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父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也只能把人背到船舱门口。
然后在甲板上让父亲靠着门坐了下来,这个动作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夕阳西下,将江面映成灿烂的金红色。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秋桂守着自己的父亲,在这里等待。
就在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她心中燃起的那点火苗也一点一点冷下去时,一双黑白相间的十方鞋凭空踏上了甲板,出现在她面前。
秋桂机械地抬头,看向不知从哪里跃上甲板的人。
夕阳下,她看到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他剑眉星目,手里拿着个肉包子,脸上还带了一点婴儿肥,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这个还应当被称作是少年的道士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靠在门边昏睡的父亲,然后脸上露出了不忍卒睹的表情——
“这谁给他包扎的?”
第32章 第一更
上午从村里出去的马车,到了下午才回来。
在指点完少女后,陈松意并没有留在码头等到酉时三刻,等那位贵人出现。
她不是一时兴起给那渔家少女指路。
而是在她撞上自己的时候,看到了她身上与自己牵连的一丝命运之力。
因此这样,所以陈松意才能不用起卦,都一眼就看出她所求所忧。
既是如此,渔家少女所要等待的“贵人”是谁,也就很清楚了。
在漕帮的准继承人四处寻找神医游天的时候,神医出现,救了她的父亲。
漕帮遍寻不得神医踪迹,知道此事后,自然就会来找能够推算神医行迹的她。
虽然陈松意也很需要这位游神医来给自己的母亲看诊,但不急于一时。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在漕帮那边露脸,跟他们搭上关系。
马车停在陈家门外,老胡把车上的东西全都搬进院子,便赶着马车去还给租赁马车的人家。
陈松意则去了厨房,准备做今日的晚饭。
今日他们打算吃凉面。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人的胃口也变得很不好,尤其是像陈父那样在地里忙碌,更难吃得下饭,于是凉面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陈松意回来的时候,面条已经做好下锅,是陈母指点着小莲做的。
煮好的面条只需要再过一遍凉水,陈松意就只要调好酸汤,做配菜跟臊子就行。
各地的凉面做法不一样。
他们家有陈母的独家配方,调出来的汤酸甜鲜香,带着恰到好处的辣味。
陈母早早去切了五花肉回来做臊子,由陈松意下锅一炒,也炒得喷香。
把面装进碗里,铺上一层厚厚的臊子,再叠上切成丝的黄瓜、豆芽、煎蛋、香菜跟炒熟的花生米,把调好的酸汤一浇,那味道一下子就出来了。
这味道馋得小莲肚子咕咕叫,陈松意也很感慨,如果不是程明珠,母亲光凭这一道凉面开店,也大概早就做得红红火火,客似云来。
除了凉面,陈母还卤了猪颈肉,此时也拿出来切了,摆了两盘。
老胡跟陈父前后脚回来,一进院子闻到这味道,顿时叫道:“今晚吃什么,好香啊!”
他中午明明还回归了花花世界,在镇上最好的饭馆解了馋,可是等回家闻到院子里飘出来的香味,还是觉得馋得不行。
凉面跟猪颈肉上了桌,陈母还准备了酸甜的蒜蓉酱做蘸料。
陈松意也把买来的水果放进了井里冰着,等吃完饭就可以吃。
一家人坐下来,端起碗开始吃晚饭,从吃到第一口,所有人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陈母含笑道:“面还有,臊子跟酸汤也还有,吃完不够再添。”
她说着,又给女儿夹了猪颈肉,“尝一尝娘做的这个,蘸着酱更好吃。”
陈父酣畅淋漓地吃了一碗面下肚,才终于感慨道:“终于又吃到这口了。”
陈松意看他,只见陈父捧着碗追忆往昔,“我跟你娘刚成亲的时候,夏天下地,热的吃不下饭,她就挖空心思,做出了这个新鲜吃食给我吃。送到地头来,人人看了都羡慕,都来抢,尝了以后都说等回了家,也让他们家里头的学着做,可怎么都做不出你娘做的味道。”
“别听你爹瞎说,哪有这么神。”陈母接了他的碗,起身再去灶台边给他再装面,“今天这面是小莲揉的,调味是女儿做的,不也一样吗?”
陈父立刻道:“一样,一样。”
老胡也干完了一碗,跳起来往厨房跑,边跑边道:“好吃,老哥你真有口福,嫂子我再来一碗!”
江面上暮色深沉,除了天上明月,就只有点点渔火。
白日还有几分活跃的江水,此刻变得安静了,仿佛将鱼和急流都藏在了江面下。
船舱里,一盏灯火照亮了角落。
躺在地上的中年民夫胸口起伏,身上用来固定断骨的布条跟木板已经都拆了。
他身上的药膏也已经由少年道士让他的女儿取了水,给他全擦掉了,露出底下青紫浮肿的躯干跟四肢。
将金针在火上烤过,少年道士已经从少女口中知道了地上躺着的人是怎么受的伤,也知道是什么乡野大夫做的处理,喋喋不休地抱怨了一通这处理手法跟用药水平,真是哪哪都不行:
“庸医,这药膏配得乱七八糟,能让他骨头接起来才奇怪了……
“止血的手法还算好,没让内脏继续出血,保住了你爹的性命,可为什么不放出淤血?”
少女在旁拿着给父亲擦干药膏的布巾,身边是一盆颜色已经浑浊的水。
她屏息看着这位可以救自己父亲的贵人一边在父亲身上、四肢上干净的地方按压,一边将金针刺了进去,开了四个点来放血,不敢说那已经是他们所能找到最好的大夫。
随着他的放血、下针和不时的调整金针,注入真气,躺在地上的伤者消肿了很多,皮下的青紫颜色也淡了很多,没有那么触目惊心了。
更重要的是,他脸上的痛苦神色消失了,露出从未有过的平静跟放松来。
秋桂看得眼睛都直了。
原本照那位姑娘的指点,她把父亲搬出来等贵人,看来的是这么个少年道士,是十分失望的。
——这怎么可能是能救父亲的人?
结果对方一来,就真的如那个姑娘说的一样看不下去,动手把她爹搬回了船舱里,又指挥她去点灯,端水擦拭,从开始处理到现在,她爹都平静地睡了过去。
神仙,这是活神仙。
就像她在镇上撞到的那位小姐一样,他们都是神仙!
被漕帮的人四处寻找的少年神医下了最后一针,抬头就看到这姑娘在愣愣地看着自己,于是说道:“我要给他重新接骨了。”
见她还愣着,他又道,“他的骨头已经长回去了,需要重新打断,会很痛,我让他先不要醒着。你把木板擦干净,要用,再去撕一些干净的布条过来。”
“……是!”
秋桂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去准备游天要的东西。
在把干净的衣服撕成布条的时候,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一下接着一下,密集得叫人害怕,而她爹哪怕在昏睡当中,也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爹的惨叫堵在喉咙里,叫背对着这边的秋桂眼泪一下子又滚了下来。
不过她手上的动作一直都没停。
把自己好几件干净的衣物都撕成了布条之后,她才回来端起了盆去换水清洗木板。
等她洗好了木板回来,船舱里的惨叫跟痛苦呻吟已经停止了。
她爹像是重新陷入了昏睡当中,只不过这一次神情不像之前平静。
那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道士手中正拿着一个黑色瓦罐,罐子有他的拳头大小,从里面挖出黑色的药膏,涂在她爹身上。
这个手法她见过,当时给他爹治伤的大夫也是这么处理的。
只是大夫用的药膏不像现在这样,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叫她不由自主就深嗅了两下。
“看好了。”那少年道士头也不抬地道,“每隔三天就给他换一次药,重新上好夹板固定,七次就好。三七二十一,这二十一天内不要让他活动,等过了二十一天后,再痛也要让他下地,知道吗?”
“知道,恩公!”
秋贵忙走了过来,看着恩公的上药手法,睁大了眼睛,力求把所有的步骤都记下。
游天涂完了一条手臂,就取过了干净的木板跟布条,开始重新包扎。
他边动作边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本来是要到曹帮总舵去治伤吗?”
少女以为他问的是为什么自己会在甲板上等着,只一边看他涂药,一边磕磕绊绊的把白天的事说了。游天听完,霍地抬头,还带着点婴儿肥的俊脸上露出了惊讶与警惕混杂的神色:“你是说有人指点了你,让你在甲板上等,会遇到我?”
秋桂老实地点头:“是的,恩公。”
看她这一副不会说谎的样子,游天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这是推演术的范围,会是谁指点的她?
师兄吗?还是自己那个师侄?
自己这次从阁中偷跑下来,也快有半年了。
上一次他跑下来,就是在外游荡了半年被抓回去的,因此他一直很谨慎。
等问清那个指点她的人长什么样,从这个不大机灵的渔家少女口中得知是个姑娘,但她没能看清对方长什么样的时候,游天就抿起了唇。
他在平时总是一副少年无忧的样子,等到抿起唇的时候,就显出了一点深沉跟忧愁来。
不认识,没印象。
哪怕是在阁中,也没有在这个年纪就能把推演术用的这么好的弟子。
甚至只是看了一眼,什么都没问,就能看出这姑娘在忧虑什么,能从交错的规则线中找到这点转机。
他原本跳上这艘大船,是想搭漕帮的顺风船走的。
可是现在他对这个神秘的年轻女子上了心。
——明明能算出自己的行迹却不来见,他要去看看。
他想着手上的动作加快,把人处理好以后,就将药膏扔给了她。
重新背上了自己的包袱,游天语速飞快地交代道:“这药膏药性霸道,让你爹忍着,长好以后一定要走动,他会恢复的。至于剩下那些调养,随便来个人都行,我就不开药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