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当然没有什么散装江苏,长江北边是淮南省,长江南边是浙江省。
而淮南、浙江两省,由于面积大、人口多、经济富庶,这二十多年来不断遭到拆分。
淮南省的西北角一府,被河南省给吞掉。淮南省的西南角一府,被湖北省给吞掉。
浙江省更惨,温州、处州被划给福建不说,南京的设立直接让浙江遭受重创。
就连常州、江阴、宜兴、无锡、广德……都通通划归南京金陵府管辖,三分之一的太湖变成南京属地。
太湖渔民划船撒网,指不定一网下去,就有半边网撒在浙江省,半边网撒在南京金陵府。
常州由于经济极为富庶,一直没有撤销府级建制。这终归是不好的,它自己是府,它的上级还是府。
朝廷已经决定了,这一任常州知府调走,常州府就会降级为州,其下辖的无锡县也会被拆走。
朱国祥在太湖地区游玩一个多月,玩得颇为尽兴,念念不舍的继续南下。先去嘉兴,再到杭州,直接住进西湖边的一座庄园。
浙江左布政使李文会介绍说:“此宅原是朱勔的庄园,还包括大片的湖域和农田。占地实在太广了,官府充公拍卖的时候,足足拆成了五份来竞拍。其中三份,被同一个富商高价拍得,勉强保留了朱勔园林的完整。”
“现在归谁所有?”朱国祥问道。
李文会说:“归杭州官府。”
朱国祥颇觉稀奇:“它的原主人呢?”
李文会说:“自朱勔之后,此处园林又换了三个主人。一个主人被砍头,一个主人被流放,一个主人破产坐牢。”
朱国祥:“……”
这座位于西湖边的园林,由于太过邪门,前后换了几个名字,目前叫做长盛园。
取名字嘛,缺啥补啥。
可惜长盛不了。
第一位主人是朱勔父子,被宋徽宗亲手干掉。
第二位主人是宋徽宗。
后面的三位主人,全是浙江富商,通通卷进贪腐大案。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
李文会说:“杭州府衙已将此宅挂售数年之久,一直无人愿意再出价。平时都闲置着,缺少维护保养,但经常有百姓来游玩。官府或民间士子聚会,多选在这长盛园举办。”
朱国祥游览一番:“看来最近修缮过了。”
“也未大修,除除晦气而已,”李文会说道,“杭州人皆言此园带煞,但上皇陛下有天命在身,自是不惧什么煞气的。”
“哈哈哈哈!”朱国祥闻言大笑。
他笑的是大明打击贪腐得力,一连干掉好几位杭州富商,甚至吓得没人再敢买这园子。
眼前的李文会,是大明第一届进士。
科举名次不高,但政绩卓著。
他先是做御史,前后查处品官47人、正式吏员338人。接着又转为民政官,每到一个地方,都能留下“酷吏”、“清廉”的美名。
历史上,李文会做官也是这个风格。
当时宋室刚刚南渡,不管是主和派还是主战派,很多官员在南方并没有产业。他们到了江南之后,不管政治立场如何,反正都忙着贪赃枉法赶紧捞钱。
身为御史的李文会,隔三差五就弹劾贪官,把主战派、主和派全给得罪了。又以副相的身份跑去剿海寇,很快就用分化拉拢的手段,逼降海寇并将其编为水军。
刚剿灭海盗回到朝廷,李文会就被秦桧给罢相,此后十年一直隐居著书立说。
直至秦桧病重,李文会才被启用。四年时间做了三任知府、一任知州,皆政绩斐然,向南宋朝廷呈上《中兴十要》,从政治、军事、外交、经济等十个方面进行分析,希望朝廷能够革除弊病、振兴社稷。
不久,他就病死了。
这个时空的李文会,是被朱铭记住了的。因为他出身御史派,把其他派系都得罪光了,遭到各派官员多次弹劾,每一次被调查都清廉无私,而且还查出他被人刻意压了政绩。
刚开始是陈东在力保,后来直接变成朱铭亲自提拔。
李文会能够担任浙江左布政使,也是朱铭绕开朝堂钦点的。浙江省的主官多有落马,官场风气一直都不行,也就李文会这种人能镇得住。
李文会是朱铭内定的辅相候选人之一。
只能做辅相,不能做首相,因为官场人缘“太差”了,不能有效整合朝廷的各套班子。
像这样的大臣,另外还有六七个。
有他们这类官员在,大明朝廷才能保持活力。
看看旁边的右布政使宋勃就知道,两人虽然属于平级,但宋勃全程被压得死死的,甚至都不敢抢李文会的话。
李文会也没把宋勃当人看,在他眼里,这位同僚的结局已定,无非是杀头或者流放的区别。
来浙江镇场子嘛,总得收拾几个够分量的。
他自己清廉无私,又有皇帝保着,自然不怕任何官员。
朱国祥和老婆孩子,便在长盛园住下,时不时跑去西湖泛舟游玩。他挺喜欢这座带煞气的园子,甚至还想多住两年。
西湖游得差不多了,朱国祥又登岸领略人间烟火。
杭州外港繁忙得很,西湖这边的码头同样热闹。
江南各府县的货物,经好几条河流辐辏于此,大多数运去外港出海贸易。而来自海外和闽粤的货物,也从杭州外港运到此处,经河流散往内陆地区。
“咦,怎还有蕃人在码头做苦力?”朱国祥颇为好奇。
浙江三司官员不可能一直陪着,早被朱国祥轰去处理公务了,他身边的官方导游是浙江提学使章衍。
章衍也不清楚:“臣这就把人叫来问话。”
很快,一个鬼佬苦力就被招来,跪在朱国祥面前磕头。
朱国祥让他站起来说话:“你以前是哪国人?”
鬼佬回答:“小民叫伊邦昌,以前是哪国人已不清楚。宋国覆灭的前几年,小民随家父来杭州定居,当时小民才六七岁年纪。”
“做生意亏本了?”朱国祥问。
鬼佬说道:“朝廷颁布法令,蕃夷不得同族通婚。小民当时找不到合适的妻子,就娶了一个大食女子。心想我是铁屑人,妻子是大食人,也算不得同族通婚。结果被人检举,我们夫妻两家皆被抄没财产。”
朱国祥闻言笑了:“在大明官员眼中,哪分得清楚铁屑和大食?你好生干活,儿女可别再乱结婚了。”
“是……”鬼佬显得很失望,他还以为太上皇要归还家产呢。
事情非常清晰明白,一个犹太人和一个阿拉伯人结婚,两人所在的家庭全部被抄家!
这源于大明的“异族通婚法令”,来大明定居的外国人,只能跟华夏各族通婚。
违者抄家!
具体实行起来,才不管你是什么外来民族,只要长得明显不一样就是异族。
如果长得差不多,就算是异族,官府也懒得管。
眼前这个犹太人,纯属倒霉撞枪口上了。他家经营多年的产业,居然因为一场婚姻,而被打回原形只能做苦力。
这样的案例还不少,主要集中在南方沿海各省。
现在已经没人敢违反法令,不管是从印度来的,还是从中东、阿拉伯来的,通通都必须跟本地人通婚。
同阶层的汉人家庭,自然看不上他们。
这些洋人再有钱,也只能跟贫穷汉人结亲,指望着混血两三代之后,把他们身上的异族血脉给洗掉。
离开大明?
傻子才离开啊,哪还找得到大明这样安定的国家?
就拿犹太人来说,其核心聚居区已被十字军占领。十字军疯狂屠杀、压榨了犹太人数十年,直到二十年前才稍微政策缓和。
大部分被十字军驱赶的犹太人,如今搬到了巴格达居住,在那里同样遭到塞尔柱苏丹(排名第二的苏丹)的压榨。
欧洲那边也有犹太人。
就拿英国来说,人口不足四百分之一的犹太人,给英国上交的税收占全国的8%。谁让他们贪婪又有钱呢?再过一百年,英国就要掀起轰轰烈烈的排犹运动。
太招人恨了!
“耽误他搬运货物,给五十文补偿吧。”朱国祥道。
太上皇也抠门得很,才给50文赏钱,鬼佬千恩万谢离开。
朱国祥又叫来一位汉人苦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有几口人?”
这苦力回答:“小民叫许公田,也唤作许三。家里有……算不算乡下的家里?”
朱国祥好笑道:“算又怎么样?”
许三打开话匣子:“我爹年轻时分家了,本来也有几亩薄田,后来被天杀的朱缅霸占。昏君来了杭州,又有奸臣占了朱勔的田。幸亏咱大明皇帝开恩,把前朝贪官的田都拿来分了,我家因为留着田骨,当时足足分了十二亩,还有两亩是河边的水田呢……”
这家伙越说越啰嗦,把家里种什么作物也拿出来讲,朱国祥微笑着聆听并不打断。
东拉西扯好半天,许三终于说:“家里兄弟太多,十二亩地不够吃。我十五岁就来杭州做工,先是给人杀鸡……”
又扯好半天,许三说道:“前几年托人说媒,总算是娶了妻,还在杭州城外租了一间房。我们两口子都要干活,生个儿子送回乡下,托老母亲喂养,每月多给家里二三百钱。”
说了这么久,他也没说清楚老家究竟几口人。只表达出夫妻俩在杭州城外租房子住,并且把孩子送回乡下交给老母亲。
“你们一天挣得多少?”朱国祥问。
许三说道:“看码头忙不忙。若是忙起来,一天能挣200多文,累得晚上啥都不想干。我家娘子就稳定得多,初时在纺织工场做学徒,一天能挣30文。出师了一天能挣120文。现在是熟工,一天都涨到180文了。”
多吗?
不多。
这里是杭州!
根据各种文人诗词或笔记可知——
北宋中期的淮西,有一个佣人很受赏识,每天可挣100文钱。旁人十分羡慕,不但可以养妻儿,甚至还可以经常吃肉喝酒。
北宋后期洛阳西郊农民,进城卖一次柴可得100文。小日子还算不错。
但挣这一百文,最少需要一天半到两天时间。先要去洛阳西部山区砍柴,接着再挑去洛阳城里贩卖。
南宋初年的四川渔民,每天的收入(夫妻二人),在最多的时候不超过100文铁钱——当时滥发铁钱已导致贬值,并且因为抗金而粮价上涨,因此刚刚够夫妻俩吃饱。
到南宋中期,三峡地区的渔民(一家三口),每天的收入也是100文铁钱以内。但滥发货币物价飞涨,这100文钱已不够吃了。
以上四个例子,都是在近郊或乡村地区。
再来说城里的。
北宋的沧州城内,一个少年靠卖水果,每天可赚好几十文钱,但勉强仅够他和老母的生活。
南宋中期就更惨了,由于物价飞涨,一家三口在饶州城内摆摊,卖猪血羹和羊血羹,每天赚200文钱还很贫困。
因为城里啥都要花钱啊,房租就够愁人的。
这许三却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他掰着指头给太上皇算账:“我挣得有时多有时少,一个月就算六贯少一点。我娘子一个月也能挣五贯多,跟我加起来就是一个月十一贯。”
“每月房租算四贯半……”
朱国祥终于出声打断:“你说房租多少?”
许三说道:“每月四贯半。”
朱国祥问道:“你租的房子挺好?”
许三说道:“城外挨着郊野的一间破房子。”
“这也要四贯半房租?”朱国祥惊讶道。
许三的语气竟有些自豪,笑着说:“这里可是杭州!”
除了战争年月,大城市的房产永远紧俏。
古今皆然。
就拿开封来说,北宋中期开封城内的一间破屋,房租都能搞出每月5贯的天价(官方中介的价格,私下租赁可以少点)。刚授官的进士留京,俸禄还不够租好一点的房子!
由于海贸愈发繁荣,杭州的房产价格也跟着涨,就连挨着郊区的房租都涨上去了。
许三还在继续算账:“每月给老父母一贯,夫妻俩用度大概三贯。一个月能剩余两贯半,一年能剩余三十贯。再刨去逢年过节,给她娘家送点米面。还要置办衣裳、被褥,头疼脑热抓点药,生病不上工也没工钱……一年能存下来最少八贯钱!”
许三神秘兮兮的,低声说道:“只去年我就攒下了九贯零三百多钱。”
朱国祥默然无语。
这可是双职工啊,夫妻俩一个码头苦力、一个纺织女工,在打工群体当中都属于高收入。
他们在杭州累死累活,一年也只能攒下八九贯。
换成其他家庭,估计一年到头下来,顶多温饱之后稍有盈余。
当然,苦力和纺织工都很劳累,估计这两口子伙食开得不错,甚至可以隔三差五见肉。
许三喜滋滋说:“我跟娘子商量好了,现在那破房子一直租着。存二三十年的钱,到我们五六十岁了,就能在近郊买几间茅草房。到时候儿子也能赚钱了,用儿子赚的钱,把茅草房翻修成瓦房。”
朱国祥叹息:“有志气。”
许三笑道:“可能不用二三十年呢。这几年房租虽然涨得厉害,可工钱也一直在涨。等我和娘子的工钱涨上去,怕是十几年就能在近郊买房!”
朱国祥没有再问,而是对随员说:“给他五贯钱吧,耽误他许多时间。”
许三拿到赏钱,笑得更加开心,当即跪地磕头谢恩。
等这人离开,提学使章衍赞叹说:“进城做工的农民夫妇,一年竟能攒下近十贯钱。按他所说的日常用度,肯定是时常会吃肉的。市井小民都如此富庶,真乃盛世也!”
朱国祥嘀咕道:“或许,这也算盛世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