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旧事,周重历也就叹息感慨了一会儿,很快就把它抛到了脑后。
战场实在是个太残酷的地方,它洗尽一切悲春伤秋的心思,但凡能做到为将之人,精神早在一次又一次鲜血洗礼中被打磨得无比坚韧、也或许是麻木。
总归周行训自己对这事都看开了。
——看不开又能怎么样呢?人都死了。
虽然因为旧事情绪唏嘘了一阵子,但是等到了猎场,周重历已经全然整理好心情。他一边往周行训那边走,一边朗声笑道:“陛下久居深宫,不知这骑射技艺生疏了多少?不若咱们今日就……”比一比。
周重历这话没说完。
看清那边的情况后,他默默地把后面的那三个字吞了回去。
因为周行训这会儿并不是单人独骑,他马上还坐了一个人。
周行训骑着马还载着人(俘虏不算)这件事本身都足够令人惊奇了,他这会儿居然在教人射箭。
周行训是个左撇子,惯用手和一般人不一样,别说是教人射箭了,就算是当年他学射御的时候都很麻烦。不过他在这种事上的天赋一向卓绝,说是麻烦、其实也没有很费神,反正是没有现在这样耗费心力。
他少见地右手操弦,略显别扭地握着怀中人的手,一点点纠正着姿势,耐心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周重历努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见鬼了”的神情。
这是那个周行训?!
要评价周行训“没有耐性”实在有些偏颇。
设埋伏的时候,他甚至能在水下以芦管换气,一动不动地等几个时辰。但是那是在战场上,真的放在平日……这人能坐住半个时辰算他输!!
可是现在,他不仅坐住了,这耐着心教导的姿.势居然还显出点小心翼翼。
周重历总算想起来,周行训刚来的时候说的是“带皇后去猎场”,而不是“去猎场”。
这人为什么来讨那张旧弓,原因也很明了。
这是打算给别人用呢。
连弓的石数都考虑到了,真是有够周到体贴的。
周重历忍不住咂了下嘴。
就这么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憋住不笑出了声:这小子也有今天啊!
眼见着亲兵要上前护卫,他执着马鞭的手臂抬了一下,拦着人道:“远远看着就行了,别跟太紧。这猎场清理过了,没什么危险。”
说到这儿,禁不住又顿了下。
他说这臭小子去猎场怎么还要“安排”?原来是怕惊着人。
带着“自家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的欣慰又复杂的心情,周重历安排完亲卫,干脆驱马换了个方向走了。
他也不打算上前去了。
刚才那么叫人都没听见,臭小子恐怕这会儿不待见他这个七哥啊……啧啧。
虽然周重历为自家“拱白菜的猪”欣慰了好一阵子,但是等到了稍晚些时候,他看了眼天色,还是准备去劝人打道回府了。
真的放任周行训在外面疯,这人能原地扎营过夜。
明天参他的奏表就能塞满政事堂。
周重历倒是不怕这个,但是麻烦事还是能少则少。
他循着先前的路找了过去,正看见一支凌厉的箭矢破空而去,箭身带起的劲风猎猎,尾羽划破空气发出尖利的啸声。
周重历几乎是立刻辨认出了这是谁射的箭,当即忍不住“嘶”了一声。
但顿了下又遗憾摇头,那弓还是轻了,要是换成当年射旗猎将的重弓,这一箭可就更漂亮了。
正这么想着,看清那一箭的结果后,他却是结结实实愣住。
再三确认了自己没看错之后,他忍不住“嘿”地一下子笑出了声。
他还以为周行训拉了满弓要射什么凶禽猛兽呢,原来是只兔子。
射兔子就算了,这一箭分明没射中,箭矢整整穿过两耳之间、贴着那兔子的头顶擦过,箭簇深深没入树干、尾羽震颤不休,那只兔子大概被吓了够呛,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假死了过去。
但是它就是再假死,也没法掩盖过去一个事实:周行训没射中。
哈哈哈。
射兔子都没射中,这事够他笑三年的了。
周重历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他正想驱马上前,好好安慰(嘲笑)安慰(嘲笑)这位久居深宫疏于骑射的皇帝陛下,却见周行训朝后比了个停射的手势,自己亲自下马捡了猎物。
他随手拔下箭杆,拎着兔子耳朵把那只假死的兔子提了起来,快步走回马边,一边把这只昏迷的兔子递给马上的人,一边仰着脸笑说着什么。
周重历:“……”
笑,突然就僵在了脸上。
晚上吃的是烤兔子。
当然不是周行训后来抓来给她玩的那只——那只小可怜被卢皎月上下其手地揉搓了一顿,等它缓过来就放生了。
周行训现在穿了树枝在火上烤的是先前的猎物。
兔兔这么可爱,当然要吃它(bushi)。
初春的天气,天色暗下之后有些寒意,但是随着一团团篝火升起,那点寒气被驱散得干干净净。肉类被火焰炙烤的香气散开,时不时地有油脂滴落火堆带来的噼啵声,露台野营的氛围感实在点满了。
周行训转着手里的兔子,目光却是转过来看卢皎月的,“手怎么样?疼吗?”
卢皎月摇头:“没事,不疼。”
她手心的伤看着血肉模糊的,其实都是指甲抓出的皮肉伤,睡了一晚上之后,全都结痂了。先前周行训教她射箭的时候,也只是教一下姿.势,其实是自己帮忙勾着弦,卢皎月手心都没怎么受力,也谈不上伤势恶化。
周行训像是松了口气,又笑,“等你手上的伤好透了,我再教你。”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也倒影在那双明亮眼中,连同这个人也灼.热灿烂的如同火焰一般。
卢皎月几乎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回神之后,她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人还打算有下次?
而另一边,得到肯定答复的周行训已经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去。
他飞快地拿着匕首削下一块已经烤得焦香的兔肉来,格外殷勤地拿着刀尖插着递过来。
卢皎月:“……”
虽然周行训可能没这个意思,但是这“贿赂”的既视感怎么这么强呢?
吃人嘴短的卢皎月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反正就算没带她,周行训也照样往宫外跑,她跟着出来玩两趟不过分吧?
想通这一点之后,卢皎月吃得越发心安理得了。
……
周重历这边。
旁观的亲卫眼看着自家主将半天没动弹、那火都快烧到手上了,不得不出声提醒,“将军,小心火。”
周重历这才回神,他嘶了一下,忙不迭得把手收回来。
又连连倒换着手散了两下热气,才终于缓过来点,却也不打算继续烤下去了。
他把那只半熟的兔子往亲卫手里一塞,道:“你们烤着吃吧。”
说着话,人已经站起身来。
亲卫不解:“您不吃了啊?”
周重历露出个牙酸的表情,“昼食吃得多了,这会儿不饿。”
瞧瞧那边,一个喂一个吃的。
周行训有在看着兔子吗?分明眼珠子都黏在旁边人身上了……他也不怕烤糊了!!
周重历觉得这兔子是吃不下去了,他冲着亲卫点了点头,“你们先烤着,我去看看那边儿那只鹿怎么样了。”
亲卫:啊?不是说“不饿”吗?
他满脸迷惑,还是应了声,目送着周重历快步走远,心底忍不住犯嘀咕:这瞧着也挺饿的啊?
卢皎月还不知道一旁“撑”走了一个人,她自己倒是吃撑了。
眼见着周行训又削了一块肉片用刀尖插着递过来,她不由地摆手拒绝,“我饱了。”
周行训低头看了眼才刚刚下去小半只的兔子,满脸意外:“这就饱了?”
卢皎月肯定点头,“饱了。”
不仅饱了,甚至还有点儿撑。
周行训的是一边烤着一边从外层往下削焦熟的那层肉,他动作太快,卢皎月甚至都来不及把匕首接过来,而是直接就着他的递过来的刀吃的。吃得太急,等觉出饱来的时候都撑着了。
周行训确认卢皎月说的是事实之后,只能非常遗憾地点点头,“好吧。”
他觉得皇后喂起来特别有意思,就是吃得太少了。他在长乐宫都不敢多吃,生怕把本来就吃得不多的皇后给饿坏了。
卢皎月就眼见着这人三分钟不到的时间,把一只兔子啃得只剩了骨头架子。连骨头架子都不全,小一点的骨头直接被他嚼了咽下去了。
卢皎月:?
这人真的不是什么饿死鬼投胎转世吗?!
周行训吃完就又看了过来,他好像也没打算说什么,就是把目光落过来而已,火光映出了脸上灿灿笑意。
这脸是挺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了。
就是、好怪啊……
卢皎月被他看得满心迷惑。
她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地把手上的帕子递过去。
周行训似乎是意外了一下,但也没客气。
只是接过来却没拿来擦手擦嘴,而是盯着那上面的绣字看了一会儿,半晌,他突然扬脸笑意灿烂地看过来,“阿嫦!”
他想起来了,最开始看到的那幅画像。
小像旁边写着字——
[卢氏女。
名皎月,字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