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植!你出来!当面来见我!出来!”
没人去阻止近乎癫狂的阎修。他的声音回荡在巷道里,就在他的双眼被怒火烧红,而在他身边护送他的凤临军也杀出了一条血路,想要劝他离开的时候,巷道的另一头,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裴植一来,这个充满铁与火的巷道里就像是瞬间安静了下来,先前那些跟阎修的人交手的金甲战士也都停下了动作,安静地让出了一条路,让来人走到了阎修面前。
裴植看着这个在江南就已经和自己交过手,分明应该已经入狱,却又离奇消失、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师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然后对他说道:“好久不见,师弟。”
阎修看着他,两人之间形成鲜明对比。他冷笑一声,他们之间永远是这样,裴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而每一次见他都是如此的狼狈。
在满城厮杀的声音中,这一处的安静又成了异常。阎修仍旧捂着被砍破的手臂,冷冷地看裴植,“久违了,师兄,你见了我就只有这一句话要说吗?”
既不问他为什么能从江南的死牢里逃出来,出现在这里,也不问他是如何跟无垢教搭上了线,更不问他在这城中都做了多少的谋划,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
阎修最痛恨的就是这一点。
裴植仿佛明白他的心中在想什么,可是却没有随他的愿,只是说道:“大概能猜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外乎是被草原王庭的国师带到这里,因为对自己的仇恨,所以没有珍惜再一次被人从死地中救出来,而是再次投入到了跟自己作对、无论如何都想要赢一场的怪圈中。
从两人拜入师门开始,阎修对他的竞争就没有停过,而且也没有赢过。在阔别多年、两人重逢之后,先前在江南的交锋更是让裴植明白,阎修这些年非但没有改变,甚至更加的走火入魔了。
他原本没有想问他任何的问题,因为到了此刻,双方的棋盘下皆为明子,如何布局、如何破局,每一步都已经在双方的眼中了。
但迎着阎修那在火光中也显得猩红的双眼,被他这样执着地注视着,裴植忽然开口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一次若是你赢了我,你会怎么样?”
“若是我赢了——”阎修自然地顺着他的话开口,可是说完这五个字却突然停了下来。
若是他赢了,会怎么样?
裴植继续说道:“若是你赢了我,边关彻底由张家统辖,而当上统帅之位的张军龙早就被影响控制,事情根本不会像他想象的一样发展,很快草原人的铁蹄就会在这位统帅打开城门的前提下踏破边关,在中原燎起战火,到时候你就要在异族的统治之下,在草原人的朝廷给他们当官,帮他们用你所学来统治中原的百姓吗?”
阎修顺着他说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了那般画面,生性高傲的他皱了皱眉。
他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寻常的中原百姓在他看来都是不值得多说一句话的愚民,而比这些愚民更低一等的是草原蛮夷。
要用自己所学去为那些更低等的草原蛮夷统治中原愚民,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屑于去做的,所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他所想的只是打败裴植,让他输在自己手上,真正看清楚打败他的是一直落在他身后的自己。
阎修很快地抛开了这个问题,向着裴植冷笑一声,“无趣,这世间除了打败你,没有其他叫我感兴趣的事了。我想要赢过你,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证明我可以做到,这跟其他人无关。你——”
裴植看了他片刻:“只是把一个人当成目标,这样的人生太无趣了,你在江南这么多年,就没有想过如果我在你的谋划成功、成就的宏图大业实现之前就死了,并没有看到你赢过我的那一日,会怎么样吗?”
“你——”阎修没有想到他在此刻会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但他没有说自己一直关注着裴植的动向,知道他好好地活着,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自己赢过他之前就悄无声息地死亡。
最终他只是冷硬地道:“你怎么会死?这世间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你也不会死。”
听到他的话,裴植笑了一下:“我都没有这样的自信,你真是对我信心十足。”
他终究是没有提起自己先前在江南、在漕帮和他重遇的时候,那时自己就已经濒临死亡,若不是遇上了游天,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先生,我们该快点撤走了。”在两人对话的时候,在阎修身边的凤临军将士一直在听着周围的动静。
四周激战的声音在越来越少,显然在城中和敌人战斗的凤临军已经开始撤向元帅府,而军工坊方向在发出数声闷响之后,里面的交战似乎也停了下来,他们该想办法从这里撤退了。
阎修似乎因为这声打断也变得不耐起来。裴植出现在这里,但跟他说的却全是废话,他既没有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仇恨跟敌视,也没有见到裴植因为自己的二度出现对自己重视几分。
他只能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搬来了这样的帮手——”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裴植身后站着的一名身穿道袍的老者,显然那些神妙手段就是由他所释放出来的,“但是没有在一照面的时候就杀了我,你的轻敌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说完,他抬手一推,就把身旁的一个凤临军将士推了出去。
那将士脸上先是猝不及防露出一丝错愕,随即额头青筋暴起,周身血管暴胀,在踉跄几步之间就炸成了漫天血肉。
“小心!”站在裴植身后的老者目光一凝,一伸手把他往后扯去。
裴植显然也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因为人体爆炸而射向四面八方的血肉朝着他的眼睛喷溅而来,在他的眼中,那极速靠近的血肉变成了一团蠕动的蛊虫,就要朝着人体最脆弱的眼睛侵袭而来。
就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他胸口猛然涌出一股热流,有什么无形的屏障迅速展开一挡,把射向他的蛊虫全都挡了下来。
接着,漫天的血肉就猛地爆发出了团团火焰,在半空中燃烧起来,燃为灰烬,落到了两人脚边。
那些由道术点化而成的金甲战士更是无惧于这些蛊虫,就算没有火焰,蛊虫也无法近身,阎修放出这一道血蛊,针对的就只有裴植一人。
“没事吧,裴军师?”张臂挡在他身前的道袍老者问道。
前方火焰落下之后,巷道中已经不见了人,阎修在用了这么一手之后趁乱就带着人从他们面前逃走了。
“没事。”裴植抬手按上了先前胸口发热的地方,在那里放着少女分别时给他的锦囊。
此刻取出来,里面装着的护身符已经化作了灰烬,方才就是这道符挡了一下,让那血肉化成的蛊虫没有沾上他的身。
在他身旁护卫他的正是容镜从天阁带下来的其中一名太上长老,他听完裴植的话,看着地上燃烧成灰烬的虫尸,神情中带上了几分懊恼。
“此人分明是个不通道术之人,却突然放出蛊虫,若非如此,我才不会如此轻敌。”
若不是方才裴植身上的符给他挡了一下,让那蛊虫进了他的体内,想要清除保命又要费一番功夫。
他看向裴植手中倒出来的灰烬,又见后者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片刻,才将灰烬重新装回了锦囊中,放回胸口。
见道袍老者看着自己,裴植对他笑了笑,道:“长老放心,方才有麒麟先生的锦囊挡了一下,这蛊虫确实没能伤到我。”
说完,他又玩笑一般地道,“说不定先生就是料准我有今日一劫,所以才让永安侯把这锦囊给了我护身。”
至于从面前逃走的阎修,裴植转头看向他逃离的方向,自己原本也没有打算要在城中真的留住他。
张军龙要退回凤临城,这途中还少不了阎修的出谋划策,若是换了旁人,他不够熟悉,还不好预测他们的路线。
“就这样吧,尽量多留下他们的人,剩下的就让那位大将军跟我这个师弟带回去,让他们尽量安稳尽量快的逃回凤临城。”
“在那里,才有真正的结局在等他们。”
……
元帅府,一支散乱的队伍从巷道中冒了出来,奔向元帅府,被夹在其中的正是阎修。
见身后没有追兵追上来,说明他先前那一招还是给裴植造成了一些麻烦,阎修收回了目光。
他并不指望那些蛊虫能够杀死裴植,正像他先前说的那样,这座城中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也轮不到他这个师兄。
“快,进去。”元帅府的大门已经近在咫尺,阎修催促着身边的将士提升速度往那里靠近。
他手上仍然残留着刚刚推出那个将士的触感,令他恍惚中也感到自己的掌心仿佛有虫子在蠕动。
人如果被判定没有道术天赋,那就永远也不会有,就像当初道人发现游天没有天赋就毫不犹豫抛弃他,当做没有过这个弟子一样,阎修没有修习休道术的资质,也不会因为时间过去而改变。
但是他却需要一些杀手锏,可以在陷入困境的时候让自己脱身,因此他选择了蛊虫。
这也是无垢圣母炼制出来的其中一类成品,可以让人变成蛊虫的温床而不自觉,平日里依然像普通人一样行动,只有在蛊虫破体而出的时候,全身血肉才会化成滋养蛊虫的养分,整个炸开。
他身边有几个这样携带蛊虫的将士,只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
只是见过了方才那一幕之后,这些护卫着他从方才那处逃离的凤临军将士全都感到自己的皮肤底下、血肉之中痒痒的,仿佛有什么在里面蠕动。
所有人眼前都忍不住回放那一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像刚才的那个同僚一样,被一推出去就整个人化作漫天的血虫。
这种心因性的痒意叫他们浑身不自在,不自觉地想要避开阎修,但终究是坚守着自己的职责,把人送到了元帅府。
进去之后,很快阎修就召集了府中剩下的人马,然后不多时,凭着身边近卫悍勇不畏死的冲锋从军工坊中杀出一条血路让他们趁势逃出的张军龙也跟副将一起回来了。
他的战马遗失了,现在骑着的是一匹普通的马,尽管兵符跟军工坊的密册都还握在手中,可是和之前占领元帅府,从这里前往军工坊的意气风发已经截然不同。
同阎修在元帅府中汇合后,张军龙清点了剩下的兵马,他带进城的凤临军共有几千人,除了在城中被拖住的,还有失去战力的那部分,剩余的残部就只剩一千余人。
裴植这一次实在是叫他们吃了个大亏,而城中那些氏族天天看着城中的动向,布置了那么多眼线,竟然一个都没有察觉到裴植暗中的动作。
“眼下唯有先退回凤临城,再做计较。”副将低声道,他的话得到了张军龙无声的同意。
不过短短半日就从巅峰落回低谷,个中失败的原因不能单独怪在阎修的不察上,他们自己也要负上很大一部分责任。
“退,退回去再说。”此刻的张军龙已经摆脱了前一刻被老元帅的斥责影响的情绪,找回了原本的素养,他沉声道,“阎先生见到的那些伤员确实是真的,要应对先前你主持的那些袭击,主城确实损伤惨重,战力十不存一,今夜出现的那些军队都是来自附近的几座城。
“我们唯一没算到的是裴植请到了高人坐镇,那几座城的损失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严重,所以还有兵力可以迅速响应,回去的路上想来也会被这些人继续尾随狙击。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如今要想的却是怎么从这里出去。”
听完张军龙的话,知道他找回了镇静,不再受裴植先前的那番攻心计影响,阎修也就暂时弃了同他结盟破裂的心思,转而说道:“我有安排。”
经历了江南的事,他学到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永远安排好退路,因此在入城后带人四处搜索时,他就已经安排好了见势不妙撤离的路线。
此刻城中的势头已经完全颠倒,先前在城中巷道四处横冲直撞的凤临军反过来被那些从各处冒出来的援军追着反击。
因为是要从城中退走,所以张军龙换下了身上的铠甲,穿上了普通士卒的衣服,只不过他高大的身躯和花白的眉毛依然出卖了他,他只能一言不发地将头上的头盔压得更低了一些。
阎修留好的退路是城中的一处密道,此刻想来,为了今日的布局,这样密道裴植应该拓建了不止一处。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那些援军能那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中。
只不过这时候想清楚已经晚了,倒是这一条密道的出口在水潭,阎修已经一早命人去探了,并留在出口等待,一旦形势不妙就随时接应他们从这里退走。
张军龙的副将替代他穿上了那身属于将军的盔甲,两人身形相近,穿上之后也有以假乱真的效果,叫人难以分辨,他会带领剩下的一部分人在城中游斗,吸引众人的注意,而张军龙就跟阎修一起趁乱从密道退走。之后其他的残部也是寻找时机从城中出去,最后能有多少人逃出来跟他们的统帅在城外汇合,就要看天意了。
看着换上了自己铠甲的副将,张军龙见他一脸平静,对自己行礼:“甲胄在身,末将不能跪拜,愿主公此去平安,顺利归城,再带三部兵马夺回一切。”
张军龙握住了他的手,对着与自己相伴多年的副将沉默半晌,两人就此别过。
城中,战火逐渐平息,从几个扩建的密道中秘密的进入了城中的援军逐渐从四面八方向同一个方向汇聚而来。
元帅府,没等外面的人形成封锁就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了,俨然回来休整了一番,收拢了人手,就要带着剩下的部属冲出去的大将军骑着战马,提着标志性的大刀从里头冲了出来。
那有上千人组成的队伍追随他冲上了长街,然后分流,手举着火把分散入了各个巷道中。
黑暗中,耀眼的火光如同流星划过,然后越墙而过,点燃了堆放在墙后的干草柴火。
居民区,一时间整夜都躲在自家的宅子中不敢出门的百姓见到窗外腾起的火光,瞬间顾不上害怕,全都跑了出来,大叫道:“着火了!着火了!”“提水!快——快救火!”
整夜都没有波及到他们的战火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蔓延到了他们身上,四处起火的混乱顿时吸引走了正在聚集的援军,给了混在队伍中的几人逃离的机会。
第332章
“走!”密道的入口在一个地窖,穿过了前半截,到了后面,墙壁就变得湿滑起来。
到最后前方更是出现了黑沉沉的水潭,必须从水里出去才能够到达外面。
除了张军龙跟阎修二人之外,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十余名凤临军。在来到此处之后,先由将士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探路,游向外面,等到探路完毕,确认外面有接应的人并且安全之后,这才又折返回来,让张军龙和阎修一起从水中出去。
虽然出身边关,但张军龙和他手下的兵也都通水性,在水中游了不可视物的一段路之后,他们终于成功地来到了城外,从水潭中一冒出来,就见到了在外面等待接应的人。
接应的将士看到他们,立刻伸手把他们的大将军从水里拉上来,还有剩下的十几名袍泽。
“没有了,就出来了你们几个?”守在外面接应、本以为不可能用得上自己的那两个将士看着平静下去的水面,从游出来的袍泽点头的动作知道了答案。
“怎么会这样?”两人忍不住低声道。在这里看得到城中隐约的动静,他们这几千名凤临军从一开始就顺利地攻入了城中,掌控了局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落到只有十余人跟着大将军出来的境地。
只是眼下不是多问的时候,他们帮着大将军略微弄干了身上的衣服,然后就等待着他的指令。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从头到尾都在外面、没有参与其中的两名将士是十分茫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