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到了村子通向官道的泥土道,墨兰忽然浑身紧张起来,她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人浑身夹杂浓浓的死人气息,这是杀人过多导致的,她在军营深有体会。
一场恶战下来,那些活下来的士兵谁身上都有这种气息。
只不过士兵的气息是不明朗的,而这些人身上的气息沉淀的极深,经年累月,是惯于杀人的了。
一共五骑,全部是军革裹马,蒙面,黑色披风宽大到马屁股,随风烈烈,腰间挂着弯刀,脚边仍有刀鞘,马脖子上始终有几个皮囊袋子,里面隐隐渗出血迹。
墨兰对于军人的恐惧是发自骨子里的,纵然有恨,当下也怕的不敢声张,蹲下躲在了田陇地里。
噔噔噔!
声音来的快,去的也快,墨兰终于能挺起胸膛张望的时候,她看到那些人去的方向,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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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他娘拖着长剑进屋,嘴里喊着老栓来帮忙。
“哼哼哼……便是这把剑,将小栓给砍死了的。”老栓满难情愿的走过来。
谁想,他这一提,栓他娘就打开了水闸,止不住的往外淌泪,“哎呀呀,你又说这个,可……又能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女人的无奈和哭声痛击了老栓,他忙说:“好嘛好嘛!咱就不提了嘛,反正一个换一个,这个女娃也蛮好的。”
“那你又说……”栓他娘忽觉手上的剑越发沉重了,只得剑尖抵到地面,一步步拖动着。
老栓反应过来,“你歇着吧……”
他上前几步,正准备帮忙,忽的愣住了!
“你又做啥子哟!”
栓他娘真真恼怒了,正要甩开剑柄,忽然听到老头子一声大叫,“别扔!”
栓他娘惊觉,回头一看,满脸错愕……
但见那剑尖拖动在地面居然成了一个人形,仿佛从剑里拖出来一个人形,栓他娘清楚的记得,她不是有意的。
可是这人形轮廓又是怎么回事?
更何况,这人形怎么越看越熟悉,看起来和他们家的小栓一个模样!
两口子愣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初只是一道淌出来的和水渍一样的痕迹,约莫个人影,但是很快晕湿了院子里的硬实黄土,印出来个湿哒哒的人形,从脸型上来看,果真是小栓。
他好像从地面揭开的一张纸,两条胳膊软塌塌的抬起来,手掌抵住了,上半身坐了起来。
又好似某个跌落泥潭的人挣扎,小栓从泥土里拔出脚来,整个站起来,比他的爹要高很多。
栓他娘咣当扔了剑,眼里噙着泪,嘴角直哆嗦,眼角的皱纹拧成了一股股,啪嗒!
那泪珠子就止不住的成河了。
老栓倒是谨慎,毕竟他的儿生前还是个吃人的妖怪,如今虽然是个人形,可是看着也不是个正常的。
拉着自家婆娘,老栓退后几步,谨慎问,“你是小栓?”
“栓他爹,你在说啥子哟,他不是小栓是谁?”栓他娘急了。
水和泥和成的小栓仿佛也落泪了,动情的张张嘴,响出砂石磨动的沙哑,“爹啊,娘嘞!”
只这一声,栓他娘便噗通一声跪下了,“儿啊,娘没能保护你,是娘对不住你!”
小栓也跪下来,对着他的娘说道:“娘嘞,我不气也不恼,只是怕给你和爹添累赘,我得了那帝流浆,虽不能复生,可是在这剑里温养的极好,想来日后有机会投胎转世,必定是有福报的。这还要感谢项哥,他收留了我。”
栓夫妻恍然,这一来,两口子的确消了些担忧,只是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将来的思念不可避免。
“爹啊,项哥还会回来拿剑的,可不能弄丢了。”小栓临消失前,叮嘱道。
栓他爹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不住的点头,伸长了脖子看着自己的儿一点点的回到了剑身里。
这一来,他可是不敢懈怠,忙将长剑抗在肩上,抬到了供奉桌上,每日叮嘱婆娘细细照看,擦拭。
殊不知,这小栓也是懂事,只怕爹娘担心,所以编了个谎言,善意的谎言。
实际上,项薄哪里知道剑里还束缚了小栓的魂魄,而小栓尽管得了帝流浆,可在剑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可不仅仅是枷锁加身那么简单,这剑戾气极重,有斩妖除魔之功效,小栓也只是得了帝流浆的洗涤,才能有机会侵入剑身,实际上,相当于进了人体的外部血液,排斥的厉害,时时刻刻都可能被剑气吞噬。
至于投胎转世得福报,那是想都别想。
之所以藏在剑里,是因为他敬佩项薄的为人,不知是从小从未站起来的经历还是其他原因,总之,他仿佛能从项薄的眼神里看到和他一样的明亮,那是一种过往的希望,这让他相信,两人之间是有羁绊的。
所以,他冒着被剑气绞杀的风险,也要跟着他,以另类的方式行侠仗义,闯荡江湖。
项薄和和尚打了起来。
这一刻他有些后悔,悔不该没有插手,悔不该没有提前动手,不然的话,那女鬼不至于被他给吞掉,而和尚也不至于修为大涨。
项薄本来是可以压制它的,现在却不行了。
于大火纷飞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掠过,咔!
项薄甩出磨盘一样大拳头,击碎挡路的,被烧焦了半截的树干,露出了正狂奔不止的和尚。
和尚此时已经是青面獠牙的怪物,妖气弥漫,可是却不失理性,纵然他能和项薄撑拒,可也清楚,那青年的耐力极强,硬拼下去,早晚吃亏。
他跑的急,也没有看清楚前面的方向,大约知道是北边,没想到出了林子,便看到一座城。
………………
青城,
四季纺。
白莜君是个寡妇,夫家因碰着了征兵一去不回,只留下她自己一个维持。
院子里浣洗出来的新纱挂满了一根根长杆,随风动一动,真当是被扯下来的云棉。
此时的老板娘着一身素净淡雅,干净利落的浅红工作服,正伏着身子在一红色水缸里淘换。
她的袖子撸了一半,露出小半个白玉萝卜的小臂,脚尖点一点,映衬在水里的是一张满额头沁汗的面皮。
面皮说不上白静,脸蛋圆圆的,确乎倔强,通俗来说,有些大气。
尤其是眼睛,灵动非凡,好看的要飞出来一样。
圆形大水缸旁边放着四两一盘的茶桌,茶水烧的正滚开,似乎在等待客人到来。
不多时,健壮的脚步声传来,白莜君加快了捣动的动作,想趁着他还没走进来结束手头的工作。
来人八尺余长,阔面厚唇,眉宇之间有一分悍气,浑身挂着三分正气,余下几分都是勇气。
他一走进来就收了悍气,对着抬头的老板娘点头示意,熟稔的在茶桌坐下来。
一根手指侧面搭上了茶壶,男人笑了笑,“水温正好。”
女人像是得了赞赏,得意的笑了笑,配上满头的汗水,略略发红的面孔,垂落的鬓角,好看的很,男人也笑了笑。
等到白莜君做完了活,也坐下了,男人怀里掏了掏,是一个三寸见方的胭脂盒,印着逐胭铺三个字,价值不菲。
白莜君愣了愣,没想到这个男人也能有这样的心思,可这是什么意思?
“送给我?”
“嗯。”
“那你是不是有什么对我说?”白莜君问话里有期待。
男人想了想,摇摇头,“应该没有。”
“段青云!你好好想想,你一定有什么话要说!”白莜君生气了,但是仍然期待。
被称作段青云的男人抿抿嘴,低头,沉默不语。
白莜君本来只是想吓吓他,按照他们的情分,戳破窗户纸只是早晚的,所以她愿意引导他说出那句话。
她了解他,是个爽利的人,不事权贵,不守规矩,不拘细节,一句话的事,不是事。
可是他竟是不说,仿佛有些天大的难处。
“难道我的直觉错了?一开始都是我一厢情愿?”
“不会!那这胭脂又是怎么回事?”
白莜君生气了,这次是真的。
“我是个寡妇,那种事情开不得口的,你晓得吧?”
段青云哦了一声,面无表情,仿佛有心事。
“胭脂你拿回去,茶就喝到这里,等你想清楚了再来。”
女人俨然下了逐客令。
段青云无言以对,欲言又止,胭脂重新放回怀里,对着女人拱拱手,这就转身走了。
“混蛋,蠢货!不开窍的臭男人!”等到他走出了圆拱形的门,白莜君咬着牙低声骂。
………………
段青云来到四季纺门口,从怀里掏出来一张方方正正的通缉令,上面的画像和他有九分神似。
他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忽的想要喝酒,眼角瞥向不远处的酒巷,正要跨步走出去,一个莽撞的和尚将他给撞开了。
他本也是武功高强之人,不想和尚力气真大,竟然和他一起趔趄了出去。
“大师你没事吧?”
说到底和尚模样更狼狈一些,浑身臭烘烘的,混杂了许多烧焦和泥浆的味道,僧袍破烂的几乎成布条了。
段青云觉得这眉清目秀的和尚或许需要一身新衣裳了。
只是,他的好意没有被和尚领到,和尚猛推了他一把,这就手脚并用的挣脱走了。
“这和尚真奇怪!”段青云摇摇头,忽然摸了一把怀里,心道,“糟糕!”
价值二两多的胭脂鲜红如洗,此刻正洋洋洒洒的星斑点点的落在地上,沉浸在四季纺最底下的台阶附近泥土里。
望着这一幕,段青云愣住了,抬头看,正好看到四季纺的招牌和随风而去的通缉令,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