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庭这才又道:“丹阳子固然可能牵涉党争,但只要其确然能够救治皇上心疾,便不能只顾党争而无视龙体安康,而今日丹阳子从我太师府回宫,立即便受太孙阻拦,强行召入慈庆宫会谈,太孙如此行径,倒是能证丹阳子并非太孙之人了。”
华霄霁又有疑问:“太孙乃储君,何需再荐术士惑主?华某以为太孙拦阻也好召见也罢,无非是为警诫丹阳子不可祸乱朝政,大爷何需为此事猜疑?”
“宋国公虽入诏狱,获罪已成必然,然则皇上一日不曾定罪,太孙一日便存饶幸,宋国公高琼父子的累累罪行,相信已经不用我再赘言,赵某也不瞒华先生,因着宋国公府一事,太孙已将我轩翥堂赵门视为敌忾,所以今日我刚相见丹阳子,太孙殿下便迫不及待阻拦召见,为的当然不是警诫丹阳子不可祸乱朝政,太孙分明是摁捺不住,为防丹阳子被赵门拉拢,下定决心要施以笼络了。”
“大爷是在计划废储?”华霄霁问。
“我是为了自保。”兰庭自然不会对诸多僚客毫无保留,他既涉及党争,便一定要以周王的安危为首重,做为谋士,行事必须谨慎,不能事事以君子之交,官场仕途或许还能容下君子无私,但在功利场上君子是绝对不能担当谋士之职的。
如今储位尚且为太孙名正言顺的占据,兰庭就不能公布周王有谋储之意,眼下轩翥堂必须在皇上眼中,仍然维持中立的立场,而华霄霁的性情和见识,都无法让兰庭毫无保留委以信任,以荣辱生杀相托。
他其实信任的只限华秀才的品行,可以作为功利之外的友朋,而并不能作为功利场上的同盟。
至少暂时不能。
慈庆宫内,堆在丹阳子面前的是白花花一叠银山。
老道连连抚须,精光在眼睛里闪了又闪,几乎没把自己的白胡须给揪下来几根,然后他就看见了太孙殿下洋洋自得的神色越发明显了。
“两件事,一来道长如实交待今日赵兰庭对你有何授意,二者道长答应对我唯令是从,今后荣华富贵必定享之不尽。”
丹阳子忍不住想要提醒面前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其实只有一件事,老道既然答应了对您唯令是从,自然不会隐瞒赵兰庭有何意图了。
然而到底还是揪着胡须长叹:“贫道修的虽是长生,但未得其法,如今只有一身医术还算拿得出手,实在是……不敢受殿下以荣华富贵相许啊。”
太孙眉毛就挑了起来,冷笑道:“道长不受敬酒,难道非得吃罚酒了?”
丹阳子:……
这话让他怎么接才好?
只得起身道罪,恭恭敬敬说道:“殿下问赵修撰是何授意,贫道一个字都不敢有瞒,赵修撰无非是想托贫道救治一个平民女子,那女子是太师府赎籍的仆婢……”
“那么道长缘何又去了顾氏的本家?”
“贫道不曾……”丹阳子刚要否定,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殿下问的可是柴家赁居的宅院?那可
不能算顾娘子的本家,贫道前往是为访故友之徒,也就是莫问,他的师父逍遥子于贫道有救命之恩……”
太孙根本没有耐性听这些闲事,打断道:“赵兰庭当真没收买道长在御前多进谗言?”
“没有,当真没有,贫道只是方外修行之士,哪里胆敢妄言朝政?”
“有的话道长当说还是应说的。”太孙已经极不耐烦的绞紧了眉头,冷哼一声:“比如宋国公高门乃国君吉臣,不可降罪斩杀。”
丹阳子:!!!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才叹息道:“贫道有一句良言,或许逆耳,还望殿下能够姑且一听,皇上信任贫道,并非占卜长生等方士之术,确乃限于医术而已,不过贫道因常在君侧,或多或少也能体察一些圣意,宋国公高门一系,是万万保不住了,殿下若还一再违逆圣意……高家只是殿下外家,无论尊卑还是亲疏,殿下都实不该为了外臣而逆圣意啊。”
“看来道长是择定了罚酒,滚吧!”太孙拂袖先去,只留下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丹阳子。
不过待他告辞之后,这处厅堂的隔扇之内,一个青衫玉衣的男子缓缓踱出,不多时,太孙竟也去而复返,仍往刚才的太师椅上一坐,绞眉冷哼的恼火形状:“任往复,你口口声声说这术士值得收买,在孤看来,全然就是个愚钝迂腐的蠢货,我就不信赵兰庭真是为了给个贱婢看诊,打发顾氏巴巴去王太后跟前儿托情,更不说,这术士又再拒绝了孤解救外王父!”
被太孙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连名带姓的称呼,任往复的脸上却是风平浪静,好一阵儿才露出些波纹来,还是笑意荡漾引起的,他站在一侧,似乎并不在意太孙是否赐坐,不过说出的话,听来却没体态那样谦恭了。
“经历郝祥义和雷涧一事,殿下可得更加谨慎些了,总该明白不是个个顺着殿下意愿的人,都是当真为了殿下着想,今日倘若丹阳子一口答应下来,殿下倒该怀疑他又是一个雷涧了,臣倒是认为,丹阳子拒绝了殿下为宋国公府求情,反而告诫殿下遵从圣意,才是存着忠心。”
“难道你也认为,孤应当置外祖父于不顾?”
“殿下乃秦姓,而非高姓,臣知道殿下孝顺嫡母,不过高家也确被察实意欲夺位,届时不仅太子妃自身难保,殿下更是会失权位,高家奉那桑氏之子为君,取代秦姓夺占江山,又会否对殿下留情呢?”
“这些都是因为赵兰庭的污篾!”
“殿下,赵兰庭若真能控制厂卫,又何需再对丹阳子加以试探呢?丹阳子之所以得信,可是因为高厂公荐举呢。”
“任往复,你敢担保我若舍弃外祖父一家,便能固储,日后为这天下的九五之尊?!”
“臣,早已将生杀荣辱为注,除非辅佐殿下登位,否则必将身败名裂,殿下若信不过臣,臣此刻便甘愿领死。”
“那你就去死吧。”太孙狞笑,挥手唤来一个宦官,取宦官奉上的酒壶,斟出一杯:“此乃鸩酒,你若饮下,孤便听你谏言,舍外祖父而信丹阳子
,待孤登位,必定会重用你的父兄,善待你的妻小,追封你为太师,让你得享随葬帝陵之荣。”
任往复毫不犹豫便接了鸩酒,一饮而尽。
且还恭恭敬敬施礼。
太孙方才大笑着重重拍了几拍任往复的肩头:“你果然对孤忠心耿耿,否则,你先是谏言母妃自尽,如今又再谏言孤舍弃外家,孤如何能容你这般大逆不道!罢了,孤便信你一番逆耳的忠言,只求皇祖父允从外王父获刑后还能下葬,受族中子孙香火为祭,孤也会进一步对丹阳子示之以诚,总之孤会听纳你的谏言,任往复,日后你便是孤的内阁首辅,孤许你,高官厚禄名垂青史。”
再说渠出,日日紧盯着魏国公,偏偏魏国公还行事谨慎得可谓天怒人怨,这让渠出大觉灵知倦疲,这日里眼看着魏国公和其嫡长子大清早起来就棋弈,父子两个只在黑白纵横间你争我夺,一个字都没说,渠出实在忍不住飘去了别处,但见一个华衣锦服的美人儿,正被一群莺莺燕燕围着讨好。
华衣锦服正是永嘉公主,围着她的都是郑世子的侍妾。
说来永嘉公主倒也奇怪,作为弘复帝的长女,不曾拥有自己的公主府不说,还放任郑世子纳了这许多美妾,公主生性冷傲,并不爱与侍妾谈笑,不过这些人上赶着献殷勤公主也不会拒绝,看上去妻妾相处得十分和睦。
公主膝下已经有了一双子女,眼下也正围在公主身边儿。
小姑娘已经六岁,话说得很是流畅了,看上去也极为乖巧,一口一声地直讨公主喜欢,连多少侍妾都交口称赞“大姐儿聪慧”“大姐儿孝顺”的话,公主原本也含笑听着,忽地就疾言厉色了:“说了多少回,巧儿爱和英儿玩耍,手指上不能沾染一点油污,她刚才尝了一块酥油糕,你们怎么没立即为巧儿净手!”
两个照顾郑小娘子的婢女便惊慌失措的双膝跪地。
渠出:……
小姑娘虽说吃了几口酥油糕,又没用手抓,何至于手指沾染油污?
永嘉公主看向女儿的目光就冷了下来:“奴婢们粗心大意,你竟也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你弟弟皮肤细嫩,若你手上染了油污伤了弟弟的皮肤,让你弟弟面上生痒更或出疮,你这姐姐岂非罪不可恕?!你若不能随时谨记洁净指掌,今后就不要再接近英儿半步!”
一番话将小姑娘骂得面红耳赤,这还不止,永嘉公主甚至喝令女儿立即沐浴更衣。
而后心情便一落千丈,把闲杂人等打发,让个锦衣貌美的少妇抱着她的儿子郑英,需得亲眼目睹婢女们手脚麻利铺上干净的被褥,才允许少妇将郑英放在炕床上,永嘉公主的十个手指,指甲修剪得又短又齐,但她还是逐个检察了一遍,净手之后才笑着搂了其实已经三岁的儿子,也不说话,就靠坐着双眼迷离的发呆。
渠出看了一阵又不耐烦了,在魏国公府的上空盘旋数圈儿,终于才发觉有了件让她感兴趣的事太师府的二老爷赵洲城正被引着往一处花园走,看来是求见魏国公得到了允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