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不过五日未见,女子满是病容快快,纵如此,她的容色依旧倾城绝美,这样的美,难怪,帝君会垂怜吧。

情愿出宫私会,可见,这女子的身份必不普通,但,却是独得圣心的。

她坐在女子的榻前,纳兰敬德在她的身后道,女子染了风寒,让她帮忙冷敷,并每日擦下身子。

这些事虽象是下人才做的,但,她知道,府中的下人,纳兰敬德是绝对不会让她们来伺候的。

一如,这处院落周围,并没有待卫驻守。

而纳兰敬德彼时的划此院为禁地,何尝不说明,这里,确是王府的禁忌呢。

只是,这层禁忌,因着一个孩子的无心,终被她一并发现。

她坐在榻前,纳兰敬德转身出了房去,轻掩上房门后,她用温水,替女子细细地擦着身子。

因还未到春天,房内,还拢着碳火,她看了一眼,便知是宫内专用的银碳。

银碳的暖融,让房内的温度是冶人的。

纵如此,她擦拭女子身子时,仍能觉到她的战栗。

女子的身上,满布着一些淤青,那是欢爱后的痕迹,她知道。

这样的痕迹,她的身上,很少有。

如同,她和纳兰敬德很少同房。

有了两个儿子后,几乎就不再有了。

而,这女子的身上,遍布着这些痕迹,难道真的是幸么?

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她见到那一幕时,只觉到,这女子是被迫承欢。

被迫,谁,又不是被迫的呢?

就这样,每晚,她会到绣楼照顾这名女子,日间,则会返回照看夕颜。

三日后,女子的风寒逐渐好转,看到她,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夕颜怎样了。

她看到女子眸底满满的焦灼神色,这一刹那,她可以肯定,女子,就是夕颜亲生母亲。

因为,纵然夕颜才三岁,五官,却和女子,是相近的。

她没有告诉女子,夕颜自那日摔下楼后,仍昏迷不醒,只说,撞伤了些许,有大夫调理,该是无碍的。

女子听到这句话时,本焦灼的眸底,方有释然的神态。

随后,女子的神态变得淡漠,不再说一句话,此时,纳兰敬德却进入了房中。

她记得很清楚,女子看到纳兰敬德的神情,是含着愠意的,她让纳兰敬德滚出去,并且,打碎了放在床畔的花瓶。

花瓶的碎片,溅到纳兰敬德的脚上,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只让女子眼底的愠意更盛。

奇怪的是,纳兰敬德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返身退出室内。

第二日,夕颜亦从昏迷中醒来。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叫母子连心,但,醒来的夕颜,神情,却是怔滞的,甚至,连自己叫夕颜都不记得。

大夫说,可能头部还有淤血,这样的情况,或许很快,夕颜会恢复记忆,也或许,永远,她都不再记得过去的事。

对于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来说,失去过去的记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随着年岁的增长,这部分记忆,本就会慢慢的淡去。

但,陈媛的心中,却仍是不忍的,她看到夕颜瞧向她,然后,轻声问,你是我娘亲么?

那一刻,她是点头的,是的,她是夕颜的娘亲。

因为,她明白,夕颜的亲生母亲,或许,永是不能再见光的。

纳兰敬德的话,加上那晚轩辕焕的质问,分明,只说明了一个事实。

夕颜的身份,是纳兰敬德刻意去隐瞒的,轩辕焕并不知晓。

究竟为什么要隐瞒,或许,夕颜父亲的身份,是轩辕焕所不能容的。

也或许,以轩辕焕对那女子的在乎程度,根本不容她已诞育别人的孩子。

是以,一旦轩辕焕知晓,对夕颜来说,或许就是最大的危险。

当然,她能做的猜测,也仅局限于此。

夕颜醒来后,那一晚,她去绣楼,悉心照顾那名女子时,带去夕颜伤势恢复的消息。

女子听到这个消息时,神情是愉悦的,然,这份愉悦,很快,随着,室门被推开,而终止。

轩辕焕出现在室门的彼端。

她有些惊愕,起身行礼间,轩辕焕只越过她,走近那名女子,一手攫住女子纤细的手腕,几近把那女子拖下榻来。

然后让她滚出室去。

她无措地退出室外,甫关上室门,随着室内更大的响动传来,她看到,纳兰敬德站在阴影里,不知站了多久。

阴影里,纳兰故德的眼神,是阴鹭的。

他仿佛听着室内的动静,又仿佛仅是守在那边,不过须臾,他返身走下楼梯,她欲待往楼梯那端走去时,听到室内,传来衣帛的撕开声,接着,是女子痛苦的哀求声。

接下来的一切,她再听不见。

因为,她捂住耳朵,奔下楼梯。

那一晚,没有一丝的月色。

那一晚,狂风大作中。

她回房的时,只看到夕颜安静地坐在榻上,见她进来,兀自把头扎进她怀里,说怕黑。

她抱着夕颜,就这样抱了一晚。

翌日清晨,她步进绣楼时,满室的零乱,在那些零乱中,她看到,女子几近**地坐于地上,她的下身,洇出些许的血来,身上,也有着很多的淤伤,包括那张精致无双的脸,嘴角也肿红着。

她轻柔地替女子,擦去身上污浊,但,她知道,有些污浊若进了心底,是永远都擦不去的。

也是在那一日,宫里传下一道口瑜,说是陈皇后传她进宫。

陈皇后,就是昔日,代她进宫的表姐陈果。

这么多年,她不仅做到了宫中最高的位置,也成为当今太子轩辕聿的母后。

纵然,太子的生母是慕淑妃,可,幕淑妃却在产下太子后就大出血身亡,于是,本同时诞育一帝姬,却不幸天折的陈果代为抚养太子,并因此,被册为中宫。

现在,曾经庶出的陈果就端坐在鸾凤宫中,接受她的跪拜。

不知道为什么,陈果对她,再没有进宫前的热络,彼此间的那些感情,仿佛早已荡然无存。

陈果语音冰冷,略问了她几句近况后,就颁了一道看似恩旨,实际意味叵测的旨意,陈果赐其近身宫女莫兰予襄王为侧妃,并说,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的意思?

曾儿何时,皇上竟还关心襄王的事来?

分明,是陈果的意思吧。

她想,她或许清楚陈果此举的用意。

皇上频繁夜里出宫会那名女子,身为中宫的陈果岂会不察觉呢?

当然,若陈果派去跟踪的人,仅能查到皇上进入襄王府,又有谁会想到,府中另有美娇娘呢?

恁谁,都会以为,皇上是去私会她吧?

可,她并不能说出实情。

不仅源于纳兰故德的警告,亦源于,她心中,莫名对那女子是同情的。

若被陈果知晓那女子的存在,她无法预料,陈果会使什么手段。

于她,陈果顾念着表亲的关系,不过是赐婚,让她也尝到夫君被分享的滋味。

于那女子,若赐一死,亦是陈果现在所能下的命令。毕竞,经昨晚那一事,轩辕焕对那女子显然,已不再顾惜。

她叩首谢恩,莫兰,就在那一年走入了王府。

也从那年开始,纳兰敬德,表面上对她虽依旧恩爱如常,可,惟有她知道,独守空房的日子,亦是从那时开始拉开帷幕。

侧妃莫兰进府后,看上去也算得纳兰敬德的心,这份得心,却只在后来给莫兰带来一个女儿。

也在那之后,莫兰再没有能怀孕。

她亦没有。

王府的这种平衡,就一直维持了下来。

而也是在那一年,在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午后,宫内传出一道令举国震惊的噩耗,丧钟敲了足足六声,只意味着巽帝薨驾。

随即,太子轩辕聿登基。

那一晚,她按着惯例往绣楼时,女子却主动开口对她说了话。

与其说是话,更该说,是种请求。

女子取出一块九龙白玉璧给她,请求她将夕颜和这块玉璧尽快一起送往夜国,不必提她,只凭这块玉璧,定能让夜帝好好照顾夕颜,因为,她越来越担心,夕颜的安危。

她知道那女子定是信她,才会把这件贵重的东西交予她。于是,第一次,她直按问那女子,夜帝是否就是夕颜的父亲。

那女子只对着她凄凉地摇首,却,再来不及多说一句的话。

其余的话,随着室门打开,皆被无情地中止。

纳兰敬德出现在室门那端,他的面色,是她从没有见过的阴暗。

然后,她被命今离开绣褛。

她匆忙地将九龙玉璧放入袖中,这块玉璧在若于年后,虽没能如那女子所愿,得到夜帝的庇护,却让夕颜反得到了另一层的庇护。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一离开,她再没见过那个女子。

仿佛,那处绣楼,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也没有那处绣楼的存在。

那一晚后,院落中的绣褛被夷为平地。

一切,似乎从没有发生过。

然,她知道,那女子确是存在过的。

一如,她手中的九龙玉璧,是那么真实地存在。

只是,她怎么把夕颜带给夜帝呢?

夜国,于她来说,太远,太远。

纵然,夜、巽两国交好,可,那距离,终是她不能触及的。

并且,在那一晚后,她根本无法送夕颜出府。

纳兰故德将她和夕颜几乎等于囚束在了房内,这样的情况足足维持了大半年,直到他在那被夷平的地方,另建了一座绣楼,并在绣褛落成后,让夕颜单独住了进去,才解除了这层囚束。

但,至那时开始,夕颜即被勒今不淮出府,待到大些,偶尔出府与宴时,也大多需蒙着面纱。

对于这点,她是瞧得明白的,夕颜的脸越来越象那名女子,而那名女子,终将是一个禁忌。

那名女子担心夕颜的安危,亦该是由此而生吧。

也在那一年后,夕颜的身子逐渐孱弱,每每染上风寒,一用药就会吐,接着就会满脸发疹,恁她再急,府中的大夫都瞧不出病因,自此以后,一染风寒发热,只能最土的法子来散热:捂汗。

直到夕颜六岁那年,风寒大半月都未好,她不得已用蓝丝带去寻张仲。

当纳兰敬德请张仲至府时,彼时,张仲的身份,已是名闻三国的神医。

“在想什么?”张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把她从这么多年的回忆里生生地拉回现实中。

她凝着他,那么近,却,终隔了年期地远。

“碧落一定要死?”她轻声问出这句话,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是,皇上的发落,就是她谋害了醉妃的皇嗣。”

陈媛的手,蓦地握紧,顷刻后,松开时,她望了一眼桌上的汤药,低声:

“再无转圜?”

“没有,你不死,她就一定要死,醉妃险些小产,六宫皆知,做为皇上,必然是要做出服众的发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怎能心安?”

“你——”张仲凝着她,眉心蹙了一下,沉思片刻,复道,“既然你对她如此不舍,我会替你恳请皇上,由你给她送行。”

陈媛的眸底,拂过一缕疑惑,但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多谢院正。”

她福身,张仲瞧了一眼桌上的汤药,复道:

“等送完她的,这碗药,我再另替你熬过。”

“不必,就这碗罢。”

“药冷,伤身。”

张仲看似极淡地说出这句话,终掩不去话语里的一丝柔软。

他仓促地借转身掩饰,疾走出房内。

陈媛凝着他的背影,却不知,这一凝,竟是这辈子,最后的一凝。

※※※※※※

天曌宫,偏殿。

更漏声响,银碳融融。

夕颜卧于榻上,睡得并不安稳,蓦地一个惊战,她从梦里被惊醒。

记不清,是什么噩梦,只觉得,汗濡中衣。

“怎么了?”

温暖和煦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她回眸,才发现,轩辕聿阖衣卧于她的榻旁。

“皇上,您——”夕颜下意识地欠了下身,这一欠,并不是要避开他,仅是为了让出更多的地方予他。

他晓得她的用意,只用手,轻轻地要去揽她,但,快要触到她的肩时,却滞了一下,她的眸华流转间,身子,稍缓了一缓,顺势挪进他的臂弯。

他滞在半空的手,这才,修掌微移,把锦被替她裹得更严,而,他的手,隔着锦被,轻柔地拥住她,再不移开。

“别说话,你的身子还没大安。”顿了一顿,复道,“朕放心不下你,在这歇一会,待到卯时,从这去上朝。”

“嗯。”

她颔首,纵是不妥,但,今晚,她不想一个人睡着。

有他在,或许,那些噩梦,就会远离她罢。

还有,那一桩,压在她心头的事,眸内的忧虑尚未来得及泄出时,他似已洞悉一般,柔声:

“王妃身子染恙,朕已命院正连夜送她出宫调养,至于你那从宫外带进的碧落,受了别宫的唆使,在这百子荷包中下了天门子粉,意欲堕去你腹中的龙嗣,再是容不得了。”

他尽量用最柔缓的声音说出,却仍看她的脸色一暗。

这一暗,他知道,她定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怎会听不明白呢?

毕竟,她亦渍楚,陈媛和天门子粉,拖不开干系,这事,总得有人去应,一个碧落的死,换陈媛的生,这样的处置,无疑是最好的。

可,碧落,是从小伺候她的丫鬟,终究,她心里,仍是不忍的。

她的手,无意识地缩紧,置在胸口,轩辕聿另一只手伸出,把她蜷起的手,握于掌心。

他能觉到她小手的冰冷,他用手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去替她捂着,直到,她突然,靠近他,把脸埋进他的怀中。

他本轻柔覆在锦被外的手,随着她的埋进,终愈紧地拥住她。

“皇上,臣妾——”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宫里,就这么无奈。王妃会代你,去送碧落最后一程。”

他觉到她的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只这一颤,在他紧拥住她的手心,随着下一句话从他唇中说出时,慢慢平息:

“朕彼时太自私,要你陪着朕,在这深宫的残忍中蹉跎——”

他停了一下,似下定决心,却用极轻的语声道:

“待你安然产下这孩子,朕允你的话,依日有效。”

他允她的,是送她再回苗水。

只是,这一次他留住她的意味,不在是奢望这剩余的五个月,她对他的态度,能有所转圜,不过是,竭力去保她腹中这胎罢了。

而她,到了那时,真还能绝然离开吗?

她不知道,这一刻,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想,就这样埋进他的怀里,转眼,白头,是否,就是永恒呢?

“再睡一会,朕抱着你,不会再有噩梦。”

他的语音柔软地,仿佛春日的微风,她埋在他怀里的脸稍稍抬起,看到,他如碎星闪烁的眸内辉映出她苍白的脸。

她的唇际,漾起一狐浅笑,一并,融进了他深邃的眸底。

她蓦地,想用这笑,驱走,她脸上的苍白。

她不要,永是这份苍白映进他的眸底。

他于她的温暖,她没有相同的温暖可给他,那么,笑容,是否能抵算呢?

一念再起,蜷于他手心的小手稍稍动了一下,他以为握疼了她的手,忙松开时,只看她的手,怯怯地伸出,然后,慢慢地,拥住他的背。

就一晚,一晚就好!

让她忘记自己的不贞。

让她忘记自己本不配他。

拥住这份温暖。

这个冬日的深夜太冷。

所以,容她拥住这些许的温暖。

哪怕,仅是一晚。

他的背如遭电击,即便,她拥住他背部的小手,几乎没有用一点的力,都让他清晰地觉到了她的存在。

他低首凝向她,她却又将脸埋进他的怀内,再没有声息。

他将下颔轻轻抵在她的发丝上,闻到属于她特有的气息传来,纵不再有昔日的馨香,这份气息,依旧是他所要的。

然,或许,上苍总不允许,他幸福太久。

是的,这一刻,他是觉到幸福的。

那种幸福满满的溢进他素来自律的心底,直到,殿外,传来李公公带着焦灼的声音。

这一声焦灼,终是让这个属于他和她的温暖、幸福的夜,只觉到寒冷彻骨……

※※※※※※

审讯司,暗房。

陈媛独自一人,手端着托盘,缓缓走进这暗房。

暗房,是用来关押宫内即将行刑宫人的地方。

行刑,是的。

这一次,碧落的行刑,将由她来做。

主仆一场,由她来送,也是好的。

暗房很暗,对于即将行刑的宫人来说,提前适应黑暗也是好的。

黑暗里,有着一些很渗心的,细微声响,随着她的走进,那声响停下,取而代之的,是碧落带着惧怕的声音:

“谁?”

“是我,碧落。”陈媛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碧落说出这一个字,声音里的惧怕愈浓,“你来做什么?”

“碧落,好歹你也在王府伺候了这么多年,临别之际,我总该来送送你。”陈媛循着声音,走到碧落跟前,蹲下身子,她看到碧落的目光,在暗室里兀自闪烁不定。

这双眼晴,太不安份。

她早该知道,放这么一个不安份的丫鬟去伺候纳兰禄,是不妥当的。

当初,在夕颜进宫后,她本赏了碧落银两,准她回老家不必再为仆。

然,碧落却一反常态,哭哭啼啼地执意不肯,只说,要留在王府,哪怕郡主不在了,都不舍得离去,总有一日,郡主会回府省亲,她是一定要等到那一日。

她以为,这丫鬓真的和夕颜主仆情深,遂准了她,又不忍她做太重的居,恰好,纳兰禄房内的丫鬟许了人家,不日即将出府,正好,碧落伺候过夕颜,顶上这个差,也是好的。

只是,这一次,终究是她错了。

这样一个有着不安份眼光的丫鬟,所想要的,远超过她的想象。

从伺候纳兰禄的那日开始,碧落要的就远不止侧妃的位置。

许是,碧落见惯了王府中,表面上襄王对陈媛的恩爱,在碧落的眼中,侧妃莫兰,不啻是没有这份恩爱的。

所以,她要的,就是正妃的位置。

陈媛不知道,碧落和纳兰禄是何时暗渡陈仓的,待她知晓时,已是轩辕聿赐婚,侍中的三千金西蔺姈为襄亲王妃。

那一晚,纳兰禄急吼吼地冲到陈媛的房中,执意不愿娶西蔺姈,说只属意碧落。

在彼时,陈嫌除了惊愕,再无其他。

可,圣旨已下,不是他们所能驳的。

于是,她喝斥了纳兰禄。

她犹记得,纳兰禄眼底的阴鹭,一如他父亲的纳兰敬德昔日眼底聚起的阴鹭。

她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大事,可她能做的,仅是在四月初二大婚那日到来前,将府内的一切打点仔细。

但,一切的发展,终究在大婚那夜,让她措手不及。

西蔺姈的失贞,西蔺姈的自尽,犹如一堵厚厚石块压在她的心头,再喘不过气。

幸好,轩辕聿并未重责。

幸好,夕颜为了防这件事的外泄,将碧落带进了宫中伺候。

原以为,这段孽缘,终将告一段落,可,谁知晓,不过平地里,再埋了一次隐患。

毕竟,碧落和纳兰禄在府里的私情,都是被府中其他人瞧在眼里的,若有外人刻意要借着这,去利用碧落,许她和纳兰禄姻缘,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于是,这个从小就进府当为奴的丫鬟,终是在昨晚,让她失望至极。

可,再怎样失望,她还是不忍的。

她克制下心底的思绪,淡淡地道:

“碧落,你犯下这事,就该知道下场如何。”

“我犯了什么事?我根本什么都没做过!”碧落目光锐利地射向她,不服地道。

“天做孽,犹可活,自做孽,终难恕。这是皇上赐的酒,你喝了它,一切的劫数,就都结束了。”

陈媛将托盘放在地上,手执酒壶,将壶内的酒倒入盏内。

随后,举起那杯酒,递予碧落。

“不,我不喝,我干嘛要喝,为了保你,让我去做这个替死鬼!我不要!陈媛,你别想让我死,哪怕我死了,你的儿子,也会难受至死的,他和我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碧落,你清醒点吧,没有一个男子,尤其,有着大好前程的男子,会为了一个丫鬟,自断前程的。他能娶西蔺姈,就是最好的说明。”

不让碧落死心,再这样纠缠下去,无疑,是不好的。

狠下心说出这句话,谁说,她陈媛太心软呢?

“那又怎样?西蔺姈失贞在先,自尽在后,襄亲王妃的位置如今还是空着的,皇后说了,只要我替她办了那事,这住置,她会做主,让太后指给我。”

“碧落,若她真能兑现诺言,为什么,现在,到这的,是我送来的酒,而不是她的赦免呢?”

对于碧落的背叛,她如今,已能坦然。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

碧落,亦如是。

“她骗我?!”碧落嘶吼出这句话,失控地欲待站起,却被陈媛按住肩。

“放开我,我不能放过她,我要去太后那,告诉太后,这都是皇后出的主意。凭什么让我做替死鬼!我不要!”

“碧落,你以为,这宫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走到今日这步,不是你的贪念,又怎会生出这些事端来?”陈媛斥道。

是的,若不是碧落的贪念,早在三年前,选择出府回乡,不啻是最好的路。

然,碧落选择的,却是留在王府。

选择的,是一条,她本不该去奢及的路。

王府正妃的位置,从来只会属于家世同样显赫的世家女子,是不会让一个丫鬟登上的。

可惜,这世上,最害人的,就是这不该有的贪念。

心比天高,命,恰比纸薄。

“为什么,你要处处针对我呢?呃?”碧落的眼底,闪过一丝狠辣。

这丝狠辣,让陈媛的手微微一颤,她将那杯酒,放在碧落的身旁,旋即起身,回身间,她语音清泠:

“这酒,我劝你,还是自己喝下,不要等到被人逼着喝下,那滋味,更加不好受。”

顿了一顿,她复加了一句:

“我能为你做的,只是来送你这一次,希望,你能真明白——”

然,这句话,却再说不完。

穷她这一生,终是,留下一句说不完的话。

最后,两个字,是“苦心”。

对,苦心。

可惜,这份苦心,却是白费了。

她的后背,有尖锐的疼痛穿过,接着,是冰冷的空气随着那阵疼痛一并地涌入。

那些冰冷的空气,涌入的位置,直抵她的后心。

于是,心中的温暖,也一并不复存在了。

身子,软软地瘫下。

在这暗房内,她看不到什么,四周,除了,死寂之外。

还有漫天的黑暗向她逼来。

在这漫天的黑暗里,她看到,张仲笑盈盈地站在那棵梧桐树下,后面,所有的枝丫上,都系满蓝色的丝带。

蓝色的丝带包围中,他好象,开口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可,她再是听不到了。

错过的,无法握住。

这一生,仅是遗憾。

是的,身不由已,错失所爱的遗憾。

如果当时,他愿带她走。

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如果当时,她愿放下这份爱。

是不是一切也会不一样。

可是,一切的发生,是以绝对的方式存在,容不得谁和谁的“如果”。

“为何总顾虑别人,忽略自己呢?”

这句话,在她意识悉数消逝前,清晰地叩进她的耳帘。

她的唇边绽开最后一朵凄婉的笑,回他:

若我不顾虑你,只按着自己的意愿活,岂非,就是你的负担呢?

可惜,他听不到了,她,再也不能亲口告诉他这句话。

是的,她不要成为他的负担。

因为,或许,她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碧落的手中,握着那支筷子,那支筷子,深深地没进陈媛的后背,黑暗里,她看不见,那喷涌而出的血,仅能闻到,浓郁的血腥气。以及听到陈媛,在她的跟前倒下,重重的落地声。

从今晚,审讯司的看守送来这顿看似饕餮的膳点,她就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所以,用了大半夜,她都把这筷子磨得尖尖地,妄想着,能刺伤前来行刑的人,逃出这监狱去。

她不要死,她想活着。

那么好的年华,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是,最后,磨得尖尖的筷子,却并不仅仅能刺伤人。

还能,杀人。

哪怕,她之前没有做过什么错事,现在呢,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死,是唯一的结局。

她刺死的,是当今皇上圣宠的醉妃的母亲。

这个罪名的发落,绝不仅仅是一杯鸠酒那么简单。

或许是车裂,也或许是腰斩。

不论哪种死法,都太痛苦太痛苦。

伸手拿起那杯鸠酒,她听到,暗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能等了,抬首,将那鸠酒一气灌下。

她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只想活得更好,为什么,一个丫鬟,注定要被人轻视呢?

哪怕得到重视,成全的也是,别人的谋算。

酒盏落地,碎了一地。

谁的心,也一并地,在这清脆声中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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