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已经是西侧草原的腹地。
这个刚刚被打下来的部落规模极大,本身就有着上千的骑兵驻守,再加上从王帐中派来的军队,加在一起已经有两三千之数了,数量是他们的两倍。
跟气氛压抑的王帐不同,这里的夜晚热闹至极。
刚经历了一场鏖战,这支大部分由草原部族组成的军队开始了休整庆功。
聚集地之外堆满了王庭人的尸体,而帐篷之间,所有人都在大声歌唱。
他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仿佛是在举行祭典一般。
大巫的弟子手臂受了伤,刚刚包扎好。
他的名字叫做明,此刻坐在远离火光之处,看着这些欢欣鼓舞的人们。
看了片刻之后,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在人群包围当中的年轻王者。
明明是大齐最尊贵的人之一,可是在打仗的时候,这位厉王殿下永远是打前锋的,他的队伍从来承受的都是最大的压力。
那些马群已经不再自由地奔跑了,全都被套上了辔头跟马鞍。
为首那匹纯黑色的、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的高大马王成了厉王的坐骑,他们加在一起仿佛是天生的伙伴,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而这支队伍当中除了厉王,最显眼的就属明这个大巫弟子。
他做着大巫传人的打扮,手中拿着大巫的手杖,声音可以传得极远,极其的鼓动人心。
他为厉王收服了很多草原部族遗民的心,也终于引来了王庭骑兵的注意。
白日的时候,他冲进部落之中,受到了一个王庭百长的锁定,就差点被他杀死。
他手臂上的伤就是在从马上滚落的时候被箭射中的。
当时明捂着手臂,幸之又幸地躲开了踩踏,可是一抬头就看到另一个王庭人的刀要朝自己砍来。
生死一线,是一把眼熟的青龙戟将那把刀挡开,把想要杀死他的王庭骑兵当胸穿透。
明惊魂未定地抬头,见到是刚冲锋出去的厉王又折回来救了他。
热闹的声息中,明想起了师父的话。
在跟随厉王离开草原边缘之前,师父要他立下血誓,一定尽心竭力帮助这位年轻的王者,去收服这些部族遗民的心。
当时他不懂师父为什么这样信任一个外族的王,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哪怕厉王没有杀死他们,但明觉得,那只不过是因为在强大的齐人眼中,他们这些部族遗民就像蝼蚁一般罢了。
可是那一刻,他知道了。
这是一个真正用对待自己的附属之民的态度对待他们的王者。
他们跟随他作战,在他眼中就同他的将士一般,他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陷落在险境当中,却置之不理。
第91章
这一路上除了明,厉王还救过很多人。
不只是厉王,他麾下的战士也把他们当成真正的同袍,愿意交付自己的后背。
此刻,如果只看营地里的气氛,大概会以为他们这一仗打得很轻松。
然而并不是这样。
在聚集地的左侧,堆放的是王庭骑兵的尸体。
在聚集地的右侧安放着的一具具尸体,就是今日在这里战死的遗民青壮。
可是,活下来的人们对死亡并不畏惧。
当初部族被王庭攻破的时候,他们害怕作为战士死去,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死后,亲人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可是现在跟随这位年轻的王者作战,他们很愿意为他战死,因为他们知道,这会换来他对自己部族的庇佑。
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战士死去,他们的灵魂会归于长生天,得到安宁。
而他们的家人会被厉王许诺建成的雄关所保护,为他所庇佑,完全不用害怕。
当心中有了无限的勇气,同伴的鲜血就只会唤起他们的战意,让那些压迫奴役他们已久的王庭骑兵在他们面前都要颤抖,最后完全溃败。
明想:“或许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势’吧。”
厉王跟草原上的王不一样,甚至连那位一统王庭的大单于也不及他。
因为他能看到脚下最卑微的蚂蚁,也能看到空中展翅飞翔的雄鹰。
只要是跟随过他的人都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的地方不只是草原。
越过草原,他还在望着更遥远的远方。
……
祭典般的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
在这一战中杀敌最多的战士,得到了带领他们的王者赐下的刀。
这是他们战绩的证明,这是给他们勇气的标识。
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与大齐将士同等的对待,这令草原的战士神情激动。
更别提摘下头盔的厉王在将这些神兵一样的刀交到他们手上时,对他们每个人说的都是他们各自部族的语言,这让他们心中更加心潮翻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报这位年轻王者给予他们的平等、知遇之恩,也就是如此了。
这一切结束之后,他们才开始火化战死的同伴的尸体。
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因为夜晚的风跟尸体上所淋的油,焚烧得更快。
上升的热气让天空中的星子都扭曲起来。
明起了身,拿着那原本属于师父的手杖,来到默默为他们送行的部族遗民前方,给他们祝祷,给他们的英魂引路。
各个部族的语言交织在一起,送归着这些魂灵。
在火光中,明明应该一切都扭曲,可是这些死去的战士无论年长或年少,脸上的表情都很安详。
因为他们都是带着厉王殿下给他们的承诺走的。
他们不再是流离失所的遗民,他们会成为大齐的附属之民。
在被王庭人抢走的地方,会再次建起他们的城。
他们听说过,厉王殿下只用三日,就能筑起高大的城墙。
他们死去的时候都知道,等厉王殿下割下了右贤王的头颅,给继任的乌斜单于送完礼,他们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回到自己的部族里。
到时候,他们会有国,会生活在城池里,不再被欺辱。
火焰映照着铠甲,萧应离看着他们的身体被烧成灰烬。
很快,这么多人在这个世上来过的证明就只剩下满地焦黑,跟混在一起的骨灰。
等到火光散尽,便有战士走上前来,开始翻起草地。
带着余温的泥土连同草茎很快被从地下翻上来,掩盖住了这些骨灰。
在燃烧过的地面上做好标记,准备结束这一切之后,就回来带他们去与各自的部族团聚,萧应离转过了身。
他的神色很肃穆,眼睛比夜晚的湖水更深沉。
他用上了追随自己的人们或多或少都能听懂的王庭语言,对他们说道:“我们已经打得很深入了,这几场仗打得太漂亮,这位右贤王大概很快就会按耐不住。
“最终决战即将到来,我会带你们赢下这场仗,带着你们活下来,割下他的头颅送去龙城,作为送给新任大单于的贺礼,留下他的躯体,作为献给死去的这些同伴的祭品。”
黑夜的草原上安静了许久,然后响起了一声声激扬的“好!”。
厉王对他们许下的最后一个承诺彻底点燃了他们的血跟勇气,令这支军队再无畏惧。
一夜休憩。
黎明时分,这支经过不断整合、不断锤炼,在短短数日变成现在这个规模的军队继续前进。
在再次击破了一个部落,跟左右两支同样壮大了数倍的军队成功会合之后,他们停下了脚步,再次休整。
黄昏。
在大齐边军进入草原的第十一日,右贤王的大军终于杀到。
身披甲胄的右贤王骑在马上,身形比起旁边的人来要雄壮一倍。
他接过自己的槊,看着对面这支已经膨胀到了近万人的队伍。
他没有在意那些遗民,而是让目光在那些连面孔都被盔甲笼罩的骑兵身上扫过。
他没有在正面战场上遭遇过厉王麾下的这支骑兵,但是却听说过。
只是这些盔甲太过一致,光是凭外表分辨,右贤王无法认出他们谁是自己想要打败的对手。
就在他皱着眉,准备让人出去叫阵的时候,一匹比旁的马都要高出一头的黑色骏马载着它背上的人,分云见月地走了出来。
风从草原上吹过,带着铁与血的气息。
右贤王先是看了一眼这匹高大神骏的黑马,然后看向了马上坐着的人。
他眼睛一眯,向着来人确认道:“厉王?”
手提着一杆青龙戟,在阵前闲庭信步般停下脚步的人遥遥地回应了他:“右贤王。”
右贤王一夹马腹,让自己的马同样走了出来。
他看着这个连面目也不露的对手,脸上浮现出了阴沉之色:
“堂堂大齐的王爷,边关大军统帅,竟在两国议和之际做这种小动作,莫不是连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所以连脸都不敢露?”
厉王身后,所有的将士听到这话都露出了愤然之色。
然而就在他们想要发怒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厉王殿下却略略抬起了右手,然后大大方方地推高了自己的面甲,将脸露在了对面的人面前。
尽管在草原上奔波打仗,比在荒漠之中更没有余裕整理仪表,下巴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但在对面的王庭人看来,这依旧是一张跟他们想象所去甚远的脸。
——非但不丑陋,而且还充满了让女子见之倾心的俊美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