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谢坝梁前景色更,
桃花人面已非同。
寒窑旧迹今犹在,
不见当年怨叹声。
且说朱全德在小水又落稳脚跟,重振家业。这一日忽然想起一件事,自言自语道:“如今这田地院落重回我手下,只是那买田的契约还在老哒手里,倘若张家人逼迫良民,生个变故,岂不是空口无凭?不好,不好,我还须走一趟谢家坝,一来看望看望爹娘姊妹,二来要回田契,才能放心。”
你看他拿定主意,说走就走。于是换了一身新衣裳,拽了条打狗棍,出得门来,一路迤逦,径投谢坝而来。
其时正值五月,天色始亮,一路上草绿天蓝,景色醉人。有古风为证:
青山白雾凝,
高崖斜烟横。
古道行人少,
繁花珠露轻。
栖鸟尚呢喃,
垂柳自娉婷。
风景如画卷,
游子脚步匆。
晓行夜宿,一天半功夫,早到了谢坝。朱全德左右打听,一路寻到窑门前,举目细看,只见几个破窑,烟火皆无。旁边一个牲口圈,门口放着木桶,里面拴着驴。
原来朱万成一家搬到此地,贫困非常。朱老太平时就带全秀去挑野菜,补充口粮。此刻恰好回来,在驴圈门旁拣菜,忽见朱全德立在那里张望。朱老太只当是眼花了,奔将过去,仔细一瞅,果然是全德,不由悲喜交加,拉着朱全德放声大哭。
朱全德言道:“当日我就说过这里不是养人的地方,你们偏不听,跑来受这个罪。”一厢说,一厢见过妹妹。
朱老太欢喜不尽,急烧火做饭。少时黄昏,万成父子收工回家,见到朱全德,也是欢喜。
唯有朱全富心细,仔细端详全德穿着言行,便生狐疑,只是不言语。
一时饭熟,不过是洋芋面野菜汤。一家人吸吸朗朗,吃一顿团圆饭。
朱老太心里事多,便询问朱全德这些日子行程。朱全德便将拳打殷显仁之事讲说一回,又言道:“如今我已将家业夺回,一家人不如搬回去,自家田自个种,过个宽裕日子,强如在这里受罪。”
那朱老太满心欢喜,直念弥陀,道:“还是我四儿有本事!老娘回打拉池,看谁还敢欺负。”
朱全富心里明白,头也不抬,捧着饭碗道:“我只怕重回打拉池,迟早要进牢房哩!”
全孝道:“一家人才团聚,二哥为何说出这话?”
那朱全富放下饭碗,指着朱全德冷笑道:“你的事休要瞒我!想那打拉池不过几亩薄田,咱一家以前苦死苦活,才勉强能吃饱肚子。为何你一经营,就能穿上绫罗绸缎?我知道你从来不是种地的人,如今你举止阔绰,肯定干了些外人不知的勾当。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只怕回去,迟早要弄出事来,免不了还得爬一回麻石屲!”
家人闻听,望着朱全德只是发怔。那朱全德捧着饭碗,头也不抬,只是说:“二哥说的哪里话?”
原来那朱万成是个久经世面的人,听全富一席话,顿时醒悟,对朱全德言道:“老话说:人走正道,福星高照。你既然夺回田地,好生经营,万不敢惹出祸端。我们在这里先将就着过,以后万不得已,再过去不迟。”
朱全德满口答应,又道:“我一个人在那边,势孤力薄,若是张家人来算计田地,连个凭证都没有。哒哒不如将地契交我收藏,就算惹了官司,也有个底气。”
此话一出,众人皆哑口无言。那朱老太偏四儿子,只是拿眼瞅万成;朱万成是个不会钳制子女的人,只在那里沉吟;朱全孝从来喜欢出外做工挣钱,不理会家务,因此也不言语。
此时只有全富心里明白,看着全德道:“兄弟,但凡你是个勤劳持家的人,老院交给你也无妨。只是你素来游手好闲,喜欢舞枪弄棒。咱们从安远到小水,挣了多少年,才存了这份家业。我只怕田契给了你,吃酒耍钱,稍不小心就弄没了,到那时候鸡儿也飞了,蛋儿也打了,弄个鬼耍水,一家人唱去?你还是早早丢了这个心思,免得哒妈不安宁。”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朱全德兴冲冲而来,不想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心里毛躁,把碗一丢,道“二哥从来就看不起我,却不知你是那墙上的镜子,看见别人,看不见自己。像你这个胆量,只怕以后饿死的日子都有嗫!”
朱全富闻听大怒,跳将起来,骂道:“我知道你今天来就没个好心眼,挨打来了。”挥一挥拳头,直奔朱全德。慌得朱老太全秀哭的哭,喊的喊,一齐上来拉架。
原来朱全德虽然骁勇,素来怕全富,见他过来,急忙跳出窑门,绰了棍子,转身就走。
朱老太哭道:“黑更半夜的,狼豹子满山跑,你去哪里?”朱全德道:“二哥要我命嗫!”
朱万成见闹得慌,喝道:“你一个个还嫌不乏!快歇了,明日还要上工嗫!”
那弟兄两个才没了声。于是朱老太安排住宿,让他弟兄几个住一屋,早早歇了。
想那朱全富是苦乏的人,头一落枕头,霎时鼾声如雷,声传三里之外。朱全德被他一吵,如何睡得着?只是闭着眼睛装睡,心里暗暗盘算道:“我这一遭乘兴而来,却要败兴而归。怨只怨朱全富从中作梗,坏了好事。我不害他一回,怎能咽下这口窝囊气!”
你看他有了害人之心,更加睡不着觉,透过篱笆缝,见窑洞外面月色似水,思忖道:“他不让我如意,我也不让他顺心。我不妨趁着这半夜,将那头驴牵了去,让他没水吃,渴个半死。”
忽又想到:“不好!不好!渴死二哥事小,只怕连弟弟妹妹老哒老妈也连累着受罪,如此一来,我岂不是造了孽,落个不孝的名声?”
他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在炕上翻来覆去,盘算不定。一直到了四更天,借月光一看,只见朱全富头顶处放着一堆东西,伸手一摸,原来是朱全富的裤子。
朱全德大喜道:“二哥!二哥!你招惹了我,我就不能叫你安生,我且拿了你的裤子,叫你天亮出不了门。”
一边暗地里叨咕,一边悄悄穿了衣服,抓起朱全富的裤子,下了炕,轻轻开了篱笆门,拿了打狗棍,趁着月光,径回打拉池去了。
却说朱全富一觉睡到拂晓时分方醒来,因准备上工,忙起来穿衣服,伸手一摸,却不见了裤子,不由奇怪,道:“难道半夜里进来了野狐子?”
弟兄几个闻言,都醒了。朱全义道:“二哥说梦话哩!野狐子来了不去偷鸡,进屋里干啥?”
朱全富道:“我裤子不见了,莫不是让野狐子叼跑了?”
朱全孝道:“从没听说过野狐子偷衣裳!怕是蹬到哪里了,等我点灯看看。”
于是点起油灯,前后左右找一遍,踪影不见。
朱全义偶一回头,奇道:“四哥昨晚明明睡在这边,这会子到哪里去了?”
一句话提醒了朱全富,捶腿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定是他怀恨在心,半夜偷了我的裤子去了!这人做事不留后路,叫我如何出门?”
你看他围着破被,坐炕上死活不挪窝。全孝全义两个捂着嘴只是笑。
正在为难,万成老两口也起来了。原来南甘有喝早茶吃馍馍的习惯,因此朱老太便生了火,熬了茶,喊他弟兄。
叫了半天,只过来了全忠全孝全义。老太问:“你四哥还睡?”全义道:“四哥早起就不见,怕是回去了。”
朱老太听了,心里就觉得难过。
万成道:“快去喊你二哥,早早吃了,上工嗫!”全义道:“二哥出不了门!”
万成忙问:“咋了?”全义道:“裤子叫四哥半夜拿走了。”
朱万成叹道:“非凡人干的非凡事,走正道的人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那朱老太听见,为难道:“前些年倒有几尺布,给女儿作了衣服。如今不养羊,不纺线织布,到哪里去找个裤子?”
朱万成道:“难不成让他精沟子上工?你先去冯裁缝家,说几句好话,看能不能赊几尺布。”
朱老太无法,只得去冯裁缝家赊布。谁知那裁缝嫌贫爱富,是个势利眼,被朱老太好话说尽,就是不肯赊欠。
朱老太无奈,只得回来。幸亏家里还有两个羊毛口袋,朱老太便裁剪了,拿针线敹成裤子,给朱全富穿了。
时值五月,天气正热。朱全富穿了羊毛裤子,好似孙行者进了八卦炉,又像唐三藏上了火焰山,只觉燥热难耐,汗流浃背。无奈,只得让老太将裤腿截了,作个半截裤子,方凑合着穿了。
转眼间到了秋天,朱全德又翻山过来。
朱全富气冲斗牛,骂道:“你不当你的英雄好汉,又来干啥?”
全德道:“二哥说的啥话?哒妈在这里,我哪有不来看望的道理?再说还有个丧事要报哩!”
朱万成老两口惊道:“谁不在了?”
全德苦着脸道:“说起来大家都节哀顺变!我八弟跨鹤西游去了。”
这一句好似半天响了一声惊雷!朱老太闻听,犹如万丈高楼失了足,又似扬子江心翻了船,只觉天旋地转。
朱万成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朱全德打个咳声道:“这事说来古怪!我刘义父半夜做了一个梦,见一人抱一个口袋,赖在门口不走,嘴里喊:‘要房子嗫!要房子嗫!’如此三五夜,都是同一个梦。我刘义父便想回通渭,我义娘不肯。哪知我八弟穿开裆裤在门前玩耍,被一条狗扑过来,朝牛巴子一嘴,把挛挛咬破了,熟了脓,左右看不好,没过多久就没了。我刘义娘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走了。我刘义父倒了心境,把田地院落都卖了,一个人回通渭了。”
朱老太听他一说,霎时被摘了心肝,扯开喉咙丢开声,揪断哀肠放悲音,直哭得山摇地动,江海倒流。其他人俱垂头丧气。这方是:好事不连二,坏事总成双。有诗表道:
生人容易养人难,
经过方知世道寒。
点破玄关终不悟,
神仙乏术也无言。
一时天晚,朱全德依旧留宿一夜。朱全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时时防备,处处留神,不敢合眼。
全德笑道:“二哥放心睡觉,我已经改邪归正,不干那活了。”
朱全富大喝道:“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若是再害我,我追到打拉池也要敲断你的腿!”全孝全义听见,暗地里“唏唏”而笑。
好容易熬到天明,喝过早茶,万成父子几个仍去上工,朱全德地里亦忙,自回小水去了。
原来朱老太手勤,又会过家,自从迁到谢坝,百般算计,今儿砌个驴圈,明儿箍个鸡窝,后儿又捉个猪娃子养上。有点空闲,命几个儿子翻土栽板,围了个院墙,堵风又防狼。门前有块荒地,她便偷偷摸摸翻了,种些洋芋白菜胡萝卜。稍有闲暇,就拔燎毛蒿子备寒冬。如此日积月累,存粮虽不多,菜蔬倒有半窖,家里草摞堆积如山,到了秋冬,睡得个好热炕。一家人想方设法,勉强过活。
不久,又有张有文、张德文弟兄几人从五佛逃难到此,亦被张老爷收留。那张氏弟兄原是来探苗头寻生路,见此处能养人,便慢慢将家人搬将过来。朱、张两姓同是天涯沦落身,彼此脾气投缘,便相互接济,倒也融洽。
谁知朱万成这些年颠沛流离,连惊带吓,又在田间苦大,身体朽了,就得了病。儿女急请郎中,百般医治,就是不好,眼见他渐渐油尽灯枯。
这年冬天,他儿女守候身边,邻居都来探视。朱万成对朱全孝道:“你三岁时被人贩子拐走,幸亏青水龙王点化,才找回了你。我当日许愿,若是发达,要为他重修庙宇,可惜咱家灾难多,不能如愿!你今后要将这事记挂心里,说不定哪天有了力量,替我还了愿心。”言罢合眼而逝。
朱家人哀痛欲绝,请了张有文,做法事,择吉日,将逝者葬于谢坝茔地。后人有古风几句评朱万成道:
生来勤苦性非凡,
朱家阳坡守家园。
时逢乱世兵戈起,
号寒啼饥受熬煎。
安远寨中夺飞财,
远走他乡逃靖远。
一难未平一难到,
妇人短见生祸端。
结仇积怨蹲不住,
翻山越岭奔后川。
子散家寒渐落魄,
天灾人祸总纠缠。
未等运转家道旺,
却已身衰赴黄泉。
凡夫一世多如此,
几人能逃生死关?
可叹朱万成一病身故,享年四十六岁。
朱万成过逝,小弟兄接管田园,更加辛勤,如此忙忙碌碌,就过了几年。
时光荏苒,转眼间到了庚申年。其年七月,窑前桃子成熟,摘了三筐。朱老太留了两筐,把一筐送邻居尝鲜。
到了晚上,朱全忠忽做一梦,梦见一人长相清奇,背一个口袋,坐门前不走,只是叫:“要桃嗫!要桃嗫!”
全忠迷迷瞪瞪,便送他一筐。不觉惊醒,细思此梦,惊疑不定。
到了次日晚上,刚睡着,又梦见那人,依旧背个口袋,赖在门前,嘴里嚷嚷:“要桃嗫!要桃嗫!”
全忠悚然惊醒,忽想起朱全德之言,心里颇感蹊跷,只是自己装在心里,不与他人言说。
到了第三夜,依旧如此。全忠便觉有事,只怕说将出来,令家人害怕,于是只字不提,唯自己时时留心,暗中提防。
不觉又到秋收时节,众人割谷收麻,俱忙碌不停。时有孩童在茬地里拾谷穗,唱童谣道:“雷吼一声口子开,摇一摇,天塌了,摆一摆,山塌了,咯呀咯噔摇,哗呀哗啦摇……”
唱完又唱:“园子里长的绿韭菜 摆摆摇 货郎子哥哥快挑来 摇摇摆 咯呀咯噔摇 哗呀哗啦摇 货郎子哥哥不挑来 摇摇摆 地摇了 稀哩哗啦塌散了 哗呀哗啦摇 咯呀咯噔摇……”
如此唱罢这个唱那个,唱罢那个唱这个。朱全忠听见,不胜烦恼,只是不知所应何事,口中不能言,只是心里狐疑。
秋去冬来,转眼到了十一月。你看那寒云过处群山瘦,衰草黄时野径埋,真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这一日正是初七,晴空万里,一帮长工在张老爷家碾场。下午时分,忽见乌鸦“哗啦啦”成群飞起,遮天蔽日,盘旋不去。众人皆道:“戏里说百鸟朝凤,这些红嘴鸦少说也过千,保不准有贵人出生哩!”
议论未毕,只见草垛下老鼠成群结队,四处乱窜,如无人之境。众人齐道:“怪了!怪了!这害物如今竟不怕人了!”
一时夕阳西坠,大伙收工回家,见满天红光,犹如烈焰,久久不散。又听山上狼群嗥叫,凄厉无比。
单说朱氏弟兄回到家里,借清油灯光吃罢饭,小弟兄几个便去歇息,只有全忠坐灯前抽旱烟。
朱老太道:“苦了一天还不睡,烟熏火燎又熬油,歇了吧!”朱全忠不语,只是喷云吐雾。
坐到一更天,忽听院里鸡儿乱叫,驴儿咆哮,猪哼狗嚎。朱老太惊道:“不好了,怕是野狐子偷鸡来了!”
朱全忠急提了棍,点了火把,出得门来。只见那鸡儿猪儿驴儿都出了圈,在院子里乱跑,那条看门狗夹着尾巴“嗷嗷”叫唤。
全忠拿火把照一照,并不见什么野兽,疑惑道:“怪了!怪了!为何这圈门都开了?”
朱老太道:“想是猪娃子跳出来,进了鸡圈,鸡出来惊了驴,撞开了圈门。快圈了吧!”
全忠听说,便去驱赶。谁知那些牲畜就像着了魔一般,满院乱跑。朱全忠吆吆喝喝,就是赶不到圈里。
如此一闹,早惊动了全富弟兄,一齐穿了衣服,出来助力。全秀也出来帮忙。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地下有“隆隆”之声,犹如打雷一般,从西北而来。就见星月辉映之下,屋后那两个山头活了似的,向前一合,又向后一分,霎时山摇地动,土雾弥漫。
一家人不曾防备,俱被摇倒在地,只觉天旋地转,星月无光。朱全忠知是地震,急唤众人向院外跑。
众人跌跌撞撞,奔出门来,到那开阔之处。尚未站稳,“隆隆”声又至,借火把微光,只见地面如翻波涌浪一般,起起伏伏,豁然裂开几道口子,似要吃人,又一合,地下黑水喷涌而出。
一家人怎能站得起来,爬坐地上,如同坐船一般。惊慌之间,回头看时,就见那几筒崖窑一张一扑,霎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
此时正值寒冬,冷气刺骨。忽而狂风骤起,黑雾滚滚,地下轰鸣不断,远处蓝光闪耀。正是那:山川崩裂,千里人间成炼狱;风沙咆哮,无数冤魂下酆都。有古风为证:
庚申冬月乾坤动,
天欲收人何太急?
鸟兽性灵出洞穴,
仙人点化劝逃离。
凡心愚昧难猜破,
肉体劳乏恋枕席。
震电彩华光烨烨,
狼嚎犬吠夜凄凄。
忽而山裂峰崖断,
顷刻房摧土雾弥。
星月无光呈惨淡,
狂风怒号走沙石。
崟岌扯断城墙陷,
地面开合路径移。
无数冤魂奔地狱,
空留白骨伴乌啼。
且说朱老太一家匍匐在天灾之下,差点冻死。幸亏全富、全孝两个跌跌撞撞搬来柴草,生起一堆火。一家人围坐在火堆旁边,任由风沙吹打。
好容易熬到天明,举目四望,但见黄沙漫天,山川变形,唯有张老爷家堡子尚在,其他茅棚土窑皆无踪影。原来庄稼汉睡得早,不曾防备,且又住的窑洞,十家竟被打死了八九家,可怜一道川人烟几乎断绝。
朱老太惊魂未定,滴泪道:“老天不要人,如何得活?”
朱全孝道:“咱家福厚,没有伤人,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窑虽塌了,被褥锅碗还在里面,赶紧挖出来,再作计议。”
弟兄几个不敢拖延,急寻锹锄,将土块刨开,找寻出粮食衣被等物。又去看洋芋窖,并未塌陷,里面洋芋萝卜完好无损。
再寻家畜,几只鸡,一头驴,一条狗,一个猪娃,都不曾走失。
朱老太道:“东西还在,只是没了窑洞,似这天寒地冻,到哪里找个住处?”
朱全孝道:“这般光景,慢说没房,就算有,也不敢住。”
老太道:“没地方住,难道要冻死不成?”
朱全孝道:“土话说得好:人若没窝,不如鸦雀!如今大难临头,只得学那麻雀老鸦,掏个窝钻了,等安稳几天,再作打算。”
全富道:“你听听那地下声音几时停过?就算掏个地洞,谁敢去睡?”
全孝道:“二哥不要急,我却有个主意。我看咱妈堆的那草垛就是个好住处!将那底下抽空,掏出几个洞,夜里钻进去,将口堵了,保证不冷。任他如何摇,也不害怕。好坏耐活到开春,等地消了,再做打算。”
众人听了,只得听从,将那柴墩底下掏出几个深洞来,钻进去铺上被褥,权当是个窝。原来那柴墩天长日久,积压的密实,底层有些谷草麦草,又挡风又保暖,倒是个栖身的好地方。这正是:
古人凄苦古人知,
今人怎知古人辛?
若无古人受凄苦,
焉有今人笑古人!
收拾妥当,将近中午,风沙更大。朱老太便在那断墙边背风处搬几块石头,支上锅,弄些食水。原来那水缸靠在灶台边,上面又横个案板,因此没有破,里面还有半缸水。老太取了水,熬了一锅米汤,叫家人就着馍馍吃了,暂且充饥。
吃罢饭,忽见张有文地里钻出来一般,从那厢过来。
老太忙问:“家里人怎么样?”
张有文苦着脸道:“说来也是老天眷顾!因我晚上安顿土神,念了几卷经,家人都来跪香,因此不曾入睡。地摇时,所幸都跑了出来,并没有折人口。”
老太喜道:“万幸!万幸!”
张有文叹息道:“这一摇,窑都塌了。我家从来贫寒,没有你这样的草垛,一家人无处安身,恐怕今晚要冻死在这里!”
朱老太思谋良久,道:“我却无力帮你。但有一条生路,我说与你。”
张有文急问:“有啥法子?”
老太道:“这谢家坝本来人家多,哪家没有过冬的柴草?如今窑塌人亡,那些柴草都没了主人。你何不趁早背了过来,也堆个草摞,在下面过夜?只怕迟了,就被别人背去了。”
张有文虽是阴阳先生,却算不到这一招,被朱老太点拨,恍然醒悟,欢喜不尽,急起身去了。正是那:九言劝醒迷途仕,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题!
冬日天短,转眼到了黄昏。朱全孝将驴牵到张老爷家,好说歹说,圈了。又在草垛后掏个洞,将鸡儿猪儿圈了,拿石头堵上,方钻进草里睡觉。朱全富心细,只怕夜里有野兽光顾,便在身边放一柄三股钢叉,谨慎提防。
夜幕降临,只听外边野兽嘶吼,鬼哭人喊,甚是瘆人,原来是那狼群野狗耐不住饥饿,趁此大难,夜里出来刨食死人,遇着那无处藏身的活人,乱口咬死,相互争食。
到了后半夜,风停沙息,俄而彤云密布,大雪纷飞。好一场雪,真个是遮天盖地,积厚过尺。一家人在那草窠里,只觉冷气袭人,奇寒彻骨,死活不敢出来。诗云:
乱世荒年逢大难,
生灵无数下阴间。
老天还怕谁没死,
降下奇寒滤一番。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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