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杜岳和马家父子告辞,带着宇文战和陈来生乘船沿江而下。
三人从长江口进入黄海,沿海岸线进入钱塘江。
第四天傍晚,回到临安。
离临安越近,杜岳心中越是心悸的厉害,甚至想掉头离开。
若对别人而言,可能有些近乡情怯。
可是,对他而言,却担心自己的画皮被识破。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他已非前主赵云。当他面对赵云家庭内的各种关系,尤其是……前主的一妻一妾时,他真的没有把握。
赵云的妻子名叫柳北,十六岁嫁给赵云,是枢密院“都承旨”柳堂的幺女。
都承旨在枢密院负责“承宣旨命,通领院务”,倒是个实权人物。
不过,柳堂虽有实权,却因是武职,所以做人却十分低调。
受赵周重文抑武风气的影响,柳堂也想把自家孩子培养成进士,整个家宅里整日书声朗朗,如同书院一般。
柳北自小被熏出了一身文气,年纪最小,诗词歌赋皆不逊于两位哥哥。
柳堂常因此哀叹,柳北错投了女儿身。
妾,名叫檀儿,是柳北的陪侍丫鬟。
她比柳北年长一岁。因去年给赵云生了一个女儿,从陪嫁时的通房丫鬟升格为妾。
杜岳在脑中搜索着前主和一妻一妾的关系,却发现没有什么生动的印象。
只知道前主和柳北的关系并不亲密,总像是隔着一层。
可能是柳北一心向往才子佳人的婚姻,而赵云却是个武人吧。
至于檀儿,对前主倒是百依百顺。
作为妾室,她只想着如何臝得官人的欢心,抚养女儿长大。
她的最大愿望就是再生个儿子,若是得偿所愿,此生也就无忧了。
从保安水门登岸,杜岳让宇文战骑马去太仆寺交差。
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身体前主的老爸,一切官场规矩都可以免去。
船停靠保安水门码头时,太阳还没落山。
杜岳让陈来生雇了一个闲汉赶去赵宅通报自己归来,然后从船上卸下马宗汉送的大小包礼物,喊了一辆马车装好,跟着马车向家中走去。
临安城位于西湖东面,从北到南,呈上大下小的长条形,宛如力士下垂的左臂。
皇宫在最南端,凤凰山下。外观像是力士下垂的拳头。
手臂部分沿着中轴线划分。朝向钱塘江是居民区和福王府等王侯宅邸。
朝向西湖的一边则是大理寺、太常寺、临安府和三府六部等官衙机构,以及里仁坊、积善坊和定民坊等官员居住的片区。
由于是大周政治文化中心的缘故,机构和官员,以及富贾商户和归正人的南迁,临安府人口持续增加。
到咸淳年间,居民超过了120万余人。
庞大的人口,有限的土地,造成了临安城寸土寸金的地价,房价奇高,很多官员买不起,只有租房住。
杜岳手持折扇,陈来生招呼着车夫赶着马车紧紧跟随。
一行人穿街过巷,徐徐而行。
踩着坚硬的条石,行走在千年之前的杭州城,杜岳感到一阵阵眩晕,好像在汹涌的大海里漂流了很久,终于被海浪冲到了沙滩一样,身体还残留着漂浮不定的感觉。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致。
一边认真地打量着周围景致,一边费力把它们与留着脑中残留的记忆进行匹配。
大街上,尽管尚未到掌灯,但行人却不少,尤其是进入御街的时候,杜岳就看到御街上,全是从六部和各个衙门下班回家的各级官员。
有骑马的、骑驴的、坐轿的、坐车的、走路的,熙熙攘攘。
如此多的人,很多官员行走时还走走停停,相互招呼,结伴而行,人为地将宽阔的御街塞地满满当当。
没想到大周也有晚高峰的情况,杜岳大感好奇的同时,也深感头疼,所幸他雇的马车,从保安水门前往赵宅,也是随着人流而行,倒是不难走。
否则,若是遇到需要不停避让道路的“二府”高官,可就够他麻烦的了。
临安的街道并不宽阔,杜岳被众人裹挟着前行。
身前身后都是巍峨高冠、长袍纶巾的古人,各种颜色,各种走路的姿势……暄嚣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有车轮隆隆的声音,有官员相互恭维声,各地方言都有,还有父母呼喊孩子,以及行人之间的玩笑……无数湿热干冽的气味朝杜岳涌来。
他闻到泥土和湖水的腥味,闻到建筑木材的清香,闻到女子身上扑的脂粉,也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的饭菜油香……夕阳下,灿烂如火的阳光给临安城镀上了一层金光。所有建筑和行人都展示出鲜艳夺目的美丽景致。
金光浮动中,各种声音和多变的香味融合起来。
夕阳的边界一点点抬高,青色的夜幕悄然来临。
声音和香气继续汇聚传播,在金黄和蓝色的空中混合成更加奇妙的景致。
徜徉在这美妙的世界中,杜岳感到舒服极了。
他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景致中。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然而,这一切都要在八年之后,全部毁灭。
为了避免激起南人的拼死反抗,忽必烈下令蒙军在攻入这座繁华的城市之后,不准屠城。
但是,从尸山血海里求得性命的蒙汉士兵,早已经丧失了人性,如何能约束的了。
临安遭再次到了屠戮和洗劫。
屋毁墙塌,满城尸体,数百年的繁华旦夕之间沦为废墟。
为了获得财富,跟随蒙军南下掠夺的萨满和尚们甚至刨开了城外的皇家陵寝。
他们非但抢劫了墓葬珍品,还将棺木中周理宗尸体的头颅砍下,镶上金银珠宝,制作成一把极富蒙古风情的豪华酒器。
赵周衰亡,自然有其咎由自取的原因,但是临安的百姓却成了陪葬的祭品。
升米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交粮服役,所求不外乎温饱度日,子孙绵延而已。
如果统治者施行治理得当,四海升平,百姓还能求得好活。
可是一旦朝廷失德无能,百姓就失去活路。
统治者出了问题,却牵连着百姓一体买单。这对百姓是何其不公!
人群中,杜岳和一对母子擦肩而过,母亲粗布裙衩,满脸慈爱地牵着孩子的小手。
孩子穿着麻布小褂,另一只手里高举着一个糖人,兴奋地蹦跳着,声音甜糯地回着母亲的话。
看到那孩子天真满足的笑脸,杜岳突然感到一股钻心的痛。
他仿佛看到一把蒙古弯刀举到孩子的头顶。
薄薄的刀刃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刺眼的光,劈下孩子圆圆的头颅。
夕阳已经渐渐落了下来,淡红的暮光,铺在临安城,渐渐晕开。
街道和人群都被蒙上了一层浓浓的红色,一层不吉祥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