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门是西北角的一个城门,绕过之后就要向东走,来到临安北面。
离开了西湖,沿途所见都是一些低矮的土包和丘陵,上面种植的茶树和桃树,山花烂漫,香风扑鼻。
三人催动马速,眼见就到艮山门的时候,赵云忽然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酸恶臭味。
举目看去,发现前方出现了大片的低矮草棚,堵塞在山丘和城墙之间,黑压压,看不到边际。
赵云策马来到近前,发现这里又是一群流民。
城北的土地上支起了无数草棚,内外聚集的都是面有菜色、衣衫不整的人们。“怎地临安也有如此多的流民?”赵云转头问宇文战。
“最近一个月,城外就陆陆续续出现了这些流民,听口音都是是淮南路过来的。”
赵云怔怔地看着东一簇、西一堆的草棚,如蚁群黑压压,看不到头,心里翻腾起无法言喻的恐惧。
难道蒙军齐头并进,也从淮南南下进攻大周了吗?
事实上,此时蒙古人的兵力都向襄樊集结,江淮一线只是处于僵持。
所以,这些流民和郢州的倒不一样。
他们不是为了躲避战火,而是真的是为了生计,南下求活。
中国是个传统的农业国,百姓靠天吃饭,摆脱不掉对季节和天气的依赖。
一旦年份不好,政府没有能力救灾,就会出现大量流民。
淮河以南,多山多雨多河流,几乎每年夏天都有洪涝灾害。
周境的官员对于防灾做的较好,都有平仓之类的应急粮食储备。
可是,处于蒙古人统治的江淮之间的百姓,则没有这般幸运,每年都有洪灾,每年都有流民。
忽必烈占据中原后,虽然听从汉官建议,重视农桑。
但是,下面的蒙古官员却并不在意民生。
丰年灾年,对于他们没有区别,丝毫不会影响对百姓的层层盘剥压榨。
为保证税收稳定,蒙古人施行包税制(称为买扑)。
承包商人以较低的数额在规定时间内,一次向蒙古人包缴税款,然后再按较高数额向百姓征收,从中赚取差价。
今年入夏以来,淮南地区发生洪涝,颗粒无收。但是,承包商人依然逼着百姓缴纳。
天灾人祸并行,蒙占区的受灾汉人百姓不得不南逃,从北方向南迁徙的流民数目自然庞大。
在安庆时,王汝斌说周境的城池最初多是用留下一批,驱逐一批的办法,处理过境的流民。
这种事情隔三差五做是可以的,可若是年年如此,没有哪个城池负担的了。
所以到了后来,很多城池都是如郢州一般,让军队把守了城门,不许一个流民入城,在城外放粥施饭后,让他们去别的地方。
“蚂蚁搬家,大雨将至!”
赵云口中喃喃,翻身下马,向城外的流民走去。
“大雨?哪里有?”卓雄摸了摸头顶发烫的璞头,心想,大人怎么说赵话,万里无云,多热的天气啊。
流民的到来,临安府并非没有作为。
以前一遇到流民,周国就将他们收入厢军。进入厢军,就要发饷。
可是,如今战乱不断,到处用钱,哪里还有余钱养厢军。
兵部拿不出这些钱,只得弃这些流民于不顾,把难题丟给州府。
流民在临安城外哀嚎不走,临安府得不到兵部的支持,唯有一边打开平仓,给城外流民开设粥场,一边奔走呼号,催促朝廷拿出章程。
靠着城墙的一边,临安府堆起了十个泥土灶台。每天早晚两次,在这里施舍稀粥。
官府知道老百姓只要有一口喝的,就不会造反。
眼下天气渐热,蚊虫肆掠,官府还担心流民之间出现流行病,死在城外,便组织城中郎中给流民们义诊,施舍药品。
同时,还召集城中富商大户给流民捐衣捐物。
临安是大周的政治经济中心,商户很多,巨富更不少。
可是商人唯利是图的本性,怎么可能做亏本的买卖?
于是很多商人开始趁火打劫,跑到城外捐献破旧衣服的同时,暗中买卖人口。在周朝,是严禁人口买卖的。
《周刑统》中记载:凡以强制手段拐卖人口者,若证据确凿,将直接采取绞刑;若采取诱骗拐卖,将儿童卖出当童工者,流放三千里;若将儿童卖给别人家当子孙者,将判刑三年;若敢对被拐卖者造成人身伤害(折生),则大多以斩立决处置。
周朝对贩卖人口处置可以说是史上最严,即使在二十一世界的后世,人文关怀达到人类历史巅峰的时代,全球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判处人贩子死刑。
“绞刑”、“流放三千里”、“判刑三年”,还有“斩立决”!
最后一条,都等不及让你捱到秋后,抓住立马咔嚓。
这大周真是法治社会!
然而,律法虽然写的清楚明白,但是实际操作却完全不一样。
周朝虽然严厉打击人贩,但是,和后世一样,钻空子的人依然很多。而最会钻政策空子的人,也依然是唯利是图的商人。
赵云走在各种简易草棚之间,看到有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正指挥着家仆从草棚中拽出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胖子身边的家仆拿着一小袋米,让女孩父亲在卖身契上按手印。
有了这种买卖文书,可以证明买卖双方的交易合法,不存在用强制手段买卖人口。
看着那个痩骨嶙峋的父亲蹲在地上,衣衫褴褛的母亲抱住惊恐无助的女孩歇斯底里地哭嚎的场景,赵云气的脸色铁青,额角青筋乱跳。
他冲过去,一脚踹翻了那个正在拉扯女孩手臂的家仆,夺过女孩父亲手中已经按下手印的卖身契,当场撕的粉碎。
赵云的行为惊呆了所有人,也激怒了一些人。
富商当场暴怒,就要带着家仆,揪住赵云的衣领和其理论,却被宇文战和卓雄推搡到一旁,然后掏出一个腰牌,竖在那张气急败坏的胖脸面前。
富商看到腰牌上文字,一脸怒容,立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每根毛孔都在馅媚的笑容,连连告罪离去。
女孩父亲见到买卖不成,连忙追上富商,把手中的那袋米还给对方。
那富商得知撕毁自己文书的家伙的身份,哪里还敢收那袋米,又急又气地将对方推搡倒地,狼狈而去。
这边发生的事情,很快在城外其他几处买人的富商那里上演。
赵云让宇文战和卓雄去警告那些人,乘人之危,买卖人口,形同“以强制手段拐卖人口”,同时出示自己官身的腰牌,吓得那些富商一个个屁滚尿流地跑回城。
强买人口这种事情不是没人做过,但这事一定不能放到台面上。
若是没有人追究,一切好办。
可是一旦有人正儿八经地跟你谈《周刑统》,社会地位并不高的商人,无不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