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诡异地安静下来, 安保小队惊异地看着路遥,再说不出强硬的话。
刘静站在距离他们稍远的位置,离路遥更近,清楚看到神印如灰层一样被店主轻轻拂掉。
蔡语星站在江凛身旁, 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店主似乎和幽灵街上的其他人不一样。
她不是普通店家, 不依赖教堂和管理处, 甚至连神印都能轻易抹除。
幽灵街是祂的世界,人类就像地里的蔬菜, 长到成熟, 就开始腐烂。
若万幸没有被吃掉, 结局也不过是烂在地里。
终归是走不出去。
这间突然出现的店铺,实在是不同寻常。
江凛的意识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只是行动还有些缓慢。
他慢吞吞走近路遥,一字一顿:“店主, 谢谢你。”
安保小队转过头来, 警惕地看向江凛, 还是身为主任地秦秋名先开口。
秦秋名:“你……清醒了?”
江凛抬起手臂, 轻轻按捏额头, 脸色有些疲惫:“嗯。”
任由忍不住道:“你还想得起来什么?”
江凛抬眸看了路遥一眼才继续说话:“我沉到了海底, 面前有一条幽深又黑暗的路。我想顺着路游到深处,但是耳边一直有声音在吵,一直叫我名字,唠唠叨叨,扰得我没办法安心赶路。不知不觉,也不知道在哪里走岔了,回过神来已经从海里浮了起来,仰头就看到漫天烟火。最后连包裹着我的海水也渐渐退去。”
江凛在他们在街上放烟花时清醒过来, 但那时还意识昏沉。
安保小组的队员们愣愣看着他,久就不语,但脸上的神色格外生动,仿佛在说:就这样?这么简单?你都快异化成完全体了,如此轻松就回来了?
蔡语星跑过来,一把抱住江凛,带着哭腔道:“太好了!太好了!”
江凛低下头,腼腆地抿了下唇,低声安慰:“没事,别哭。”
秦秋名仍神色警惕:“我见过成百上千的异化者,像你这种程度,绝对不可能轻易摆脱祂。”
神色略有松动的安保队员脸色骤然凝重起来,往常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异化者突然意识清明,仿佛靠自身意志脱离了祂,但那不过是又一次陷阱,为了诱骗更多的人跌进去。
路遥若有所思:“这是个值得关注的情况。今晚,我会一直和江凛在一起。”
安保小队总共七个人,再加上刘静、蔡语星、江凛和路遥,总共十一个人。
店里有间操作教室,稍微收拾一下能将就一晚。
操作教室对面就是洗手间。
安保小队告诉路遥,晚上休息时,同一个房间里最多不能超过六个人。
“六”可能是祂喜欢的数字,当房间里的人数等于或超过六,很容易招来祂的注意。
路遥想起开店指南上发布的第一个任务,祂可能确实喜欢数字“6”。
最后是刘静和小蔡住一号操作教室,五个安保队员住二号操作教室,路遥、江凛、秦秋名和徐峥嵘住号操作教室,
分配完房间,时间尚早。
店门敞开,安保小队的人挤在门口。
门外人来人往,他们像被隔绝在玻璃瓶里,出不去,也没人注意他们。
临近午夜,街上行人渐少。
路遥起身,按时打烊。
客房里摆设简单,路遥每人发了条空调被,睡地睡椅子就看个人喜好。
秦秋名和徐峥嵘拥着被子坐在墙角,两人挨在一起,极力和江凛拉开距离。
他们其实可以不和路遥、江凛睡一个房间,外面的大厅也可以休息。
但两人一个是教堂安保室的主任,一个是经验丰富的老员工,哪怕店主表现出来的素质离谱又可怕,他们还是决定晚上和她一起看管江凛。
路遥拉了把椅子靠在墙角,腿上盖着空调被,闭目养神。
江凛坐在距离路遥不远的位置,背靠墙壁。
熄灯后,黑夜像潮水一样将众人包围。
路遥原没打算睡,只是闭着眼睛休息。
但没过多久,意识逐渐模糊,她还是睡着了。
半夜,路遥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听到一种奇怪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像是穿着沾了水的拖鞋走在湿滑地板上发出的咯吱声,又像是带有粘液的长长的舌头舔舐食物而发出的咕叽声。
操作教室的窗户被不透光的黑色窗帘遮住,房间里漆黑一片,空气格外的凝滞紧绷。
路遥记得左手边靠近墙根的位置有个开关,伸手去摸,摸到一手黏糊糊的鼻涕状粘液。
路遥在黑暗中用力眨眼,深深吸气,企图平息那股恶心触感带来的冲击。
下一秒,她蓦然感受到一股蛮横的力道,左手手腕被一根湿湿滑滑的东西捆住,用力拖拽。
未知总是充满恐惧,但是路遥大抵猜到绞住手腕的东西是什么。
回想曾经在乐园游戏里看到过的场景,路遥发现她好像对这种程度的惊吓已经免疫,各种光怪陆离的想象浮现在脑海中,她有种后知后觉的麻木,并且打算跟那东西比比力气。
只要灯亮起来,藏匿在黑暗中的异形也会显出本来面貌。
路遥右手抓着椅子扶手,极力向左边倾身,指尖摸到开关。
“哒——”
一声轻响,房间里的黑暗被一小片暖黄色的灯光驱散,路遥看清房间里的情形,瞳孔猛地颤动起来。
江凛不知去了哪里,号操作教室被一只金黄色的巨大异形侵/占。
它的躯体巨大,几乎挤满整个房间,身体上满是睁开的浅金色眼睛,长而粗壮的腕足贴满墙壁。
秦秋名和徐峥嵘被挤在角落,眼珠爆凸,眼看快要窒息。
它对他们好像没有兴趣,拳头大的眼珠专注地凝望着路遥,粘液从皮肤渗出来,房间里满是湿重的水腥气。
路遥屏住呼吸,手收在身后,取出规戒之尺。
它缓缓转动眼珠,似乎在观察路遥的动作。
路遥紧绷的嘴角勾起,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容,手指摩挲规戒之尺上金色的连枝,笼罩在尺柄处的黑色薄雾缓缓散开,面覆薄纱的神像缓缓张开嘴,吐出十八颗漆黑的圆珠。
路遥以戒尺驱动圆珠,十八颗珠子化作上方下尖的墨锥,“咻”一下四散开。
“啪唧——”
锥尖没入它的眼睛,深蓝色的粘稠脓液从眼睛里流出来,腕足用力摆动,地动山摇。
十八枚锥尖牢牢钉住它的眼睛,它的腕足高高扬起,用力锤下。
路遥手执戒尺,横在头顶,抵住这一击:“我确信了,在这个空间里,就算是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话音一落,路遥手臂用力,击退异形章鱼怪,反手转动尺身,尺刃直直戳进章鱼怪的身体。
“噗嗤——”
臃肿如一滩烂肉的异形章鱼像气球一样委顿下去,渐渐只剩一张皮。
角落里,秦秋名和徐峥嵘跪在地上,生理眼泪和口水糊了一脸,身上也粘哒哒湿了个透。
路遥的目光凝在章鱼皮上,金色的像纸一样的皮肤下隐隐还有跳动。
房间里只有江凛不见了。
路遥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揭开那张皮,少年浑身□□,四肢和肩膀被十八枚黑色的锥子穿透,血流了一地,混在满地粘液中,积成一堆凄惨的绝望。
江凛的眼睛有些浑浊了,但他还是用力梗着脖子,竭力直视路遥的眼睛,用尽力气:“真的——谢谢你。”
路遥僵在原地,脸色有些白。
徐峥嵘走过来,脸色同样惨败,声音沙哑:“神降之后留下的容器,活不久了。”
神降,神明降临于此。
只是从未有人见过祂的真身,祂出现必定会借用人类的躯体。
被使用过又丢器的容器会迅速耗尽生命力,像风干的丝瓜一样,剩下一副躯壳。
路遥脑子里飞快闪过数种救治江凛的方法,所幸她去过的世界不少,经验叫她足以冷静应对眼前的情况。
路遥驱使规戒之尺,先拔除钉住江凛的御神珠,随后使用光魔法治愈他身上的伤处,再把神之泪和御神珠编织而成的手链戴在他手上。
徐峥嵘和秦秋名跌坐在地上,几乎说不出话。
路遥用手探过江凛鼻息,缓缓松一口气:“应该没事了。”
徐峥嵘回神,手脚并用爬起身,几次差点滑倒,几乎扑倒在江凛跟前,不可置信:“真的?”
路遥:“伤还得养几天。只要戴着这条手串,不会再被寄身,也不会再迷失。”
神之泪是神海女神翠皇星的神力所化,温养胎种都没问题,治愈江凛的身体可以说是大材小用。
而御神珠取自浮世大陆封印邪神的御神木。
屠神之战结束,仙界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送给路遥不少珍奇异宝。
路遥对那些都兴趣了了,直接找灵霄仙人要御神木。
灵霄仙人说要回去上报,不出天就送了一小盒御神木来。
御神木,即一种可辟邪镇恶的神木。
传闻,天界最后一棵御神木在千年前就已经枯死。
路遥得到的一小盒还是天帝开口,从一些真仙手里强行薅来的存货。
江凛手上那一串,只有一颗是真正的御神木珠,其余的珠子是规戒之尺上的那尊女像仿制出来的虚珠。
与神之泪相配,倒也够用了。
路遥走到门口,打开照明设备,顺手拉开房门。
睡在隔壁两间操作教室的人也都醒了,听见外面的声音,却不敢妄动。
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各个吓得瑟瑟发抖,直到听见徐峥嵘和秦秋名叫路遥,才小心翼翼拉开房门出来。
路遥在洗手间洗了手出来,时间凌晨五点多,众人站在号操作教室门口,僵硬得跟木头桩子似的。
生活和工作原因,住在店里的组人马对房间里的惨状并不陌生,叫他们陌生的是结果。
刚结束神降,店主、主任和徐哥还活着就算了,连那个沦为容器的少年的胸口也还微有起伏。
刚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路遥从随身仓库拿出一条干净毛巾,递给任由:“秦主任和小徐吓坏了。你们把江凛抱出来,帮他洗个澡,我去给他拿身干净衣服。”
店主的声音近在耳边,但众人反应有些慢,呆楞地杵在原地好几秒才有动作。
路遥一路打开走廊和大厅的灯,拉开店门回到商店街。
安保小队的人扶着江凛、秦秋名和徐峥嵘去洗漱,刘静和蔡语星站在走廊上,都还惊魂未定。
过了几分钟,安保小队扶着江凛先出来,路遥还没回来。
刘静拿了她们房间的被子裹住江凛,等到秦秋名和徐峥嵘出来,顺势拿了安保小队房间的被子。
一行人着急忙慌走到大厅,没有看到路遥,又见店门敞开,一个个脸色惊恐。
任由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声音都在发颤:“才五点多,她去哪里了?”
蔡语星:“店主刚才说给江凛拿衣服,我以为她提前准备了备用衣服。”
一个安保员忍不住道:“她一个女生,平时怎么会准备年轻男生的衣服?”
蔡语星看到半敞的门,快要哭了,喃喃道:“难道是出去给江凛买衣服了?”
幽灵街凌晨六点开始营业的规则,绝对不可能被打破。
刘静:“别慌,路遥知道规则。”
徐峥嵘裹着薄毯子几步走到门口。
这个时间的幽灵街不属于人类,可能看一眼他就再也回不来,可是必须确定路遥的情况。
他用力拉紧身上的薄毯,深深吸一口气,抬眸朝外面看去,紧张、焦虑的情绪在看到门外的景象时不禁一松。
徐峥嵘愣了愣,抬手用力揉眼睛,再看向门外,神色迷茫起来。
其他人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又不敢上前。
任由忍了一下,觉得徐哥的脸色有些怪,压低着声音问:“徐哥,怎么了?”
徐峥嵘扭头看他们一眼,又转过去看门外,末了朝他们轻轻抬手。
任由指着自己:“要我过去?”
徐峥嵘点头。
任由心里还是有点怕,蹑手蹑脚走到徐峥嵘身后,看到门外,开始像徐峥嵘刚才一样揉眼睛。
刘静问:“到底怎么了?有没有看到路遥?”
任由低头飞快抹了一把眼睛,朝众人打手势。
陷于昏迷的江凛被放在大厅的一张椅子上,其余人带着万分好奇,小心翼翼走到门口。
半掩的门外并非他们熟悉的幽灵街,而是一条看起来冷清至极的陌生街道,橘色的路灯倾泻下来,撑开目之所及的视野。
他们看见有些破烂的水泥公路对面,零星错落的几家店铺,隐约有网吧、补习中心、盲盒店,而每间店铺的招牌前面都有一个他们熟悉的名字——路遥。
幽静的街道并不繁华,一切却显得真实可爱。
和拥有热闹表象的幽灵街完全不同。
一个队员大着胆子伸手,触到门框就被一道透明的无形薄膜挡住。
他们依旧无法走出这道门。
另一个队员问:“外面是什么地方?”
刘静想起路遥招待他们吃的那些食物,脸色数度变化,小声道:“会不会是幽灵街外面的世界?路遥店里的食物比别处好吃,不是因为她找到了好吃的店铺,而是那些食物本就不出自幽灵街。”
任由尝试思考,眼前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他的认知,他用力甩了两下脑袋,还是没有什么想法:“你是说路遥来自外面?”
同队的人忍不住道:“多新鲜,谁不是从外面来?”
任由:“她和我们不一样,她还可以回去。”
秦秋名和徐峥嵘又想起神降时发生的事,他们一开始的想法可能完全错了。
正是这时候,路遥从小吃店出来,影子被路灯拉得细长。
她从深浓的夜色里走来,穿过一间又一间店铺,直直走向diy小屋。
站在门口的众人突然焦灼起来,飞快离开,不忘扶起桌边的江凛,快步回到操作教室。
秦秋名站在一号操作室的门口,声音低沉:“今晚发生的事情,先不要声张,等调查清楚店主的来处,再上报。”
众人心里思绪万千,好奇心蠢蠢欲动,却也知道利害。
他们不知道店主因何来到幽灵街,也不知道为何她可以在两个世界来去自如。
但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或者说,他们希望这是一个机会。
路遥回到店里,拿出几套干净衣服递给徐峥嵘:“先换上。江凛怎么样了?”
秦秋名:“看起来像睡着了。”
路遥看了一眼,点头道:“估计得修养一段时间了。天快亮了,我带了点早餐,愿意吃就先吃点。等到六点,你们就可以走了。”
小吃店刚出炉的香酥馅饼,咸口、甜口都有,还有包子、油条、烧卖、嫩豆花……
路遥拿了不少,打开盒子,热气腾腾。
一直客客气气的安保室小队这次没有过分推拒,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忍不住拿起盒子里大馅饼吃起来,端一碗豆花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吃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刘静、蔡语星挨着坐在一起吃烧卖和油条,小口小口喝豆花,比大男人们斯文许多,但也忍不住低头抹眼泪。
他们好像看到了希望,却不敢抱有太多期待,甚至不敢开口询问店主的来意,害怕那不过是他们在极度绝望恐惧之下生出的一场幻想。
但捧在手心的饭盒滚烫,食物的香味和味道如此真实。
路遥略微吃了两口,想到号操作教室的惨状就坐不住了。
天亮之前,必须打扫到可以营业的状态。
路遥穿着水鞋走进去,沿墙壁、地板贴了一圈清洁符,里里外外打扫了遍,才勉强满意。
安保小队和刘静一行离开前,路遥拿出一沓刚弄好的保密契约。
契约要求保密昨晚众人在diy小屋经历、看到的一切。
秦秋名一行人只是稍微迟疑,就在保密契约上签了字。
刘静、蔡语星也不例外。
江凛还处于昏迷中,蔡语星拿着他的手在契约上按了指印。
江凛和蔡语星随安保小队回教堂,徐峥嵘和任由送刘静去管理处。
早上七点,在diy小屋滞留一夜的众人满怀着无法形容的复杂心情离开。
路遥在门口摆上广告牌,回店里继续做打扫。
昨晚那个烟花小广告不知道有没有用,时间有限,不然还能做得更炫酷一点。
“老板,我们两个人,想参加门口的手工体验活动。”身后,一道清澈的声音响起。
路遥回头,门口站着一老一幼。
小老太太穿一条灰色细纹格子裤,上衣是暗红色的碎花长衫,身材瘦小,背有些弯,瘦得只剩一张皮的脸上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路遥有些惊讶。
她在街上没有见过年纪这么大的客人。
站在小老太太身旁的男生很年轻,看起来和江凛差不多大,瘦瘦高高,脸上没什么表情,刚才说话的就是他。
路遥拿出登记册:“参加活动需要登记。”
男生叫宋闻,小老太太姓许。
宋闻叫她奶奶。
路遥转身去倒茶水,回来门口又站了四个人。
他们也来体验手工制作礼/花/弹。
不到半小时,活动第二天的免费名额全部用完。
路遥笑盈盈迎客人进门,做完登记,带他们去往一号操作教室。
———
北区管理处大楼。
刘静在办公室收拾东西。
陈辉生出外勤,没在办公室。
方从本来在办公室,刘静回来后,他就去了吸烟室,办公室里只剩一个刚来不久的新人。
新人第一次面对这种状况,有些不知所措。
刘静平静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之前一个老同事都没在,只得跟那个新人打了个招呼。
方从从吸烟室回来,刘静已经离开办公室。
下午,陈辉生出外勤回来,情绪低沉:“组的杜晓出现异化症状,智力退化。等会儿教堂就要来接人。”
昨天,刘静走了。
今天又走一个,他心里不好受。
方从没说话。
坐在角落的那个新人抬起头,纠结了一阵,小声道:“上午,静姐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