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里的文官,人人都有罪吗?
当然不是!
因为还有很多官员,甚至都没有上岗过。
沈元衡是去年的末榜进士,由于官位竞争太激烈,他送了礼都没法补缺,而且礼物还不给退还。
只能一直在京城住着,房租就够呛,偶尔还得应酬。
这两年粮价涨得厉害即便沈元衡家里是做生意的,却也并非日进斗金那种,仅是吃饭就让他有点扛不住。
围城之后,更是凄惨,三天两头饿肚子,有钱都不好买粮食。
此时此刻,沈元衡躺在租来的房子里等死,他已经饿得头昏眼花,都没力气出去看朱元帅长啥样。
他从老家带来的仆人,因为营养不良而病死。尸体也没法处理,只能扔在大街上,让收尸队隔日搬走。
“砰砰砰!”
外面敲了好半天,沈元衡很想去开院门,可使尽全身力气下床,却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院门终究还是打开了,因为是几人合租的宅院。
一个官差走进院中,拿出公文问道:“沈元衡、王允公、柯鉴三位相公可在?”
“在,都在呢。”隔壁房的柯鉴最有精神。
官差说道:“朱元帅有令,征召去年未补缺的进士,立即去城内各施粥棚做事!”
王允公和柯鉴都已出去,官差迟迟不见沈元衡,问清楚房间走进来查看,嘀咕道:“都饿脱相了,看来没法做公。”
“能做,给我一口粥喝,立时便有力气了。”沈元衡虚弱道。
官差觉得他可怜,于是抬着去施粥棚。
朱铭在城内设置八十个施粥点,以保甲为单位排队领粥,每个点安排六十个士兵维持治安。
沈元衡被抬去角门子外的街道,那里已经有百姓在排队。
不少百姓跟沈元衡一样,是被抬着去的,早就饿得走不动了。
“就他负责这里?”一个军官指着沈元衡。
沈元衡说道:“给口吃的,我还……还能写字。”
军官撇撇嘴:“粥还没煮好,给他一块饼。”
这些杂粮饼,是士兵们的工作餐,昨天提前就烙好的。因为进城之后,许多士兵要打散了执行任务,一开始伙食供应不是很方便。
沈元衡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噎得直咳嗽:“水……再给口水喝。”
军官把水递上来,叹息道:“没见过这般叫花子模样的官。”
等沈元衡塞下一块饼,衙前吏捧来一摞户册:“附近百姓的户册都在这里,府尹说施粥的时候,重新给他们造册。暂时不须用印,相公签名即可。”
沈元衡见排队之人很多,估计不好查找,便吩咐衙前吏:“按户册顺序喊名字,让他们重新排队。趁着粥还未煮好,把户册先给造了。”
“那也好。”衙前吏觉得很方便。
沈元衡打开户册,说道:“陈敦义。”
衙前吏立即冲着队伍喊:“陈敦义,陈敦义在不在?”
无人应答可能排在太后面没听见。
先前那个军官,很快分出两队士兵,跑去队伍的中后方喊话。
不多时,一家人互相搀扶着过来。没有老人,只有年轻人和孩子。
沈元衡对比户册扫了一眼:“都到齐了?谁是户主陈敦义?”
一个中年男子悲戚道:“陈敦义是俺爹,人已经没了。家里粮食不够,俺爹说要留给儿孙,就跟俺妈一起上吊了。”
“唉!”
沈元衡轻声叹息,墨已经研好,用毛笔撇着墨水问:“可是你做户主?”
“是。”男子点头。
“姓名。”
“陈继宗。”
“住址可有更改?”
“没改。”
“……”
沈元衡根本无力运笔,手腕压在桌面上,字写得歪歪扭扭。
户册信息,不仅有姓名、地址等等,还要标注大致的资产情况,以此确定这家人的户等,方便今后合理摊派各种役税。
保甲长就站在旁边,确认该户百姓是否在说谎。
这种做法,可操作性空间太大,朱国祥在四川已经取消,不再给城镇居民划分户等。如果遇事要临时摊派,城内以住房面积为准,乡下以田产面积为准。
朱氏父子说是要取消苛捐杂税,但有些东西必须摊派。
比如城市里的消防和卫生,须得雇佣差役来维持,这就得摊派在居民头上,官府不可能出钱包办。
或许是那块饼子奏效了,虽然还是没什么力气,但沈元衡的精神变得更好,对衙前吏说:“粥若煮好了,给我盛一碗晾在旁边。”
今日是免费领粥,大人限给两碗,小孩限给一碗。
明天开始平价卖粮,同样属于限售。居民拿着今天造的户册副本,到售粮点排队买粮食。
实在拿不出钱的,就以工代赈干活去。
东京城辐射出去好几条河,每年都得组织人去疏浚,否则就要慢慢淤堵。还有护城河上的桥梁,全都被赵桓下令拆了,也需要重新架起来。
城市周边,被金兵搞出一大圈无人地带,城里的粪便一直没人来收走,如今的开封早已是臭气熏天。
反正有各种各样的工作,可以临时安排许多百姓就业。
朱铭已经派人张贴告示,鼓励城中商贾重新经营,三个月内商税全免。得把经济活动给搞起来以便让更多百姓找到营生。
周边几个县的商人,也被鼓励往东京运售物资,同样是三个月内免收商税。
“沈相公,歇一歇吧,你这字儿都写得不成样子了。”军官提醒道。
沈元衡尴尬一笑,搁笔去端碗,谁知一碗粥也端不起来,干脆趴在桌子上如狗吃食一般吸舔。
衙前吏提醒说:“明日的活更多,今天可不能累坏了。”
“能做事便好。”沈元衡由衷说道。
虽然饿得头昏眼花没力气,但沈元衡感到无比充实,因为他已经在东京闲了一年多。
宋徽宗在东京的最后一届科举,此时给朱铭输送了许多人才。
再怎么进士排名靠后,这些无法补缺的依旧是进士。而且官场关系相对简单,一个个年轻有冲劲,正好可以大力培养,他们估计会形成新朝的重要派系。
除了去年的侯缺进士,还有一些候缺官员,也被朱铭安排去做事。
即历年进京述职,却无钱送礼或送得不够,导致不能立即转任的官员。他们大多贪得不凶而且在朝中没有靠山。
……
金梁桥街。
隔着蔡京宅邸两条街道,是宇文粹中的宅子,三兄弟正在商量前程。
宇文粹中,乃是蔡京的甥婿。
宇文虚中,做过童贯的幕官。
宇文时中,有两个哥哥提携,不用再去依附谁。
宋徽宗传位给赵桓的诏书,便是宇文粹中拟定的。这事儿看似有拥立之功,却被赵桓给嫉恨上,三兄弟陆陆续续遭到罢官。
宇文粹中说:“朱元帅大肆任用候缺小官,这是不信任赵宋旧臣啊。做的虽然都是一些庶务,安排文吏也能办好,但今后必定另有提拔。”
“这与咱们无关。”宇文虚中说。
“须得尽快写信给权可(宇文常),听闻他与朱元帅私交颇深。”宇文时中说道。
宇文虚中说:“权可在江西,书信不容易送到。”
“不论如何也要写信过去,让他赶紧来投朱元帅,赵佶那个昏君有什么好辅佐的?”宇文时中道。
宇文虚中说:“其实也不一定非得走权可的路子,成都那边也有宇文家的子弟做官,可派遣子侄辈去成都联络联络。”
宇文时中摇头:“咱们都搬来东京两三代人了,与成都那边关系愈发淡薄。他们若有门路,肯定也是照顾自己人,哪里顾得上远在东京的亲戚?”
“你那儿媳,是否有兄长在汉中做官?”宇文粹中突然问三弟:
宇文时中尴尬道:“我那儿媳的两个兄长,都投了朱国祥。但……”
“但什么?”宇文虚中急道。
宇文时中说:“但我禁止儿媳与娘家来往通信,已经快两年没联系了。”
宇文粹中道:“再写封信试试。”
气氛有点尴尬,三兄弟都没再说话。
宇文时中的儿媳,是刘泾的孙女。
而刘泾既是苏轼、米芾等人的好友,也是追随王安石的铁杆变法派。
张根与刘泾属于旧识,当时四川有点缺官员,就写信去简州(简阳),把刘泾的两个孙子全招来做官。
“嗙嗙嗙!”
敲门声响起,不等三兄弟开门,就传来宇文师申的声音:“两位伯父、父亲,朱元帅派兵抓人了,王安中的宅邸已被围起来!”
三兄弟大惊,连忙出去查看。
王安中的宅子离宇文家不远,过一条街便是,他们到达现场时,那里已聚集了一些领完粥的百姓。
宇文兄弟暗中观察一阵,却见有士兵出来,在大门口张贴告示。
宇文师申跑去查看,回来对伯父和父亲说:“王安中在燕山做知府,总计贪污五十多万贯,皆为幽州百姓的救命钱,一度导致燕京城内人相食。元帅听说此事大为震怒,勒令从重处罚,三日之后便斩首示众。”
“五十多万贯?”
宇文时中不敢置信道:“他才在燕山府做官一年,居然能贪到恁多钱,难怪燕京陷落得那般迅速。”
“真是不知死活,被斩首也活该!”宇文粹中鄙夷道。
宇文虚中嘀咕道:“看来在朱氏父子那里,没有什么不杀文官的规矩,今后若再做官可要当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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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