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你的师傅。陈松意提醒自己。
他知道你,但他不认识你。
他有很多疑惑想要等你解释清楚。
这样想着,她继续迈动脚步,终于来到了亭子外。
仿佛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坐在亭中的瘦小老人开口道:“你来了,永安侯。”
老人回过了头。
在陈松意见所有人都比她记忆中年轻的时候,眼前的师父却是跟她记忆中没有太大的出入。
她的喉咙一下子就被哽住了。
师父就好像她两世人生中固定的那个锚,只要见到了他,她就会感到自己从波涛中回到了陆地上。
林玄善意地看着她。
从她来到风雷寨开始,他就观察了她很久。这个自称是自己的弟子,骗过了小师弟游天,甚至骗过了容镜,让他们都认定她是自己在外所收的弟子的少女。
她像是一团交织变化的命运,在她身边的人,未来的走向都在因为她做出的每个选择而不断变化。
这样一个人,如果她是邪恶的,那么她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但是林玄看了她这么久,也没有从她身上察觉出刘洵的棋子特有的污浊。
尤其是等到现在,两人面对面,他可以看清她的眼睛时,里面有流转的灵气,有坚韧的决心,但是没有凶光,也没有血色。
她并不是滥用力量的人,也不是要扰乱一切的复仇者,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林玄依然觉得自己看不透她。
他示意在自己面前仿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少女到亭中坐下。
等她坐到对面之后,老人没有先说起她,而是提起了容镜的来信:“天阁被袭击了。”
本来见到了师父,却没有奇迹发生,因师父没有认出自己而失落的陈松意听到这话,立刻回过神来,肃然地问道:“天阁现在如何,容镜师——阁主他怎么样了?”
老人的眼中映出她的面孔,神色不知为何更轻松了一分,答道:“容镜他没事,前些日子给我发来了传书,天阁的损伤够严重的,死了不少弟子,毁了不少典籍,但还有余力下来追踪叛徒。你们一路入蜀,路上应当已经见过那些叛徒,见到他们搞得蜀中大乱了吧?”
听到师兄没事,陈松意紧绷的肩膀稍稍地松了下来,这算是这些天她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而对师父的问题,她默然地点了点头。老人接着说道:“这些叛徒他会处理。”
天阁既然已经有所动作,那就是准备彻底投入到这场战役中了,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继续待在山上,不超过那个叛徒画下的那条线。
“小师弟他还好吗?”老人又问。
“小……”坐在他面前的少女原本是想叫“小师叔”的,可是似乎又想到了她默认的身份,所以停了下来,但最终还是说道,“小师叔先去边关了,他没事。”
“没事就好。”老人笑了笑,像是没有计较在自己面前她都还继续默认是他弟子的事。
陈松意看着师父脸上熟悉的笑容,在过往跟师父的相处之中,她经常见到这样的笑容。
眼下他一笑,仿佛又把她扯回了过往的岁月里。
“关于这一点,我要谢你。”老人确认了小师弟的存活之后,稍稍收起了笑容,对着她说道,“我知道他下山之后一直是跟你一起行动,我带他回天阁的时候给他批过命数,他命中有死劫,活不过十九,所以一直拘着他,不让他下山。”
但是在新年过去之后,他就二十岁了,那道死劫已经度过,以后不说彻底平安顺遂,起码不那么容易短折。
“这都是你的原因。”他温和地道,“而说完了要谢你的事,就要说说我的疑惑了。永安侯,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说是我的弟子,又为什么会对陈家的刀法、阵法都如此了解,你是谁?”
“我……”陈松意压下了喉咙里的肿块,“我愿意回答先生的疑问,但先生愿意信我吗?”
她重活一世,其实有不止一次可以说出自己的来历,但其他时候她都忍住了,唯有这一次她想说,可是却害怕这一世的师父不相信自己。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的情绪激荡,令她眼中的世界也变得瞬间模糊又清晰。
熟悉的白雾汇聚又散开。
对面的老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清澈的双目和她对上,然后轰然一声,陈松意第一次感到眼前的白雾被动地翻开了。
从前都是她去看别人的人生,而这一次,是她像一本书一样,在另一双眼睛面前展开。
在她脑海里,她历经的三生化作无数画面,从雾里泛出又散开,第一世枉死,第二世投胎风雷寨、边关。
树下跟兄长一起听师父讲道,长大到可以登上战场以后,又是凭借《八门真气》在战场上厮杀,再到那一日城破身死,然后一切重来。
老人眼中光芒变幻,他看到了,甚至看到了比面前的少女想要开放给他看的记忆更多的部分。
世间能够勘破过去、未来的眼睛被称作天眼,其中一双镶嵌在他的眼眶里,而另一双则在少女的眼眶中。
如果是另外两双,就算遇上,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生出感应,他能够看到这一切,完全是因为这两双天眼在前世今生都同属于一个人。
眼前这个少女是他的弟子。
他原本想要收下的只是她的哥哥,但是因为跟随父兄来到边关的小囡囡一个人太孤独,所以他也把她带在了身边,在边关的风沙里一起教养他们兄妹。
他下山之后,为了找到破解刘洵长生之术的办法,奔走了数十年,却始终没有找到。
等他领悟到该怎么做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刘洵的布局已经成功了,不管他在棋盘上怎么落子,都始终落后一步。
他只能看着自己的师弟、自己的师侄、自己所选中想要扶持起来很对面对抗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草原的铁蹄踏破边关,失去父兄的少女死战不退,到他从因为大获全胜所以第一次现身正面跟他斗法的刘洵面前脱离、赶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只有一座死城。
他最后的弟子身躯被枪戟钉在城墙上,血已经流干了。
痛苦,极度的痛苦。
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痛苦跟绝望堆叠在了一起,在这一瞬间彻底淹没了他。
从他下山以来,就一直在重复上演的失去,再失去……
直到他最后想要保护的弟子也死在了面前。
他输了,天阁输了。
刘洵又获得了新的几百年,而且将草原王庭握在了手中,成为他的血袋。
在消耗完大齐的三百年气运之后,又有新的气运续上,可以化作他无尽的寿元,让他长生久世。
而此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了。
那个将整个中原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将天下百姓视为蝼蚁,不断地覆灭王朝,只为夺取气运,让自己长生、能够穷尽道术一途的人对他说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你还算是个有趣的对手,只可惜跟天阁其他墨守成规的废物一样,始终不敢踏出最后一步。”
“只有踏出最后一步,才有资格真正跟我下这局棋,不然你永远都会输我一步。”
“来吧,不是想杀死我吗?”
“那就跟我进入同样的世界,看过我看过的风景之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输给我。”
于是,在极度的悲痛引动的狂风中,他踏出了最后一步。
刘洵在踏出那一步之后得到了可以将接触到他道术的人都转化为他信徒的禁术。
而他在踏出禁忌的一步、跨过了生死的界限之后,他得到了逆转生死的禁术。
在得到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应该将这个术用在谁的身上。
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但他希望自己的小弟子还有。
第274章
就在前世今生的万般光影在眼前浮现又湮灭,让陈松意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前世,还是活在今生的时候,师父终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那手掌一下子将她从时间的洪流中扯了回来,回到了眼下的亭子里,而师父望向她的眼睛里也已经蓄满了泪水。
这一刻,无需再说什么,他问出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你是我的弟子……”老人的目光带着一丝颤抖的在她脸上巡视,“是‘我’……是‘我’把你送回来了……”
几乎是在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陈松意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师父……”她的嘴唇颤抖着,叫着这个本不应该认得自己的恩师,“师父……师父!”
那些从来压不垮她的孤独、痛苦、委屈跟惶恐在这一瞬间淹没了她。
她难以抑制地悲鸣出声,那声音痛苦而嘶哑。
抓着她的林玄感到手上一重,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弟子没用……我没能守住城,没有等到师父回来……所有人都死了,我永远都慢一步……弟子没用!师父……师父啊啊啊!”
老人猛地一颤。
他眼前一片模糊,心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这跨越了时空、跨越了生死,终于传递到自己面前的痛苦忏悔跟泣血悲鸣深深地刺痛了。
“自己”离开前,她一定答应了他什么,可她终究没能做到。
但这又怎么会是她的错呢?这本来就不是她该背负的事。
她不过是“自己”无心插下的嫩柳。
这株小苗能够蔚然成荫,是命运在愚弄了“他”千百回以后,给予“他”的馈赠,他又怎么会觉得是她没用?
可此刻少女痛哭的声音却像干涸的河床上刮过的风,撕扯着皲裂的土地,从里面带出了她深深埋藏的痛苦。
她就这样跪在她跨越生死,好不容易找回的唯一庇护者面前,抓着他的衣袍,在痛哭中不断地重复着那句“我没有等到你回来”。
如果她能更快一点,兄长就不会死了吧?
如果守城的是兄长,就能等到师父回来,结局就会改变了吧?
可活下来的是她,不是她的哥哥。
回来的也是她,而不是被师父寄予重望的兄长。
“不……是‘我’的错……”
林玄用颤抖的声音说着,眼前又浮现出她被钉在城墙上的样子。
他缓缓地躬身伸手,把低垂着头在痛哭的她拥入怀中,“是师父来迟了,松意……是师父不好,是师父!”
随着话音落下,老人终于泪流满面。
……
为了准备款待客人也为寨子里的战士送行的宴席,风雷寨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寨子里的青壮都忙碌了起来,而在这忙碌的时刻,前来竹林寻找食材的侍女却注意到了竹林背后的亭子里传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