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太一行人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古马河像还没睡醒的少妇,躺在古马镇的臂弯里,那幽白的浅浪仿佛恬然的梦靥。
过了黑瓦木栏的长亭般的古马桥,伍太一伙就在桥头站住了。脚下是灰色的石板,濡了露水,隐约向古马镇口的砖墙下延去。伍太他们看见了墙坎上的人影。那是两位日本哨兵,抱着枪缓慢地徘徊着,像两具丢失了归宿的游魂。伍太换出手枪,猫了猫腰准备动身往镇口侧面的墙垣爬上去。
“啪!啪!”这时伍太身后连响了两枪。
“哇哇……”墙坎上的日本哨兵枪一扔,号叫着,捧了裤裆,双双跪在了地上。
“又是你!”伍太泥住前倾的脚步,回头瞪一眼灯草,恶狠狠地咒一声,“坏我的事,今晚上弄死你。”
灯草的两把枪还手举在肩头。她的睫毛很长,沾着毛茸茸的露水,一双圆眼在睫毛下喷着滋润的亮光。qupi.org 龙虾小说网
灯草的枪法是打蜡芯练出来的。夜晚在墙根上插上点燃的红蜡烛,远远地用枪点射,蜡芯射飞了,蜡光熄灭了,红蜡却仍然好好地插在原处。后来灯草每次举枪都把目标看成是红蜡烛,竟然从没放过空枪。刚才灯草从桥头往镇口的墙坎上一眼望过去,仿佛就一清二楚地看见了两位日本哨兵裤裆里两根倒悬的红蜡,于是心头一热,一双手痒痒地就抽出手枪,举起来,朝两支蜡芯点了两点。
一股烫烫的感觉从灯草的体内漫过。
灯草的两个食指又在扳机上勾了两下。这回灯草的目标移上了日本哨兵的额头。
伍太他们看见,两个跪着的日本哨兵头一啄,身一软,就伏在了地上,像是向伍太这伙不速之客行磕头大礼。
伍太他们从桥头奔下来,冲向镇口,爬上了墙坎。
镇里已是一片枪声。
天顾望望窗外,已经大白。他穿好衣服,把双瘦骨嶙峋的大脚伸进木屐里,吧嗒吧嗒就出了房门。
其实,刚才的枪声只响了半个时辰就结束了。对天顾和镇上人来说,这样的枪声已经习以为常,无法使他们的情绪产生些许波动。天顾一直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只凭窗外枪声如雨,直到他该起床的时候才起床。
天顾在门口站了好一阵。他脚下的高坎很陡,坎下有两株肥大的芭蕉树,那绿色的芭蕉叶在懒散的晨风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以往天顾每次起床后都要从这里撒一泡尿下去,在芭蕉叶上洒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天顾喜欢听这种声音,觉得这种声音非常美妙,让人感动。然而今天早晨天顾却没撒尿。
天顾看见镇口的墙里摆着二十多具尸体。那个地方本来经常摆着尸体的,这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以往枪声过后总是摆着中国人的尸体,这回却摆上了穿着黄皮的日本人的尸体。天顾一兴奋,把木屐提得很高,吧嗒吧嗒又进了屋。
天顾从门后取下一个竹筒,提了筒襻,复出门,向屋侧的石山走去。天顾心想,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他要好好煮一壶茶,过个瘾,再到小学堂里去给娃儿上课。他猜想那些娃儿今天肯定会从山上下来,到课堂上去听他讲课的。真难为了镇上的小娃,日本人还没攻破镇门,他们就从镇后的石山脚躲进了大山里。开始还以为半个月之内,日本人就会被赶跑的,谁知快两个月了,日本人还驻在镇里,虽然镇外来过三四拨人马,都没能攻下古马镇,每次都弃尸而逃。
绕了两个弯,出得铜古巷,就到了石山前的槽井边。槽沿上有几个女人正在弯腰取水,有点压抑但仍掩饰不住窃喜的说话声,在井槽里荡几荡,复又冒出井槽,泼湿了槽边的青色石板。
天顾早看出来了,那个腰圆臂肥的女人就是菜花。天顾从她两股壮硕的腿把子之间的缝隙间睃过去,看见她正在悬着粗粗的手腕,只一晃,就把满满一桶水撂到了槽沿上。就在菜花竖起腰回过头的那一瞬,天顾赶紧把目光移开了,脸上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惊慌。两人早就分开过了,还这么死死地偷看人家,像话么?天顾自嘲了。
菜花几个女人挑着水走远了,天顾才抬起脚,向井槽挪过去。不想木屐在女人弄湿的石板上一溜,天顾身子往前倒去,差点栽进井里面。“娘的!”他骂了一句。
伍太一伙搬进原先日本人住的六排屋。伍太和灯草的房子靠近铜古巷,透过木格子窗户正好望得见石山下的槽井。
伍太和灯草喘着气,扔了枪,躺在铺上。昨晚爬了一晚的山路,今早又开了一仗,他们觉得很累。伍太双手枕在头下,眼望着窗格,刚才与日本人对阵的情形,又回到脑壳里。好久没打过这么漂亮的仗了,想不到那二十几个小日本这么容易干掉。还多亏了灯草,除了那两个哨兵,栽在她枪眼下的小日本不下几个。
这么想着,伍太就侧了头去瞟身边的神枪手。灯草叉着腿躺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了,这的确不像一个女人的姿势。伍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又掉转头去看窗格。
窗外这个时候传来女人的语音和水桶吊在铁钩上发出的“吱吱”的响声。
伍太就觉得那种声音蛮好听,就像配了乐的弹唱。伍太忍不住撑起身子,往窗外瞟了一眼。这一瞟,他就瞟见一个大腰大臀大腿的女人。那女人挑着一担水就似挑着戏台上的篮子,轻轻松松把一起离开槽井的女人甩在后面好远。因为轻松,那女人虽然挑着水,却仍然有闲劲地把红润的脸昂得很高,把胸前的大奶挺成一座山。
那女人就是菜花。
伍太闯过的世界也不少了,弄过的女人也不少了,可伍太却还没有见识过菜花这样惊心动魄的女人。伍太的目光混沌起来,嘴里不自觉地就发出“啧啧”的怪音。
“啧什么啧,你?”灯草这一会儿用手在伍太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她并没睡着。
“没、没什么。”伍太把目光从窗外抽回来,不满地瞥了瞥灯草,“外面有一个槽井,槽井上有人。”
“放你娘的臭屁。谁还不知道外面有槽井,槽井上有人?”灯草嘴上这么说,也不由得欠起身望了望窗外。
灯草的目光也混浊起来。
她当然不是看到大腿大臀大腰大胸的菜花,菜花她们的影子早已不见了。而且就是菜花她们还在窗外,灯草的目光也是用不着混浊的。
灯草看见了从槽沿上走下来的天顾。在枪声大作后平静的清晨,在朝阳就要洒过来的深巷里,天顾那颀长的身影,虽然说不上是那么清奇,却多少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
后来,灯草的脑壳里便一直存留着这种异怪的意味。
“吃饭去吧,日本人锅里的饭已经熟了。”伍太没有察觉灯草脸上微妙的神态,背起枪,精神抖擞地出了房。
天顾在铜古巷底的老砖屋里待了两天,仍没见一个学生的影子。屋里光线黯淡,方砖铺就的地板生了青黑的苔花,泛着湿润的霉味。天顾坐在一块用来写石粉字的木板前,手上端了一把紫色茶壶,不时低首用嘴唇在壶嘴上嘬一下,咂一口茶水,不时抬着望望台下十几张奇形怪状的小桌凳,眼里是一种失落的光。
娃们都回村了,怎么不来上学呢?天顾左右不明白。他放下紫色茶壶,朝门口一步步挪去,脚下的木屐在砖屋里留下空落而单调的回音。
天顾的木屐声从砖屋门口一直敲到铜古巷的石板上,最后从巷侧的小弄里绕到了镇边。
在墙坎上,天顾这才发现这天的阳光似乎比以往要灿烂得多,古马河泛着浅黄波光,似有似无地辉映着远远近近的山峦。古马镇上空流溢着从未有过的澄静。
天顾这时看到了他的娃们。
他们在墙坎里的坪地上攻击着日本人的弃尸。伍太一伙枪击日本人时很来劲,对他们的死尸却提不起兴趣,所以两天了还横七竖八地扔在原地。那伙娃们从山上跑回镇里时,看到了这批死尸,很兴奋,一个个都拿着棍棒或长竹签拢去戳日本鬼子,竟然把上老砖屋念书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开始他们还有些胆怯,生怕日本鬼子会突然爬起来,瞪着眼来掐他们的脖子。戳了几次,见死尸全没了活着时那股凶神恶煞劲,娃们胆子就大了许多,敢近前去用石头砸,用脚踩,觉得这样非常解恨。有些还扬起手在日本人脸上扇,扇得啪啪响,就像日本人活着时扇中国人一样。
娃儿中有一个最大的,大概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就数他格外顽皮。天顾看见他又戳又砸又扇耳光,忙得最开心,后来还俯身下去,在日本人嘴巴里塞一个石头,然后撸出自己裆里的鸡鸡,对着日本人的嘴巴撒尿,撒得尿花四溅。
后来天顾看清楚了,这个大孩子就是他和菜花生的巴矩。
天顾走到娃们身后时,巴矩还在日本人嘴巴里撒着尿,其他的娃儿也学巴矩样,各人找一个日本人,兴致勃勃地发泄着快乐。天顾没惊动他们,在后面站了一阵。
终于天顾长长的身影被一个娃儿觉察到了,这娃儿就把鸡鸡塞进裤裆里,捅了捅巴矩。
巴矩回头,看见了天顾。
“先生,你也来撒尿吧?”巴矩的头回向天顾,一双手却仍卡着鸡鸡,好像撒尿还没撒够似的。巴矩好久没喊天顾做爹了。自从菜花跟巴矩离开天顾后,巴矩也做了老砖屋里的学生,巴矩就跟别的孩子一起称天顾做先生。
天顾没吱声,只望着巴矩。他记得这娃从小就格外喜欢撒尿,每天晚上都要撒一泡蛮大的尿在床上,把一张床差不多全洇湿,把一个屋子熏得臊气冲天。晚上撒了尿,早晨起了床还要撒,从门口撒到坎下的芭蕉叶上,那吧啦吧啦的声音比天顾撒的还要响亮。天顾还发现巴矩的鸡鸡也发达,比他同龄的孩子都大,撒尿时坚挺挺的。天顾心想恐怕是老子的劲火给了小子,要不然他就不老这么蔫蔫的,满足不了菜花,最后菜花再也不愿跟他混了。
“回学堂去吧。”天顾打一个激灵,这才想起他到这里来的意图,张口说娃们。
“不回去,我们要打日本鬼子。”
“读书没得打日本鬼子味道。”
“读书有什么用?”
娃儿们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根本就不把天顾放在眼里。
天顾做声不得,呆呆地望着娃儿们在搞打日本鬼子的表演。
灯草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把蜡,天断黑她就到铜古巷底的老砖屋里打蜡芯去了。这是她几年来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要练一阵枪法。她发现天顾那个作教室用的老砖屋宽敞,就决定去那里练,已经一连练了两个晚上。
蜷在铺上的伍太觉得很无聊。他不满灯草每晚都去打蜡芯,把他一个人丢在屋里。伍太一无聊一不满,就往那扇朦胧的窗户觑,心里想着槽井边上说不定又有一个在打水。那人当然应该是大腿大臀大腰大胸的菜花。菜花被伍太请来给他们一伙人做饭,每天都要到槽井上去挑好几次水。伍太一想着菜花,就会把灯草全忘掉,伍太认为菜花比灯草有味得多,伍太越来越不满灯草那小腿小臀小腰小胸的样子。
不过这时窗外没有任何动静,这使伍太感到失望。伍太就把眼睛闭上,没了觑那扇窗户的兴趣。
但很快伍太的眼睛又张开了。他听到隔壁食堂里有了响声。那响声很粗重,伍太耳朵一支就听出来了,那是菜花在清点碗筷。晚饭后菜花回了自己的屋子,大概这会儿才抽空到食堂里来。伍太的血就加快了流速。
“过来,菜花你过来。”伍太喊。
菜花就真的推开了伍太的房门。看得出菜花正在洗碗,黑暗中她的围裙还挂在襟前,一双手在裙上揩着。
“伍、伍队长喊我有事?”
“嗯。”
“灯草不在屋里么?”
“嗯。”
嗯了两声,伍太这才发觉是自己找菜花,而不是菜花要找他。他就说:“菜花,镇上人都说你茶煮得好,怎么不给我煮?”
“哪里哪里。”菜花说,“不过伍队长肯喝我的茶,我回去给你舀一勺来,我今天下午才煮了一罐。”
菜花说着,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菜花就回来了,手上拿了一个竹勺。那件围裙已脱掉了,隐约显出蓝花布衫里的肥躯。
伍太接过竹勺,一仰脖就灌进了嘴巴。伍太觉得这茶的确爽口,通体都清润起来。
“好喝好喝。”伍太说着,捋捋嘴边几根稀疏的胡子。
菜花就来接勺。
伍太顺手抓过菜花肥肥的手,一牵,把菜花牵过来。他去抱菜花,却感觉菜花的肥躯的确有些肿胀,他的手的长度似乎不够用。但菜花还是被他箍住了,虽然菜花用力扭了扭。
“别,别!”菜花使劲推着伍太的嘴巴。
伍太终于没能将嘴巴戳到他要戳的地方。伍太于是放弃了努力,一把推开菜花,大声吼道:“滚,滚开吧!”
菜花就站在铺前,没动。
伍太说:“菜花你说,我是什么人?”
“你是伍队长。”
“还是什么?”
“还是,还是打日本的英雄。”
伍太就笑了。伍太笑着说:“是的。既然是打日本的英雄,难道弄个女人也不应该?”
菜花说:“你不是夜夜弄灯草么?”
伍太说:“弄灯草不算。”
菜花说:“灯草也是女人,而且是美女。”
伍太说:“灯草美是美,但没味道。”
菜花说:“我就有味道?”
伍太说:“你有味道,你大腿大臀大腰大胸,你就是比灯草有味道。”
伍太稍停一下又说:“你有味道,我要弄你,我是打日本的英雄。”
菜花就开始脱衣裤。
菜花一脱衣裤,那大腿大臀大腰大胸就更大了。
伍太就骑到菜花身上去。菜花在下面一个劲地扭摆,嘴里哼着奇怪的声音。菜花这是太快活了,她觉得她做女人以来从没这么快活。
菜花于是更没命地扭摆,更没命地号叫。
不过扭摆归扭摆,号叫归号叫,这时窗外晃过的一个依稀的影子,菜花还是觑见了,或者说是感觉到了。
菜花感到有些扫兴。
天顾决定找一回伍太。
天顾远远地看见伍太窗上扒着一个人,天顾就紧走两步,想问那人在看什么。结果那人从窗上溜下来,一拐,就从屋角拐得不见了。
“嗐。”天顾这时认出了那人影是巴矩。“嗐,这娃。”
但天顾没去追巴矩,也没拢窗子,而是从屋檐下绕到六排屋的禾堂里,去找伍太。他想他不是小孩子,没有闲工夫去扒人家的窗子。
天顾有重要的事情。
天顾站在伍太房门口,没去敲门。已经黑好一阵子,伍太也许已经上床,说不定正和灯草热火呢。天顾从前和菜花常是这么个时候上床热火,只是热火多了,天顾渐渐没了兴致,渐渐竟失掉了热火的能耐。菜花就咒天顾。尽管让菜花咒,天顾也不恼,后来却叫菜花挪了窝,自己过起了没有热火的清静日子。
在伍太门口停了一会儿,天顾想还是不要打扰伍太算了,自己的事情明天来办也不迟。天顾就转身,往回走。
没走上几步,迎面碰上一个人,竟然是灯草。灯草那个细长的身子在天顾前面立定了,天顾便赶忙侧身给灯草让路。
灯草说:“是先生哪。”
天顾说:“哦,哦。”
天顾一边哦哦,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伍太也是,人家灯草还没归屋,他就把房门关死做什么?
灯草说:“先生找谁呀?”
天顾说:“哦,哦。”
灯草说:“你没回答我呢?”
天顾还想哦哦,觉得这哦哦有些不对了,便张皇地望一眼灯草。他发现灯草轻轻巧巧地笑了,那笑在夜色里显得神秘而姣好。天顾觉得灯草的笑蛮迷人。天顾就在心里说,菜花可从没这么迷人地笑过,菜花的笑也和她那身肥躯那样气势汹汹,让他喘不过气来。
灯草又说:“先生是找伍太吧?我帮你去找。”
天顾于是跟灯草又折了回来。
灯草在门外喊:“伍太,你在屋里吗?”
屋里没动静。
灯草去敲门,发现门是闩着的。灯草又大喊:“伍太,这么早你就挺尸呀!”
灯草敲一会儿门,又喊一会儿,伍太硬是不开门。灯草来了火气,飞起一脚向门板踢去。门“哐当”一声开了,床上两个人坐起来。
“好呀,伍太你这鬼,我去练枪还没练上半个时辰,你混上了女人。”灯草过去将被子一掀,掀出一团肥大的白肉。
天顾没进门,但他在门外也看出来了,那团肥大的白肉就是菜花。天顾心想,菜花那团白肉也要伍太这样的角色才对付得了,他天顾已是无能为力了。
灯草的两把枪一把点一个,说:“两个狗男女还不快穿衣裤。老娘火急了,点了你们的狗卵。”
灯草用枪把菜花逼出屋。菜花一边捋衣扎裤,一边从天顾身边侧过去,还斜了天顾一眼。天顾装作没看见,把脸别一边。
灯草见菜花消失在门外,又望一眼呆立着的天顾,火气消了蛮多。灯草把枪插进腰里,对天顾说:“先生有事,就进来说吧。”
天顾并不进屋。
天顾说:“也没啥了不起的事。”
天顾说:“我想让娃们回学堂里上学。”
灯草说:“好,你就要他们去上学呀。”
天顾说:“娃们不肯回去,他们只对日本人的尸体感兴趣。”
灯草说:“那这与我们有啥关系?”
天顾说:“请你们把日本人的尸体埋掉。”
伍太这时恢复了常态,伍太瞥了天顾一眼,不耐烦地说:“我们只负责杀日本鬼子,从来没兴趣埋他们的尸体。”
天顾说:“那娃们……”
伍太说:“算了吧,我没闲工夫与你扯这些。你走吧,我要休息了,明天要砌工事,说不定日本人哪天要来报仇。”
天顾不吱声了,掉转头,往回走。
灯草在后面说:“先生你好走。”
灯草又说:“埋日本人的事,你和镇上人看着办吧。”
菜花拐几个弯就到了屋里。
菜花的胸口里面有东西咚咚地在蹦,脸上像是被火烧着一样灼热。菜花清楚,她当然不是因为被灯草和天顾撞上了而心有余悸,她整个的心事还沉浸在汹涌的激烈里。她想那伍太真有两下子,比天顾强百倍。
菜花用碗在茶罐里倾了一碗茶,咕噜咕噜喝下,这才感觉平静了些。她用铁夹在火塘里扒了扒,火塘里立即显出红红的火仔。菜花于是拿了松明戳进火塘里,另一只手捏个火筒对到嘴上,一鼓腮,一运气,火塘里的火仔忽地一亮,松明就燃了起来。菜花举着松明进了房间,在窗边的圆镜里看见了晃亮的火把。她走拢去,镜里的脸仍然是红扑扑的,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满足。菜花就用手在脸上捂了捂,烫烫的,恐怕熔得了铁。
也不知在镜前站了多久,是手上的松明火快烧着了手指头了,菜花才陡地惊一下,从那份痴态中回过神来。她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出了房门,在屋里屋外寻找起来。
“巴矩,巴矩,你在哪里?这么晚了还不归屋!”菜花喊。
菜花边喊边寻,一直没见到巴矩的影子。菜花有点急了,就打算到天顾屋里去找,说不定这小子躲到天顾那里去了。
其实巴矩哪里也没去。他就在屋后的墙壁下,拿了一截白石灰在乱画着。看样子他在画一个人。不过他画人的秩序有些特殊,先画一双脚,然后画肚子胸脯,再画脖子脑壳。菜花在屋前喊他的时候,他正画着那人的脑壳,画得很专注,对菜花的喊声无动于衷。画成了,巴矩退两步,瞄瞄。墙上那人被初夜稀稀的月色晃着,有点滑稽。瞄一阵,巴矩似乎还不满意,又走拢去,举手在那人的嘴边添了两笔。
这一下,巴矩觉得差不多了。巴矩的眼睛从人像上移开去,把白石灰往檐外一扔,一别脚,转到屋角下,伏了身子去石洞里掏着什么。
不一会儿,巴矩就掏出一样东西,是把小匕首,尖尖的,闪着微光。巴矩用手指在匕首尖上拭了拭,旋即又转过身子,回到檐下的人像前面。
巴矩把匕首举到鼻尖上,眯了一只眼睛,认真地瞄着墙上的人像。
这时菜花已从天顾屋里转回来,刚要抬脚进屋,她就听到了屋后“咚、咚”的声音。
菜花看见巴矩了。
巴矩一门心思往墙上放着飞刀。巴矩放得很准,墙上那人的眼睛,鼻梁,嘴巴,咽喉,都有了洞。菜花过来时,巴矩刚好又放出一匕首,这一匕首“吱”一声,不偏不倚插进那人的胸口,匕首的木柄还悠悠地颤了颤。
菜花的身子也不由得颤了颤。
菜花鼓着眼睛仔细想,觉得墙上的像似乎像一个人,尤其是他嘴边那几撇胡须。
但菜花立即把目光收了回来,去瞧巴矩。
菜花说:“巴矩,别疯了。还不跟娘回屋去?”
伍太把他那伙人和镇上懂泥工的人赶到镇边。伍太挥舞着大手叫:“懂泥工的去挑石灰来搅三合泥,其余的兄弟抬石头,从河里抬到墙坎上去。我们要把墙补牢,不能让日本人有机可乘。”
等伍太叫完,一伙人就分头行动起来。
灯草就站在伍太身后。她没事做,就在墙坎上来回走动,把瘦长的影子支到墙下的坪地里。镇上的娃们又走了拢去,在日本人尸体上恶作剧。
有人开始抬着石头爬上墙坎,把石头扔到缺口处,让泥匠们调了三合泥来垒砌。伍太也下到河里去翻石头,偌大一块的石头,人家要两人用竹篓抬,他“嗨”一声,把石头撂到肩上,一个人就扛上了墙坎。
灯草在墙坎上走了几个来回,觉得有些碍人家的事,便下了墙坎,回到了镇里。她沿着铜古巷走下去,在石板上留下橐橐的足音。
到了巷底,灯草发现老砖屋的门是关着的。灯草觉得奇怪,她晚上进老砖屋打蜡芯,这门都是敞开着,白天竟然还关住了。她敢肯定,那些烂桌歪椅已经不值钱了,不会有人进去拿的,灯草他们到古马镇来了好几天了,她看出这里的民风好像还算古朴。
灯草这么自忖着,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她白天没到过老砖屋,晚上从这里进出时,竟没仔细瞧过老砖屋的模样。灯草看到老砖屋高高的门楣上画着刘关张的像,木门黑漆斑驳,隐约留着从前庄严的痕迹。门上还有字的痕印,但已无法辨认是什么字了。灯草猜测,这里从前一定是一座宗祠之类的建筑,怪不得天顾要把他的学堂放到这么个庄重的地方。
后来灯草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她把手放到门上,一用力,那黑漆木门就“嘎”一声袭开了。灯草把自己的身影和浅黄的阳光一起推进阴暗的屋子里。
灯草看见了天顾。
天顾一动不动地坐在写字的木板下。手上是那把紫色茶壶。头微垂,双目似开似闭。整个的一尊千百年的古塑。
灯草走过去,站在天顾前面。灯草有些感动了。灯草喊:“先生——”
良久,天顾才缓缓抬起头。
灯草说:“先生,你在这里干吗?”
天顾只叹一声,没有回答。天顾把紫色茶壶举到嘴边,抿了一口。他的喉头不紧不慢地一滑,立即有轻轻的咕咕声透出。
灯草说:“先生,你在等你的学生吧?”
天顾说:“是的,等我的学生。”
灯草说:“你每天在这里等吗?”
天顾说:“每天在这里等。”天顾又说:“日本人来了,娃儿们都逃走了,从那时开始我就天天等他们。日本人被你们赶跑了,杀死了,娃儿们也回来了,我以为他们会回学堂了,又在等,结果他们还是不肯进这个学堂。”
灯草说:“得想办法把他们弄回来。”
天顾说:“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一心要打日本人,哪还有心思进学堂?”
灯草就不吱声了。灯草回过头,看到门外的阳光从裂开的门缝上洇进来,再洇进来,把阴暗的老砖屋映得光亮了许多。
菜花用水桶挑着茶水向镇口走去。菜花还是穿着那件蓝花布衫,那大腿大臀大腰大胸摆着,扭着,晃着,颤着,很澎湃。
菜花每天给伍太那伙人做饭。凭那身力气一天做三顿饭不在话下,还有许多闲工夫没事做。没事做时,她就站在六排屋的廊柱下垂着手发呆,或者用眼睛瞟瞟伍太和灯草的房门。那房门紧闭着,伍太带着他那伙人修补墙坎去了。菜花就想起自己在那房里干过的事。原先是跟日本小队长,日本小队长只晓得哇啦哇啦乱叫。后来跟伍太,伍太晓得说“你有味道”,伍太的劲头也格外的足,菜花也真的体会了伍太说的味道。菜花想,伍太真不愧是打日本的英雄。
菜花这么想的时候,往往就对伍太产生了由衷的感激之情,她感激伍太搞死了那些日本鬼子,包括日本小队长,更感激伍太很有劲火地给了她味道。
菜花还想,伍太和灯草在里面时,不知是否也有味道。菜花口上不说,心里说,如果她像灯草那样有福气每天晚上跟伍太在一起,那她一定幸福死了。
禁不住地,菜花脸上就烧起来。
菜花脸上一烧,她就待不住了。她几步进了屋,忙起来。
菜花大火大鼎,很快就烧好了两水桶浓酽的茶水。她挑着茶水,出了门,悠悠然然,很快到了镇口。
菜花一眼就望见了墙坎下,日本人的尸体还乱七八糟地摆在那里,一伙顽皮的娃儿在日本人尸体上鼓捣着,那般兴致勃勃。菜花在那堆尸体里,似乎认出了一个人,好像是日本小队长,这时正有一个孩子在他身上猛踢着。
不一会儿,菜花就把茶水挑到了河滩边。正在忙碌的汉子们,见有人送来了茶水,都瞟过来目光,咧嘴而笑。他们吃了几天菜花做的饭菜,很可口的,那菜花烧的茶水也一定不赖。
伍太当然喝过菜花的茶水,晓得那是什么味道。伍太扔了手上的石头,第一个走到菜花的身边。
菜花有意把大胸耸了耸,用竹勺为伍太舀了一勺茶水。
伍太的目光在菜花的胸脯上黏住了,一时忘了去接竹勺。伍太一下子悟起那晚在这又韧又软的大胸上快活的情景,身上的筋脉突地鼓胀起来。
伍太好久才接过竹勺。
伍太接过竹勺,却并不急于把嘴巴戳进竹勺里,伍太要留着嘴巴做别的用场。
伍太说:“你好味道。”
菜花说:“你还没开始喝呢?”
伍太说:“没喝也知道味道。”
菜花说:“总没有她有味道吧?”
伍太说:“她?她是谁?”
菜花说:“她是灯草。”
伍太说:“灯草没你有味道,灯草细腿细臀细腰细胸,哪有你有味道。”
菜花说:“味不味道,先喝吧,其他人拢来了,也要喝。”
伍太这才把茶水喝进肚里。
伍太把竹勺交给下一个要喝茶的人,离开菜花好远了,还把头回转来,用锋利的目光在菜花的大胸上刮。
汉子们一个个都喝得心花怒放。
一心花怒放,肩上手上的劲就十足,动作起来就蛮利索,两天的活一天干完了,还不晓得累似的。
灯草起得早。她是被窗外的冷风吹醒的。醒来好一会儿,她还木木地不知自己这是躺在哪里。反正至少不是原来六排屋的房子,因为六排屋的房子窗户是木格的,而这里实际没有窗户,只有两个老砖那么大小的窗洞,像老人无牙的嘴巴,在砖墙上森森地张开着。
灯草意识到刚才的冷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那是春天的清晨寒气凛冽的山风。
灯草也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了。
与往常一样,昨晚灯草又在老砖屋里打了半个时辰的蜡芯。她打得顺手,几乎是弹无虚发。往六排屋走回去时,灯草不禁哼起了小时候常哼的一首不知名的童谣。可当她哼着童谣走到六排屋门边时,那门又从里面闩了。灯草心头升起无名火,想一脚把门踹开。可她忽然释然了,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咕噜了一句:“好吧,那骚货有味道,就让你们味道去吧。”然后灯草又掉头走回了老砖屋。
灯草走出老砖屋的黑漆木门时,天空还是一片迷蒙的灰白,并没全亮。她耳闻着自己有些脆响的足音,走过铜古巷,绕过两条小弄,到了镇口的墙坎边。稀粥般的乳雾里,日本人的尸体还横阵于墙坎下。且有三五只瘦狗,在尸体旁走动着,或闻或啄。灯草已经闻到随风而至的腐臭味。灯草不免慈悲,可怜起这些暴尸异国的孤魂野鬼来。
不知不觉,灯草就到了墙坎边。
“嘘——”灯草身上颤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前面一具日本人的尸体,被割掉了脑袋和双手,好恐怖地摆在那里。灯草敲掉的日本人脑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了,那些尸阵如山,白骨遍野的场面也不是没经历过,可这种无头无手的残尸却似乎还没见过。灯草不忍细瞧,转过脸,对那几只远远盯着死尸,久久不肯离去的瘦狗吼二声,然后匆匆离开了墙坎。
回到镇里时,人们还没起床。
灯草就几拐拐进了六排屋。伍太的房门还紧紧关着。灯草心里骂:伍太这狗弄出的,昨晚味道了一个晚上还味道不够,天亮了这么久了还在房里味道!灯草哗啦从腰里抽出那两把枪来,朝房门上瞄了瞄。灯草知道房里床铺的方位,她只要一勾扳机,两颗子弹就会从门板上射进去,在两个男女的身上犁两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但灯草没有勾扳机。灯草的手垂了下来,枪眼朝向地下。灯草的眼光也收回到眼帘里,她抬着头,眼皮紧紧地合了拢去。
有晶莹的泪水从灯草的眼角溢出。
只见灯草一咬牙,手中食指使足劲,狠狠地勾住了扳机。
“啪啪啪啪……”
灯草的脚边的石板立即火花四溅,硝烟味和岩石碎末弥漫起来,呛得灯草猛咳了两声。
“谁在外面放他娘的枪!”伍太在房里高声叫。
灯草又勾了几下扳机。
枪声过后,听得见伍太骂骂咧咧起了床,走到了门边。
门“嘎”一声开了,伍太的脑壳嵌在了门上。几乎是同时,一个什么东西从门上方砸将下来,不偏不倚扣在伍太的脑门儿上。
伍太“哎哟”一声,趴在了地上。
伍太的脑门儿前头,一个苍白的头颅在青石板上来回滚动了两下。最后不动弹了,那挖掉了眼珠的眼坑和敲走了牙齿的嘴巴,阴森地向伍太洞开着。
伍太爬起来,把那怪头搂起,一甩,甩到了阶基下。
“咯、咯、咯咯咯……”怪头滚着,弹着,最后掉进基脚的水坑里。
伍太说:“灯草,你做的好事。”
灯草说:“我做的好事?”
灯草也迷糊了,谁做的好事呢?让伍太遭这样的报应。
十一
菜花晚上又早早地进了伍太的屋。菜花还是穿着那蓝花布衫,淡淡的油壳香味从那蓝花布衫里面飘出来,招引着伍太的感觉。
菜花用油壳水洗了身子。
菜花每晚进伍太的房都要用油壳水把个丰沛的身子洗得非常干净,非常细滑。她知道男人喜欢女人干净细滑的身子,而且越干净就越喜欢,越细滑就越喜欢,只要男人一喜欢,女人就有快活可享受了。
可这晚上,菜花没享受到快活。
伍太没兴趣答理菜花。他坐在床边,嘴巴鼻孔都朝着楼板,目光呆呆痴痴,挂在楼板下的蜘蛛网里。菜花身上的油亮丝毫发挥不出引诱男人的功能。
但菜花不急不忙。男人心里不痛快,你是撩不得的,只能默默守在身旁,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不痛快一点一滴地释放出去。释放完了不痛快,剩下的全是痛快了,男人的气色就会变得灿烂,变得热烈。
菜花就默默地搬把小椅,默默地坐一旁,离伍太不远不近,像只温驯的肥母狗。
这样呆守了良久,伍太才把身子放开,僵尸般摆到了床上。菜花见有了动静,不觉在心里暖了一下,提起屁股,移到了还留着伍太气味的床沿上。
轻轻地,菜花说:“别生那颗头的气了,那颗头被你扔到阶基下后,被一只狗叼走了,它是再不会来吓你了。”
伍太的身子这时还了阳似的,蠕动了一下。
伍太说:“屁,我还怕它吓?”
菜花见伍太不但有了动静,还跟她搭起腔来,菜花的脸上就生动了许多。菜花心想,今晚的油壳澡总算没有白洗。菜花就有了把伍太逗得更开心的欲望。菜花接过伍太的话,说:“你知道那颗头是谁吗?”
“还有谁!日本人。”
“不只是日本人,还是日本小队长。”
“日本小队长?”
“就是那个被你击杀的日本小队长。今早晨我跑到阶基下看过了,他的嘴巴边也有几根稀稀的胡须,跟你一样。”
伍太侧过头,瞪了菜花一眼。嘴边的几根胡子滑稽地弹了一下。
“没有错。”菜花自顾自地说,“只要一见那几根胡须,就错不了。”
伍太说:“当然错不了,你跟他睡过觉,像啃我嘴上的胡须一样,也啃过他嘴上的胡须。我没说错吧?”
伍太不觉生出一种作呕的感觉。伍太挥了挥大手,下逐客令:“走开,你走开!”
菜花不得不站起来,向门边走去。出了门还回头瞟了一眼,一脸的委屈。菜花想,今晚这个油壳澡还是白洗了。
十二
伍太第二天就让他那伙人把墙坎的尸体拉到了镇外的山坳上,挖了个大穴,要把这些尸体一穴埋掉。
这些尸体开始腐烂,上面爬着细细的白色虫子,让人起鸡皮疙瘩。难闻的臭气随风飘扬着,熏腥了半个镇子。
镇上的娃儿也很少来糟蹋这些腐尸了,伍太他们拉走尸体时,娃儿们只远远地看着,并不近前。大概对这些尸体的厌恶逐渐取代了那刻骨的激愤的仇恨。
伍太也一直没拢去。后来尸体拉到山坳上就要人穴了,伍太才走到尸堆旁,让人把那具无头无臂的残尸翻出来,想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怪样。
手下人照着办了。
伍太先望见了那个断蔸树花般的颈脖。喉骨间有一个小眼,像在无声地衷诉着什么。断脖两边是没了臂膀的肩膀,白色骨头支棱着,腐肉烂皮有一缕没一缕地吊着。看得出,这三个地方,都不是一刀就砍下的,而是一刀一刀割下来的,所以刀口才显得这样不规则。
那头现在在哪里呢?伍太心下想,若把那头合到这断脖上,又该是一个什么样子?照菜花说的,那头已被狗叼走了,也许有可能。那么那两只手臂呢?伍太不得而知。
伍太把目光从残尸上收回来,在地上踱了两圈。伍太又想起昨晚菜花走后做的梦。这个梦几乎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晚上,做得伍太有些心惊肉跳了。只要伍太一合上眼睛,那个脑壳就从阶基下滚了上来,滚过禾堂,滚进门坎,滚到伍太的枕边。那个脑壳上的眼洞、嘴洞,一下鼓起蛮大,一下又缩小到原样,仿佛有声音颤颤抖抖,从那三个忽大忽小的洞眼里一齐迸发出来:“把我、送、送回、去,送、送到我、我的、脖子、子、上……”
伍太大约就是因为这个梦,才决定埋掉这一批尸体的。
然而,那个怪头呢?并没有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呀。伍太停下了脚步,瞥一眼尸体,对手下人说:“你们留三四个人在这里,把穴掘得更深一点。其余的回镇上去找那个头,一定给我找到!”
找头的人开始行动。
可找了一个上午,却不见那头的影子。下午继续找,把镇里镇外的坑坑洼洼,砖缝石洞也搜遍了,仍然一无所获。还找来了菜花,她跟伍太说过的,看见狗叼走了那个头,到底叼往哪个方向去了?菜花说,她看见狗叼走了那个头,这不假;并且她看见是叼往铜古巷那边去的,但究竟叼到哪个角落里却不清楚了。
众人又把铜古巷再搜了一遍,还是毫无结果。
其中一个机灵点的小个子就对伍太说:“伍队长,昨晚你不是老梦见那怪头总是往你房里滚么?何不把你房门打开,让我们进去瞧瞧,说不定还真滚进了里面呢。”
伍太无可奈何,把房门打开了。
小个子几个人就跟伍太踏进了门坎。
房子不宽,床底门后,一下子就搜了一个遍,哪里有什么脑壳,各人的脑壳都在各人脖子上,硬是没有多余的。
“看来那脑壳是没办法自己滚进这房子的。”大家就嘀咕。
只得又往门外走。走到门外,那小个子又踱了回去,把伍太那缩在床角的被子抓过来,用力就是一掀。
大家就实实地吓了一跳。
只见那脑壳从被子里滚出来,在床铺上重重地蹦了两下。
小个子把那脑壳提到手上,搂到了镇外坳上,让脑壳和那断花般的脖子合在一处。然后众人动手,把尸体都扔进穴里。怕残尸上的脑袋离位,只得最后放进去,卡在其他的尸体中间。
伍太松了一口气,要手下人掩土。
刚动锹,天上陡然下起大雨。伍太一伙只得匆匆掩了一层土上去,就离开山坳,落汤鸡般回到了镇上。
十三
天顾熬了一壶浓酽的茶。
天顾熬茶很讲究。他每次都要用他那个有些红亮的竹筒取水,取的是铜古巷石山脚下的泉水。这泉水不是流入槽井里的井水,而是从槽井上方一个细细的泉眼渗出来的,接那泉水要工夫和耐心,半天才取得了半竹筒。用竹筒取的泉水不走味,也不会沾上巷里的灰尘和异味,煮茶最理想。水取回来,倒少量进高嘴铜壶里,洗过壶,再把茶叶倾进壶中,放文火上温烤。茶叶是上等的峒茶,谷雨那天从峒茶树枝尖上摘下来单独烤制的。待到壶里茶叶烤得半燥,发出了香味,再从竹筒里灌少量泉水人壶。这时加大火力,壶中很快沸腾,即用竹片刮去茶沫,茶水倒入准备饮茶的紫色茶壶中,晃几晃再泼掉,算是清洗了饮具。铜壶里的一道水处理掉后,才注入二道泉水,用文火慢慢煮。大约煮一个时辰,铜壶里的茶水出了香也出了味,再离火,倒进紫色茶壶里饮用。
天顾平时少有工夫煮这样的茶水,一定是碰上了喜人的事才这样煮茶品味。天顾今天觉得也要碰上喜人的事了。
天顾捧着他那装满浓茶的紫色茶壶,去了老砖屋。
天顾坐在木板前,一边有滋有味地品着紫色茶壶里的茶水,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镇里的娃儿会陆续走进老砖屋里的。
然而天顾等了许久,也没见一个娃儿的影子。外边的铜古巷一直平平静静,无声无息。偶尔有懒散的脚步声响过,瞬息间激起天顾的信心,但不一会儿那脚步声又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天顾有些泄气,轻轻叹息一声。
天顾一壶茶水都快喝完了。
天顾站起来,望一眼敞开的门。觉得有些无聊,又坐下去,把目光收回来。
怎能会不来呢?墙坎下的尸体已经埋掉了,娃儿们怎么会还不来呢?
天顾的木屐一下一下地在老砖屋里响起来。老砖屋空洞,阴暗,而且有些潮湿,那单调的木屐声失却了以往的脆亮,显得有些沉沉的,幽幽的。
在屋里转了两转,天顾举起紫色茶壶,喝掉了残剩的最后一口茶水。天顾再感觉不出茶水的醇香,满口的苦涩。
最后,天顾出了老砖屋。
他这才发现天上下起了迷蒙细雨,无形的寒意犹存的风,从小弄里,从巷口吹过来,把细雨抹到人的脸上。巷子里的石板是湿的,晃着似有似无的青光。
天顾脚上的木屐声,牵着天顾瘦长的身影在巷子里移动着,仿佛传说中的怪魂。
那身影一直从巷底的老砖屋,移到了菜花的屋背后,这才停了下来。木屐的声音于是消失了,却有不太大声的霍霍声,从菜花的屋角送出来。
“巴矩,你磨那匕首干吗?”天顾说。
那屋角,巴矩正在磨石上磨着小匕首。他磨得很起劲,屁股翘着,脑壳前伸,全身的重量都倾到一双手上。
天顾又说:“巴矩,你们怎么不进学堂?”
巴矩不抬头,也不吱声,仍然全神贯注磨着那把小匕首。
霍、霍、霍、霍……
天顾打一个冷战,觉得这声音有那么点怪模怪样,他想将这声音从耳鼓里赶出去,却怎么也赶不走。虽然这声音并不大,也并不尖厉刺耳。
十四
日本人还没有来。
墙坎已经修补完,伍太一伙人没有太多的事可做,闲得无聊。
灯草仍然一如既往,每天晚上都要打半个时辰的蜡芯,然后宿在老砖屋里。白天也很少跟伍太他们一起,一个人在镇里镇外转。伍太几次有事找她商量,她也不肯拢场。
灯草一转一转就转上了铜古巷后面的石山。站在石山顶,能隐约望见远处的洪江城。灯草的心里就有了怅然的感觉。那是她的故乡。她的父母兄妹都被日本人杀死在城里,她是被伍太他们救出去的,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
灯草在石山顶站了许久,一直到黄昏镇上陆续冒起了炊烟,她才从上面走下来。
灯草进了六排屋。
伍太和小个子他们在禾堂上玩骨牌。见了灯草,伍太就把前面的骨牌哗啦一推,离桌走过来。
灯草说:“你们倒有闲心玩牌。”
伍太偏偏脑壳,在灯草脸上望了一会儿。伍太心里想,菜花虽然大腿大臀大腰大胸,但菜花的面相却无论如何没灯草姣好。
灯草说:“站在石山顶就望得见洪江城。”
灯草又说:“日本人怕是不会再到这个偏远的古马镇来了。”
伍太把目光从灯草脸上撤下去。伍太的耳朵里当然听到了灯草后面说的话。
伍太说:“我找了你几次你都不来。”
伍太说:“我也知道你会爬到石山顶上去的。”
伍太又说:“日本人不来不是更好么?”
灯草狠狠地瞪一眼伍太,心上蹿了火。灯草咬咬牙,低低的却是硬邦邦的,说:“日本人不来当然更好,日本人不来,你天天可在这逍遥,晚上还可跟肥猪一样的菜花快活。”
伍太不吱声。
灯草一扭腰身,往外走去,在身后甩下一串毒话:“你们在这儿待着吧,把你们的尸身都烂到古马镇。我一个人走。”
灯草的毒话钻进伍太耳里,伍太浑身的不自在。伍太在地上怔怔站着。桌旁玩牌的人并不察觉伍太的情态,仍在高声喧闹着,把牌和得噼里啪啦响。伍太三两步走过去,将桌子猛地一掀,一桌的牌哗哗哗全都撒到地上,撒得满禾堂都是。
玩牌人脸上的笑眉嬉嘴便一齐定了格。
伍太背了手,转身咚咚走过禾堂,跨进屋里,将门哐地关上了。
小个子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掩住嘴巴,生怕漏出笑声来。
夜幕慢慢降临大地。又是一个初夜。
十五
天顾大病了一场。他那瘦长的身影更瘦更长了。他每天都要去铜古巷槽井上接一竹筒泉水来熬峒茶,然后慢慢品,品出许多滋味。镇上人说,不是这茶水吊着天顾的命,他恐怕早就没了。
伍太他们踏进天顾的门坎时,天顾的茶罐刚刚离火。天顾给自己的紫色茶壶灌了半壶,便给伍太他们一人倒了一小杯。
伍太望望天顾那瘦瘦长长的身影,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伍太有了一种气脉贯通的感觉。
伍太到古马镇一个多月了,只听人说过天顾的茶绝顶,却还从未尝过。这一尝,才知道真的名不虚传。伍太常喝菜花的茶水,原以为那样的茶水就算上乘了,想不到与天顾的茶水一比,根本就不是一个意义上的境界。
伍太又在茶杯上抿了一口。
伍太说:“敢问先生,古马镇与洪江城最近的路程有多远?”
天顾说:“春天以来这场雨下了好久了。”
伍太说:“从水路去洪江城大概最快吧?”
天顾说:“槽井上泉水都变了味。”
伍太说:“我们如果从水路突然攻进洪江城,是否能把日本人赶跑?”
天顾说:“古马镇真不抵事,大水一冲就冲掉了。”
伍太迷惑地望一眼天顾,这家伙怎么了?你问东,他答西,牛头不对马嘴。
天顾说:“那群孩子不听话,不肯到学堂里上学,却满镇地疯窜。真是造孽。”
天顾说:“我好久没病了。那年娃儿们不肯归学堂,古马河大水冲走了古马桥,我大病一场,结果日本人进了镇,杀了不少人。”
伍太他们不懂天顾话里的意思。他们觉得这天顾是乱弹琴,胡说八道。
其他人也感到诧异,天顾在床上三天三晚不下地,病后这两天也最多去铜古巷里打一筒泉水,他怎么就知道古马河发大水,把古马桥给冲走了呢?
伍太他们站起身,把杯里的茶水全都灌进喉咙里,然后拍拍屁股,走出门,走进雨后初晴的光影里。
一伙人开始分头行动,把镇上人家屋里收藏的干爽的木条全搜出来,搬到了河滩上。那座古马桥已被前天晚上的大水冲得无踪无影,河上的水没全退,水面宽阔了许多。伍太他们又拿来了斧头、篾缆,把木条推进水里,砰砰砰扎起木排来。一天多时间,一架又长又宽的大木排就扎成了。大家爬到排上用用力,那木排显得十分扎实,而且浮力很足。
晚上,伍太请菜花做了最美味的肉菜,煮了最醇的酒,弟兄们痛饮了一番。伍太向大伙宣布,明天开排离镇,杀向洪江。
大伙雀跃起来。他们在古马镇闷了这长时间,实在憋不住了。
十六
夜里伍太不再让菜花进他的房。明天就要离开古马镇,到洪江城去与日本人拼命,他不想把精力耗费在一个女人身上。没菜花在一旁,伍太的意念不免又会跑到另一个女人那里。他陡地生出一份渴念,想跟灯草待上一阵,哪怕是半个时辰也好。灯草的影子于是悠悠地向他飘过来,像一根游丝,将他缠住。忽而又化作一阵风,从他身边飘走了,飘得无影无踪。
过一阵,伍太又想起天顾那份奇异的样子和那神秘的语调。他不明白天顾不回答他的问题,却莫名其妙对他说槽井里的泉水变了味,说娃儿在外疯窜不肯归学堂,说大水冲走古马桥。伍太弄不懂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弄不懂天顾干吗要在他前面唠叨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真的,伍太弄不懂。
弄不懂,伍太的脑子里便一片模糊。模糊中,伍太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声音:“伍太,还、还给、我……还、还、给、给、我……”
还给你?你是谁?还给你什么?伍太感到很奇怪。伍太四处张望,却并不见说话的人。伍太想,是什么风吧?大概是听见风声,误认为是有人说话了。
可俄顷那声音又含含混混在伍太耳边响将起来。
伍太说:“你是什么人?”
那声音只是说:“还、还给、给、我……”
“你干吗不出来?”
“还、给、给我……”
“我欠你什么?”
“还给我,还、还、给、我……”
伍太东瞧瞧,西望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看见。
但那声音还在阴阳怪气地荡着。
伍太用力把眼睛睁大,他这才从黑暗中看见了两道影子。但那影子似乎很遥远,虚虚无无的,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而那影子的声音就是清晰的。
逐渐,那影子一晃一晃,便晃到离伍太不太远的地方。伍太不觉毛骨悚然了,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伍太看见那是一双苍白的手。
那手没有人,鬼鬼祟祟在黑暗中悬荡着。且刚才的声音也是从那手上发出来。那手上似乎有一张似有似无的嘴巴,正一开一合,发出那个千遍一律的怪音:“还、还、还给、给、我……”
伍太后退几步,脑壳在墙壁上磕了一下,身上不住地颤着。但伍太还是麻起了胆子,朝那手叫道:“还你什么?还你什么?”
那双手还是那句话。
伍太怒了,从身上抽出枪,吼:“你滚开滚开,我枪杀了你!”
那双手就呼地荡过来,把伍太的枪砍到地上,然后左右开弓,在伍太脸上扇起来。且那手掌仿佛长了牙齿,在伍太脸上扇一下,就要狠狠地撕咬一下,疼得伍太像什么钻着心一样。
伍太撕心裂肺地惨号一声,醒了。赶忙去摸脸,幸好没有异样。
“娘的!”伍太咕噜一句,复又沉沉地睡过去。
可没过多久,那双手又出现了,又像刚才那样又吼又闹,来扇伍太的耳光。这么折腾了三四次,搅得伍太一夜睡不好。最后那次,那双手不去扇伍太的耳光,却以极迅速的动作往伍太的裆里捞去,伍太欲避不能,惊跳起来。这一跳,伍太就跳到了床下。眼睛一睁,外面已经大亮。而他的床前真的摆着一双惨白的手。
伍太见那双手真如梦中一样,那样狰狞可恶。伍太心有余悸,不知是醒了还是仍然在梦中,半天不敢向那双手走拢去。
其实那双手已经开始腐烂了。手臂那头的骨头露在外面,像个锣槌。
十七
伍太他们没有如期开排离开古马镇。
等伍太打开房门时,小个子几个人都守在门口。他们一眼望见伍太,不觉吓了一跳。伍太脸色寡白,眼睛里布满血丝丝,眼神呆滞,惊恐未散。整个一条彪形大汉忽然像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失去了神采。
小个子几个人赶忙过来扶住伍太,将他扶回床上。
小个子他们当然也看到了地上那双手。
伍太语无伦次地向小个子他们叙述了那个怪梦。伍太说那梦怪还不算怪,怪的是梦里那双手竟然真真切切就摆在他的床前。
小个子把那双手抓到手上瞧瞧,把它们扔到了屋角。小个子站了一会儿,又略有所思地走过去,把那双手又捡起来。
小个子说:“这是一双握惯了刀柄和手枪的手。”
小个子说:“伍队长你还记得那个日本人的残尸吧,你叫我们把他的脑袋找到,合到了他的脖子上,可那双手我们并没找到。”
伍太点了点头。
小个子说:“这双手就是那具残尸身上的。”
伍太说:“既然我们已满足残尸要求,把那个头安到了脖子上,那这双手怎么还老是纠缠住我不放呢?”
小个子想想,问伍太:“这双手只说要你还给它,但还给它什么并没说,是吧?”
伍太说:“我问过,那双手只一个劲说还给它,并没说还什么。”
小个子说:“我们上一趟镇外那个山坳,把这双手放回到那具残尸上。”
伍太他们一行来到山坳上。
把埋着日本人的土穴掘开,一股腐臭味腾过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变成了黑色,但腐烂程度却并不深。摆在尸堆中间的那具残尸,那颗曾经抛弃了尸身的怪头,还稳稳地扣在脖子上。
小个子爬进穴里。
小个子说:“我曾经问过镇上的先生天顾,他说这个山坳是镇上的风水宝地,尸体葬在这里很耐腐。镇人曾在这里埋过人,但那家人接着出了大乱子,整个镇子都被闹得鸡犬不宁。据说地仙事先说过,人埋到这里后,如果后人是大贵大富的命,就可成龙登金銮宝殿,否则就要大差错。那家人果然害怕,起出尸体,改葬到了别处。自此,镇上人自知没福分消受这块风水宝地,再不敢往这里葬人。”
小个子一边说,一边把那双手送到那尸体的臂膀上。一具残尸,看上去终于完整了。
小个子爬出来,招呼其他人掩土。
可小个子又即刻摇了摇手,说声“慢着”,复爬进穴里。
小个子把那具刚刚变完整的尸体那沾满黄土的黄裤一扯。
尸体的裆上一无所有,空空如也。
小个子低了头细瞧,见那里隐隐约约仿佛还留着不太清晰的刀痕。
小个子抬起头,望了望穴上的伍太。伍太一脸的惊愕。
一旁的人都也感到奇怪。
回镇的路人,小个子走在伍太的后面。小个子对伍太说:“伍队长,你梦中那双怪手要朝你要的,恐怕就是那个东西了。”
十八
菜花破着喉咙骂巴矩:“成天不归屋,从早到晚窜尸闹魂,看我放你的脚筋!”
巴矩把菜花的骂声当做耳边风,跟着他那几个蟹兵虾将从屋前溜到屋后,不一会儿就见不到踪影了。
灯草从天顾屋里出来。天顾要她赶快离开古马镇,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但不能跟伍太一起走,伍太那人一脸不吉之气。灯草对天顾的话将信将疑。但她心里却有一种什么预感,这预感似乎刚好与天顾说的有些吻合。
灯草脑壳里这么稀里糊涂地悟着,耳边就响起菜花的诅咒声。灯草立住脚,皱了一下眉头,便进了菜花的屋。
菜花正在弯腰折一叠衣服。菜花折得好认真,折一件,还要用手掌在衣服上抚一抚,把皱折处抚平。菜花其实是那种挺讲究的女人,吃的,喝的,用的,穿的,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灯草就在那叠衣服里看见了一件特殊的男人的衣服。
见灯草进了屋,菜花赶忙车转身,给灯草搬凳让座。还倒了上午才熬的茶,递给灯草。
灯草喝一口茶水,喉咙就滋润了许多。灯草的声音也圆润了许多。
灯草说:“菜花,你是个好女人。没有你,我们是拿不下古马镇的。”
菜花没吱声,只顾折衣服。
灯草说:“也难为你了,跟日本小队长纠缠,让人任意……”
说到这里,灯草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了,她本是要说“糟蹋”或“作践”这样的话的,但她说不出口。灯草自己也是女人。何况菜花是为了镇上人,为了他们能顺利歼灭日本人,拿下古马镇。事实上,若不是菜花缠住日本小队长,他及时赶到墙坎上的话,伍太他们是根本没法爬上古马镇的墙坎的。灯草心想,她当时之所以要往日本人裆里放枪,也是因为她同情菜花的遭遇,要为她泄恨。
这时灯草看见菜花眼里的泪水“噗”地掉到她前面的那叠衣服上。
灯草心上一酸。
但灯草还是狠狠心,把要说的话说给了菜花。灯草说:“可你不该报复伍太呀。伍太现在可惨了,我从来就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原来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菜花折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来,眼望着灯草。她眼里晶莹地转着泪水。
菜花说:“都是伍太出的主意,不然我怎会跟日本小队长……”
菜花说:“为这,天顾跟我分开了,巴矩从山上回来,也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别看巴矩才十余岁,他心眼多着了。”
灯草久久不能言语。
最后灯草把茶杯放到桌上,立起身,准备离去。灯草感到头有些晕眩。
灯草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是前世的冤孽啊!”
十九
伍太离开古马镇的时候,他那伙人马有一半以上没跟他走。
因为伍太杀了小个子。
伍太把账都算在了小个子身上。小个子太精明了,发生在伍太身上的怪事,小个子似乎都知道来因去果。伍太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可能设想这一切都是小个子所为。
所以伍太毫不犹豫就杀了小个子。
其实开头伍太并没这么去理解。是后来小个子又给伍太找到了日本小队长裆里那个丢失了的东西,伍太才突然萌发了杀机。
伍太他们从镇外的山坳上回来后,伍太就让小个子他们去找那个东西。伍太在山坳上小个子扯开日本小队长那具怪尸的裤裆,发现日本小队长那东西已经不在,伍太就认可了小个子的说法,觉得他梦中那双手要他还的那东西就是这个东西了。
小个子他们便从伍太的房间开始搜寻。他们吸取前次找那颗头的经验,将伍太的被褥翻过来又翻过去,同时把床铺草也一根根清理了一遍,却没见那东西的影子。接着他们搜了六排屋的每个角落,之后又扩展到铜古巷和整个镇子。结果一无所获。
到了傍晚,小个子他们又空着手回到六排屋。这时他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是菜花。
菜花拿着一件洗净叠好的衣服,款款走进伍太的房间。
伍太背对着门口,面壁而立。伍太心绪麻乱,好像没察觉菜花的到来。
菜花说:“队长,你的衣服洗干净了。”
菜花说着,把伍太的衣服放到伍太那翻乱了的床上。菜花在床前停了停,想把床上零乱的被褥和草整理一下。
这时小个子一步跨进了门坎。
小个子在门外看见了菜花手上的衣服。小个子于是过去把衣服拿到了手上。小个子拿了衣服,对伍太说:“队长,这衣服是你的么?”
伍太这时才转过身来。伍太望望衣服,又望一望小个子和菜花,最后又把目光停到小个子手上那件衣服上。
伍太有些莫名其妙。
但伍太莫名其妙了良久,最后还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小个子就在衣服上瞄了一阵。那是件浅灰色的衣服,已经打了补丁,领口和袖口处磨起了毛,显出了白边。小个子瞄一阵,就把衣服抖开了。然后小个子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
小个子就这样抓了一把东西出来。
这正是男人裆中之物。
不过小个子手中这物已经有些枯干萎缩,看得出已脱离男人身子好久一段时间了。
一旁的人,包括伍太和菜花,都是一脸的惊异之色。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伍太梦中怪手要伍太偿还的东西,竟会藏在菜花洗过的伍太的衣服里。
而伍太这时就冒出了对小个子怀疑的念头来。伍太想,为什么唯有小个子偏偏什么都晓得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这天傍晚,伍太要小个子他们再一次掘开了镇外山坳上的坟地,小个子又爬进穴里,把那物放回到它原来的地方。
然而,伍太没等小个子爬出穴来,就抽出枪,朝小个子的脑壳勾了一下扳机。
小个子跟日本人躺进了一个穴里。
伍太的人为小个子的死感到震惊,他们中间一部分人便立即离开伍太,躲起来,伍太上排时,没跟着一起上排离开古马镇。
连灯草也不在排上。
镇上人说,灯草沿原来他们那伙人进镇的旱路出了山。还说那批没跟伍太走的人跟了灯草,他们要重新组织人马,另立山头。
二十
天顾好久没到石山下的槽井里接泉水熬峒茶了。天顾觉出泉水里的异味,这异味跟前不久那回的怪味有些相似。但天顾讲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异味。
镇上人也隐约体味出来了。
但镇上人照常去槽井里打水,他们不像天顾熬茶这般讲究。
接下去的日子便如这异味样,模模糊糊,说不清,道不明。镇上人只管过着,没谁去认真理会这日子的好坏。
倒是镇上的娃儿都自觉地归了学堂,每天去老砖屋里等候天顾上课。其中数巴矩最为积极,他再不玩他那把小匕首,总是第一个推开门跨进老砖屋。
可天顾不再去学堂里上课。
天顾说:“镇上一连出了那么多的事,已经大祸临头,给娃儿教再多的学问也不顶用。当初想把他们规在老砖屋里别到处乱窜,都没能规住,如今已为时太晚。”
灯草就是这个时候回到古马镇的,身边是那批背叛了伍太的人。
灯草把全镇的男女老少都赶到六排屋里的禾堂上。
灯草站在中阶上,腰里两把手枪,枪把露在盒子外面。灯草甩着手来回走了几步,最后站住不动了。灯草望着前面那些参差不齐、大大小小的脑壳,阴着脸说:“你们快逃吧,洪江城里的日本人就要来了。他们原先是不打算再来古马镇的,因为这块偏僻的地方对他们没太多的意义。可后来他们听说他们的小队长被割了脑壳后还割了双臂,还割了裆里的那物……”
灯草说到这里顿了顿,睃一睃镇上人,接着又说:“光听说,他们也许下不了这个决心,可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具被割了头又被割了双臂和裆里那物的残尸。他们把这残尸当成了他们的小队长,这残尸与他们的小队长很相似。他们是在洪江城楼下的木排上看见这具残尸的,那木排七零八落,只剩最后一截了。日本人把这具残尸当成是对他们的挑衅。”
众人堆里起了一阵骚动,一片议论。
灯草说:“听我说。那残尸当然不是日本小队长。日本小队长还在镇外山坳上的土穴里。”
灯草说:“那残尸是伍太。”
众人哗然。
灯草又说:“日本人看见伍太的残尸,要来收拾古马镇,要把镇上男人的脑壳、双臂和裆中的物统统割掉。我有个想法,想请你们承认是谁破了伍太的木排,把伍太弄成那个惨样,然后交出伍太身上的三样东西,我要还他个全尸。然后我们大家离开古马镇。”
灯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微喘了。
这能是谁呢?镇上人纷纷议论着,满脸的疑惑。
这时人群中一个高大的汉子走了出来。大家都踮起脚尖去瞧。
灯草一看,是天顾。
灯草说:“先生,你干什么?”
天顾说:“割日本小队长和伍太的人,就是我。”
镇上人都瞪大了眼睛。
灯草摇摇头,表示不相信。
天顾说:“你们若不相信,就跟我来吧。”
大家给天顾让开路。天顾在先,灯草和众人在后,离开六排屋,走进铜古巷,直接向石山下的槽井方向走去。天顾的木屐声很脆亮。
天顾在槽井边站了站,也不吱声,然后一纵身,跳了进去。
大家就听见井里咚地响了一声,且有难闻的怪味腾上来。
大家打捞天顾尸体的时候,才一并打捞出灯草所要的东西:头,双臂,男人裆物。
也就在这个时候,镇口的墙坎外响起密集的枪声。灯草心上一动,大声问:“你们看见她没有?就是菜花那**人,还有她的儿子巴矩!”
镇上人才意识到,今天怎么就没见菜花和她的儿子巴矩呢?
然而谁都顾不了这些了,纷纷作鸟兽散。
枪声已越来越紧,越来越近。
二十一
若干年后,古马镇上来了一支人马。到了镇口的墙坎边,这支人马就停了下来。旋即,就见一个高大的汉子,搀扶了一位老妇人,从中间走出来,一步步上了墙坎。
汉子和老妇人都不说话。阳光从镇后的石山顶上射过来,斜斜的,将汉子和老妇人的影子投到墙坎的坪地里。汉子和老妇人的目光在墙坎下停留片刻,然后他俩就掉转头,缓缓朝镇里走去。
镇上已是一片废墟,断垣残瓦之间,长着茂盛的蒿草和芭芒,野鼠和不知名的虫鸟,飞突其间,发出各色声音。风吹过,这些蒿草和芭芒狂舞起来,仿佛鬼怪的乱发,将地下和空中的生灵吓跑。
汉子和妇人在草丛间移着步子。他们脸上缺少表情,漠然地僵着。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石山下。那槽井隐在柴草间,井沿布满黑青的苔衣,井里黑幽幽的,被井壁上的草苍半遮半掩着,透不出井面的水影。
离开槽井,汉子和妇人顺着荆棘之间依稀的石板路的影子,向前走去。两边偶尔一堆断瓦,瓦砾旁是焦黑的残柱和板壁,上面盘踞着蜂窝什么的。
石板路的尽头,是半堵老砖墙,墙上蛛丝马迹,透着阴湿的霉味。汉子和老妇人在墙边呆立良久,又转身顺来路走了回来。在一处石坎旁,两人停住了。汉子从老妇人身旁走过去,下了石坎,在一处瓦堆中停下。他扒开瓦堆,下面是一道石坑。汉子拍拍沾了瓦灰的手,然后从腰里抽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小匕首。
小匕首尖尖的,闪着白光。汉子把小匕首举了举,用眼睛瞄了一会儿刀锋,脸上掠过极其复杂的神色。
最后,汉子用舌尖舔了舔匕首尖,把它塞进了石坑下面的石洞里。
汉子和老妇人回到镇口的人马中。
他们带着那支人马匆匆上了路。那个废弃了的古马镇很快在他们身后消失了。消失了的还有古马镇那个稀奇古怪的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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