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应离颔首道。
这座边关重城这些年积累的矿石总量或许远远赶不上他的封地,可冶炼出的金属种类是齐全的。
游天只粗略一看,便发现箱中的金属数量不下上百种。
他看向陈松意,想问她要找的是哪一种,而显然她只知道可以用金属制造出隔绝毒石的箱子,却不知道具体哪一种才可以,厉王殿下把东西送过来了,少不得要挨个尝试一次。
游天无奈,只能对她道:“回头让人再扎几个营帐,抓些兔子来,然后从城中取些毒石。”
陈松意点头:“再取金属做成密封的箱子,把毒石放进去,与兔子置于同地。”
萧应离听着他们的话,目光落在自己带来的那些金属上,插口问道:“短时接触是不是看不出问题?”
陈松意回应他:“确实需要一段时间。”
不过按照那些筑城的将士身上怪疾爆发的时间来看,从开始受影响到产生症状也不需要太久。
就是各个实验的地点要拉开距离,才不会交错影响,才好判断是哪种金属有用。
“这没事。”游天没有将这个当成是问题,“这片草原广阔得很,便是隔几百米安插一个点,也能摆得下这么多样本。”
他被打开了思路,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来实验这些金属的作用。
只是厉王送来的箱子里金属矿石还是太多了,要缩小目标。
他看向陈松意:“能不能想想办法,再缩小一下目标?”
目标越少,实验得出结果的速度也就越快,也就能越快处理掉城中那些夺命的剧毒。
然而,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少女却在这时露出了少见的犹豫,似乎有什么顾虑令她裹足不前。
萧应离在旁没有错过她的神色,再一次想到自己来之前先生说的话,于是对她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殿下不可!”
那几个随行的天罡卫听他竟然要到毒城那边去亲身涉险,顿时都极力反对。
不能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就算是要筑城的将士都被撤了回来。
重要如殿下,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往那边去?哪怕游神医说了,短时间接触没事,可万一呢?
然而萧应离已经猜到城中的东西跟自己有关,虽然不知那究竟是敌人准备用在自己身上还是如何来影响他,但他既然来了,并且下定决心要去一探究竟,就没人能够改变他的想法。
陈松意也知道自己有凭借他的存在才能再一探那段命运,而且既然是殿下自己做出了决定,她作为臣子只能服从。
因此,她对几个想反对的天罡卫说道:“你们留下,我陪殿下过去。”
“这怎么行?”
殿下和军师一起孤身犯险,他们身为护卫,却要躲在安全处?
这有悖于他们的信念。
而陈松意却抬起了手,制止了他们要说的话,径自道:“我跟殿下过去,只是我们二人,我还有余力可以保护殿下,可如果你们跟着一起过去,我要分心保护你们,殿下就可能受到影响。”
“难道就不能——”
就不能使用符咒什么的,给他们符咒护身,军师就只要专心顾着殿下就好?
可是看军师的样子确实是不能这样做的,几名天罡卫也只能无奈地听从了她的命令,留在营帐中。
游天却是对她放心的。他自己就在这里徘徊了许久,每天都往那座城去一趟,待的时间也不算短,身体没出现什么问题。
厉王殿下跟她过去,就算停留的时间再长,那也不过是一日,他相信她能够抓住机会,从其中找到他们要的答案。
萧应离见他在那箱子面前蹲了下来,直接去拿里面的金属块,头也不抬地道:“快去快回。”
陈松意“嗯”了一声,这就对着做了伪装、看不清原貌的厉王道:“殿下,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了。”
“好。”萧应离应了一声,随着她一起走出了营帐。
他们骑了马来,两人翻身上马,立时朝着那座毒城跑去。
马蹄声惊动了在另外的营帐中修养的伤员。
“马蹄声?有人走了?”
他们的伤势恢复得很快,虽然不像游太医那样逆天,但是也肉眼可见地恢复过来。
只是不知道那个跟游太医一起每天看顾着他们的是永安侯,也不知道刚刚骑着马离去的正是厉王殿下,只是在马蹄声远去的时候辨别着方向,有些惊诧地意识到:
“那里?那不是去那座毒城的方向么?”
“将军派过来的人要去城中做什么?”
营帐与城池之间,两匹马迅速地移动,犹如青色的画布上两枚黑点。
萧应离来此都是通过伪装的,他的坐骑自然没有跟随他一起来。
尽管身下骑着的只是寻常的战马,可是他握紧缰绳和身旁的人并驾齐驱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快乐。
陈松意骑在马背上,看着越来越近的城池,没有说话。虽然殿下身上穿着盔甲,但是她知道现有的这些金属对道人布置下的石头的毒性并没有多少遮挡之力。
她在想着自己学会的符咒跟道术,这其中有哪一个可以起到作用?但也明白,画出来的效用恐怕不大。
而在两人迅速朝着那座城靠近的时候,风中传来了厉王的声音:“那天城中一战,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
他知道她打前战先一步过来救援游天,而且成功驱走了那个难缠的对手,那个在背后操纵了这一切的道人,可是却不知道那一战他们具体是怎么打的。
对那样惊人的道术,凡人没有想象的余地,而先生也没有告诉他个中的细节。
风声太响,陈松意还有一部分心神在如何防护上面,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里除了问询之外隐藏的关怀,只是一面继续搜索记忆,一面同他说起当日城中发生的事情。
而在这个时候,两人离城池已经十分的近了,萧应离一抬眼就能看到前方仿佛被风暴和爆炸摧毁过的残垣断壁。
她说得越轻松,这座城中战斗留下的痕迹就显得越发惊心动魄。
叫人实在不知她当日是怎么救下游天,两个人又是怎么在那强敌面前全身而退的?
光是那道人随手布下的棋子、随意的算计,就让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正面迎上他,还想在他手中占下两分先机,不知是何等的困难。
正在思绪翻转间,他们已经到了。
“就在这里停下吧。”陈松意停下了马,萧应离跟她一起翻身下马,然后放缰绳,任由这两匹战马在原地停住。
它们经受过训练,并不会逃走。两人就这样朝着前方走去。
在入城之前,陈松意咬破了指尖,用自己的血在随身带来的符纸上画了几道符,然后给了萧应离。
“将这个带在身上。”她对萧应离说。
萧应离伸手接过,看着纸上被透过的血迹,想起先前她说的话,只问道:“有用吗?”
少女道:“聊胜于无。”
他于是不再说什么,将这几道符放在了贴近胸口处。
符一近身,胸口就仿佛微微发热,这熟悉的感觉令萧应离脚步一顿,再抬头的时候,陈松意已经走在前面,跨过了墙壁的所在进去了。
城中依然保持着那日战斗之后的痕迹,她临走前掀起的尘土覆盖了地上裸露的毒石。
因为听从了他们的告诫,所以城中派来探查的那些人也没有在这里随意翻动,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陈松意在一处干枯萎缩得仿佛一节绳子的藤蔓前停住了脚步,这是当时她跟小师叔落地的地方,再往前过去,就是都是变故的区域了。
她感到殿下来到了自己身后,然后与她并肩而立,看着这座原本被规划用以容纳草原移民的十万人大城。
“在哪里?”他问,“那些令忠诚的士兵感染上怪疾的东西。”
“在那。”陈松意抬手指了指都是缝补的地面。
萧应离应声看去,见到地面上凸起的石块。原本以为那里分布的是打斗中破裂的碎石,可是在仔细看的时候,就可以见到在阳光照射下那些灰扑扑的石头偶尔会闪烁出一点金属的光芒。
本能的,他想靠近一些去看这些金属矿石。他天生就拥有着对金属矿石的亲和力,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轻易地发现它们的藏身之处,比起擅长寻找矿藏的杂家还要精准。
然而他才走出一步,手就被人拉住。
他动作一顿,低头朝着那抓在自己手腕上的纤细手指看去。
与他相比,少女的手指要纤细太多,可就是这样一双纤细的手所能承托起的重量,却远远超过了它看起来所能承受的限度。
就像这个时候,她拉着自己,萧应离也感到如果她不放开,那自己并不能轻易挣脱。
“没事的。”他说,“我带着你给我的护身符,我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过去一见这成为边城大患的毒石,好让你从其中找到克制它的办法吗?”
他不靠近的话,他永远也没有办法找到线索。
那圈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地松开了,只留下方才圈在他手腕上留下的压力。
萧应离对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就直接朝着毒石中央走去。
陈松意看着他的背影,仿佛在看着他朝那段死亡的命运走去,越来越近,而她站在这里,却不能阻止。
一步,两步,三步……萧应离没有停在外围,而是进入了深处,走到了毒石的包围圈中,这才在一块金属光芒格外明显的毒石前蹲了下来,伸手去捡起这块变形的金属矿石。
道人将它从土里翻出,变成箭矢的形状,而箭矢通过木中所生的火,被融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都是触手冰凉,摸起来的感觉和金属差不多,软硬也一样,而在这块呈现出半金属状的石头上仍旧残留着它原本的特征。
萧应离举起了它,对着阳光转动了一下,看着在转动间仍然保留着石头的那一面分布着丰富的色彩,流光溢彩,仿佛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造物。
如此宝石,哪怕没有雕琢,没有冶炼,只是保持原本的样子,若展现在世人面前,只怕会有很多人将它认为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将之收藏。
而换了是对天下矿藏有收集的喜好、热衷于锻造出各种性质不同的金属的自己,如果看到了它们,只怕也会见猎心喜。
在这之后,将这种毒石放在身边,时时研究把玩,又送入铸造工坊中,与其他矿石混在一起,打造成盔甲兵器,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就会跟那些长时间和它接触的将士一样身染怪疾,形销骨立,然后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
尽管无论是游天还是陈松意都说短暂和它接触不会有什么感觉,但萧应离蹲在地上,还是沉下了心,感应着自己的身体暴露在这些毒石前有什么不同。
他不是武者,却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的武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不下于一些顶尖的武者。
只不过感应了一番,厉王也没有察觉到自己手握着它跟先前有什么不同。
他于是睁开了眼睛,从原地转头,看向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少女,想要问她自己现在需要做什么才能配合她。
而就在他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陈松意眼前这一切就急剧地坍塌收敛,然后那涌动的白雾聚拢过来,取代了眼前的画面。
又是同样的死亡、同样的送葬,巨大的如同棺椁的箱子、高大的佝偻的身体形销骨立地被放置在那口箱子中,然后在起雾的清晨被悄无声息地送葬到草原深处,远离人烟,远离水源,没有墓碑,无人拜祭。
而皇陵中下葬的只是一套盔甲,昭示着下葬者的身份。
“倒回去,再倒回去。”陈松意心中默念道,希望牵扯着这些画面再回到那口箱子被抬出来、放入那高大佝偻的尸骨的时候。
尽管这让她的太阳穴如同针刺,头疼欲裂,要再三目睹大齐的战神陨落的画面,反复昭示这个王朝要走向混乱、走向末路的结局,她还是想要将画面定回去,竭尽全力地去看那口箱子的材质。
这一次,与过往不同的是,在她看着那些画面倒退,然后送葬的队伍又再次在清晨的薄雾中飘渺走远,她却还没看清那隔绝毒石的箱子,想要再一次将画面拉回来的时候,一只手将她从那片越来越不稳定的迷雾中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