹,就打乱了她的计划。

旁人看不出刘氏的焦躁,陈松意却没有错过。

上辈子她不知为什么刘氏手段尽出都要留自己在程家,这一世却知道了。

全因她跟程明珠要等到十八岁,才能彻底交换命格

这当中还有两年,自己要是被放了出去,中间生出变数怎么办?

可惜程明珠不知道这些。

她很兴奋,她看得出父亲已经相信了自己让丫鬟说的话,厌弃了陈松意。

程家不比乡下,这样的家族就是重视血统。

程松意怎么都是一个外人,天生在血缘上就弱了自己一截,在血缘面前,黑白曲折都不重要了。

看着程松意跪在地上,像个木头人一样,没有半分之前的强硬,程明珠心中解气,嘴上却潸然欲泣地问:“父亲,是不是我不该回来……才让你跟祖母这么生气?不然还是把我送回去吧,没关系的……”

陈松意听着她这跟上辈子如出一辙的话,不由得握紧了手指。

果然,下一刻就听程老夫人用力地拍打扶手,向着儿子怒道:“你听听!你听听你的亲生女儿都被委屈成什么样了?我们程家的姑娘,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程卓之脸色越发的难看。

他也没有硬要留着陈松意的意思,他重视血统,而且很极端,爱一个人的时候爱极,恨一个人的时候又恨极。

没有接着刚刚的话说下去,完全是因为刘氏恳求一阻,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陈松意跟谢家的婚事。

谢家是京中的清贵人家,跟他们结亲,是程家高攀了的。

谢家会选中陈松意,全是因为谢老夫人跟他这个女儿投了缘,看重她这个人,所以才跟程家提了亲。

其他不提,谢翰林的这个幼子明年下场,是极有可能高中的。

婚事一成,地上跪着的这个女儿就是他们程家跻身上流世家的一条通道。

一想到这里,程卓之就举棋不定起来。

谢家要跟他们结亲,如果没有了松意,这门亲还结得成吗?

他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后者此刻却仿佛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回过神了。

她抬头望着犹豫的父亲,似是为他的态度所伤,一双眼睛越发的红了。

可是再伤心,想要说的话,也要说出口。

少女极力压抑着情绪,众人却依然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哽咽:“父亲一直教导我,身为程家的女儿要立得起,不能欺人,也不能为人所欺。”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真的程家女,这些年一直恪守着父亲教我的话,不敢有半分懈怠。”

“明珠妹妹身边的丫鬟指责我的那些话,我也不辩解了……唯有一点想让父亲知道,今日我去妹妹房中,对她说了重话,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她伤了父亲送我的珍贵礼物。”

被她用这双眼睛望着,看着她那毫不伪装的伤心眼神,程卓之才想起明珠伤的那两只兔子,是自己上回跟同僚去打猎,随手猎回来给她当礼物的。

那一趟出猎,他给两个儿子带回来两只猎犬,早被那两个小子抛在脑后。

对女儿程卓之从来没那么上心,只把随手猎到的兔子给了她,她却这样珍视的养在院子里,还为兔子受伤打破了原则,对明珠说了这些重话。

程卓之被这话一引导,就从怒火中清醒过来。

这个孩子是被刘氏教养着长大的,是最最柔顺纯孝的,怎么会无端做出欺压人的事?

陈松意还在伤心不已地道,“我原以为自己是父亲的亲生骨肉,还有大把时间可以侍奉父亲母亲左右,这些日子还贪了懒,给父亲生辰绣的屏风才绣了一半,现在看来却是没有机会了……”

这番说辞原本应该配上一些眼泪,才更打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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