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项薄若有所思,他倒是没有着急提笔开始写,实在是他的那手字体难登大雅之堂,否则文卷不至于被程心安随意瞥了一眼,便被排除掉了。
“呵呵,看来非得真正的来一次人前显圣。”
在听到题目为海棠的时候,青年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结合苗苗给他说的那虞美人过往,这首词正合适。
因此,
在众人手忙脚乱,急匆匆的在一张张宣纸上作答的时候,他站起来随意的遛达着。
旁人叫他这种反应,只以为他干脆放弃了!
一番热火朝天,房间里终于渐渐的安静下来。
灯火悠悠,清香弥漫。
虞美人装扮精致,只是这一次她披着红色披风走出来,仍然伴随咳嗽声。
约定的时间到了,虞美人没有坐下就开口道:“请各位见谅,今日身体的确不适,少陪了……”
“不敢不敢。姑娘身体欠安,仍然出席今天新进学子聚会,这才令我等人感动不已。可惜那前三名的学子难以知道虞美人的付出了!”
这话说的很有水平,既体谅了虞美人,来了一波彩虹屁,然后又间接的踩了一下前三。
虞美人如何能听不出来?
但今夜,
唯一能让她瞧得上眼的只有这费文轩了。
不出意外,他便是今晚和自己喝酒的人。
于是她点点头,又微微躬身表示感谢。
费文轩得意的笑了笑,这一来,把握更大了!
“接下来,烦请各位两各自所做的诗词文章交给丫鬟们。我就在这里看。”
这是虞美人的习惯,她看完了之后,觉得好的会当场读出来。
一来达到大家共赏的目的,二来也让其他人对自己的选择心服口服。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的开始收卷,每收一份,同时也能得到一份赏赐。
到了项薄的时候,项薄想了想,最终没有给丫鬟金子。
因为他发觉,
再这么给下去,怕是过夜的钱就不够了。
那小丫鬟哼了一声,只以为这人滑头,气鼓鼓的将他的宣纸给压到了最底下。
等到所有的卷子都收上去,虞美人挑灯夜读,像是苦读的学子,又像是阅卷的夫子,十分认真。
费文轩给的金子最多,卷子自然是放在第一位的,因此被虞美人率先看到。
虞美人因为有些期待,所以情绪略微兴奋。
这是一篇赋,名为海棠赋。
开篇点题,文章通篇富丽堂皇,辞藻华丽,力尽所能的赞美虞美人。
从外到内,可以说所有的华丽词藻都用上了。
这是一篇满满彩虹屁的文章,是费文轩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
透过屏风,看不清楚虞美人的细微表情,但是费文轩是自信的。
因他看到虞美人旁边的小丫鬟对着他伸出了一根大拇指,这是暗号。
他赢了——费文轩抑制住心中的狂喜,虽然早就料到这结果,但是他依然激动不已。
接下来,
便是大多数临时拼凑的文章或者诗词,尤其看到那些词,虞美人不禁微微皱眉。
因她喜爱词牌,有些人便会投其所好,但她对于词牌的要求也更高。
看到那些水平稍微一般的词牌,她便瞧不上。
甚至于看到后面,她有些失去耐心了,微微摇头,长叹一口气。
左右的丫鬟叫虞美人累了,俯下身子劝说,“姑娘,要不回去歇着吧?”
费文轩嘴角微微上翘,虽然后面的文章不可能超越他,但能节省点时间也是好的。
最起码,不要再让后面那些排名三十以后学子们的文章诗词玷污了虞美人的眼睛。
想到不一会,他就能单独和那双眼睛对视,他有些兴奋。
虞美人伸出葱葱玉手随意的翻了翻,大约还有十五六份,而此刻她的头已经有些痛了。
于是她点点头,“给我热一杯姜茶,我再坚持一下。”
听到这话,费文轩不免有些失望,但嘴上却说着,“虞美人肯如此对待文人,真是少有的。”
不得不说,这费文轩纵然隔着屏风,也擅于察言观色,每一句话都拍在点上。
虞美人笑了笑,拿出下一张卷子继续看。
又是一篇废话连篇的文章,看的虞美人索然无味。
通体看来,所有人都在捧她的臭脚,只不过费文轩的文笔相当扎实,看起来让人舒服。
后面这些人就是无脑的吹捧了。
对于这样的吹捧,虞美人见得太多,也麻木了。
于是她快速的翻动剩下的那些文章,直到最后一张。
最后一张宣纸被捏的皱皱巴巴,她知道这是丫鬟做的好事,于是美眸顾盼间瞪了她一眼。
小丫鬟吐吐舌头,“谁让这人不懂事呢?”
因宣纸皱了,遮住了半页,初次打开,虞美人只看到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的以为这位学子交了白卷,无奈摇摇头。
“果然没有惊喜么?”虞美人边说着边将宣纸展开。
“原来是一首词。”她这才明白宣纸为什么空了半边。
况且,这词很短。
而且,这人的字体实在是不堪,歪歪斜斜的,像是没有入门的稚童。
她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下一刻,
虞美人哦了一声,
如梦令,这是词牌名。
她微微点头,“尚可!”
紧接着,开篇第一句,“昨夜雨疏风骤。”
“写的倒是有意境,可是昨夜月明星稀,哪来的风雨?”虞美人呵呵一声,不置可否。
下一句,“浓睡不消残酒。”
虞美人怔住了!
这不是她昨夜的写照吗?
酣睡一夜,但醒来之后依然觉得昨夜的酒意没有消退,因此而头痛不已,着了凉。
紧接着下一句,“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虞美人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嘴里喃喃自语,“海棠依旧,海棠依旧!”
她忽然想起第一句,“昨夜雨疏风骤,原来这里的昨夜并非是前半夜,而是前半生。”
虞美人想起前半生的飘零,不正是在风雨中度过么?
故此,她成名之后,只能用酒来麻木自己,以至于到现在都无法消除这浑身的残酒味道。
残酒,意味着身体不再纯洁。
当我今日尝试问一下丫鬟,丫鬟却说我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一直都那么美,从没变过。
但,
虞美人擅长诗词,她似乎已经预见到这词接下来要写什么了?
果然,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嗡!
仿若被一道惊雷击中,虞美人葱葱玉指死死的抓紧这份宣纸,嘴里喃喃自语,“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原来我已经到了凋零的时候了么——虞美人便是那红花,在绿叶繁盛的时候,这红花便该消瘦了。
啪嗒啪嗒!
斗大的泪珠难以自抑的落在宣纸上,旁边的小丫鬟已然吓坏!
外面的宾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虞美人的倩影凝固住不动了,仿佛一座雕塑。
若是细细听来,能听到微弱的抽泣声。
笔墨印记未干,斗大的泪珠晕开了一层,这令虞美人忽然惊醒过来。
她这一刻忽然觉得眼前的字并非不堪,反倒是她的泪珠污染这词。
于是她立刻调整情绪,将泪水呜咽,而后平复了下心情,将眼前的这张宣纸仔细的展平了。
每一个褶皱都抹平,这才卷起来抱在怀里。
“宾客稍等,若有消息会通知你们。”小丫鬟知道虞美人需要回去做选择,于是吩咐了一句,搀扶着她沿着楼梯上了第九楼。
那里会是她接待宾客的地方。
房间里,
随着虞美人的离开,喧闹又开始了。
费文轩胸有成竹,其他人虽然自知没有可能了,但是依然留在这里。
尤其是薛老板和荆文龙,更是抱着一丝希望,安静的等待着。
“该死的费文轩,居然用卑鄙手段,小人啊!小人啊!”荆子集连连捶胸顿足。
不想,
眼睛的余角瞥到了项薄,发现这青年也不说话,始终很低调。
他有些不屑,“这位同窗,你还不走?”
潜台词很明显——我都没戏了,你还留在这干啥?
这是第三十名对于末尾的鄙视。
项薄只是笑笑然后反问,“你不是也没走么?”
“哼!我在等我哥一起。不对,说不定我哥可以留下,呵呵。”荆子集强行给自己的大哥拉一波自信。
项薄对于他的强行挽尊并不感兴趣,他只是看着第九楼,有些好奇。
这虞美人也真能做的住,这一首词的绝妙不需多说,更何况和虞美人过往的经历有所交集,按理说她不可能理解到。
除非这人徒有虚名,不过是个花瓶罢了。
项薄只得继续等着,毕竟最终人选还没公布不是?
————
第九楼,
这是一个四方通透的独立空间,方方正正,前方是城主府,后方是天北城,左右两侧是繁华的街景。
这更像是个凉亭,四根龙柱撑起一个华盖,四角檐飞如白虎。
地上铺着一张名贵的洛阳地毯,上面放着小小的四方桌,温酒和小食一应俱全。
虞美人坐在地毯上,半露香肩依靠着桌子,望着前方明月,心里惆怅。
在她的面前是展开的宣纸,那是项薄写给她的诗词。
如梦令。
虞美人一字一句的斟酌这诗词,心头越发的柔软,双眼仿佛决堤一般,止不住的淌着泪水。
泪水递到地毯上,转瞬即逝。
不一会,
大丫鬟走进来,跪在她面前说道:“姑娘,东西都准备好了。”
“您要是不舒服,我便叫那些人先退去吧?”
大丫鬟见主子的伤心是不同以往的,这一次的悲伤太过沉郁,这顶楼风又大,怕是会再次着凉。
不想,
虞美人摇摇头,她沿着宣纸看下去,那角落里有个名字。
“叫他上来吧!我总得见见,能写出这样诗词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她檀口微张,幽幽说道。
“是”大丫鬟缓缓退去。
————
众人等的焦急,大丫鬟千呼万唤这才从楼上走下来。
她步伐轻快有力,哒哒哒,很快来到众人面前。
微微躬身行礼,在所有人的祈盼中,她笑着开口道:“姑娘请项薄公子上去。”
“项薄?”
费文轩眉头一皱,显然对于这个名字极为陌生。
和他的表情同步,众人都下意识的转头去找这人。
荆子集此时的眼睛里充满了错愕,因他上午不慎看了一眼,那榜单的第一百名好像就是项薄这个名字。
而他的座位旁边这个家伙就是第一百名。
“是他?”
别人没头脑的去找项薄,他却立刻目光锁定了他。
项薄没有太多的意外,只要这虞美人不是徒有虚名,这结果就是必然的。
看到荆子集的眼神,项薄拍拍他的肩膀,“你大哥可惜了。”
从人群里走出来,所有人无不惊讶。
薛掌柜颤抖着手指着他,“你不是那个?”
后面的土老帽三个字,他最终没有说出来。
费文轩依旧阴沉着脸面,死死的盯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竞争者。
而那个大丫鬟更是表情错愕,“怎么会是他?”
因项薄没有给她金子,她便将他的卷子给塞到了最后,还给揉的皱皱巴巴。
他小气的模样可真是令她印象深刻,所以她当然记得。
“其貌不扬!”
这几乎是所有人看到项薄后给出的第一评价!
但青年怎么可能在乎,他来这里可是为了打探消息。
直到他走到了大丫鬟的面前,她居然还愣着,于是项薄耸耸肩,“走吧?”
“噢噢哦!”
丫鬟反应过来,“其他人就请回吧!”
既然人家都送客了,那就没必要在这里再待着了。
人群纷纷离开,只费文轩还是不甘心,看向项薄背影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
项薄走到半路,
大丫鬟便对着他躬身行礼,提前退下了。
两层楼之间的金丝楠木圆门被关上了,项薄走到了最后一个台阶。
甫一进来,他立刻感受到这里的冷。
果然高处不胜寒。
眼前的女子跪在四方桌前给他温了杯酒,示意他坐下。
青年点点头,坐在女人的面前,中间隔着一张桌子。
终于见到了真人,虞美人没有惊喜,也没有失望,但是眼里有光。
“公子才学惊人,想必这一次也被天北学院录取了吧?”虞美人先打开了话题。
项薄点点头。
“那不知道公子排名多少呢?”女人轻声言语,若清泉叮咚。
“这个重要么?”
青年反问。
很多人都在问他的名次,似乎名次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所有。
“是我唐突了!”
青年没有表达出不满,虞美人却察觉到了。
“其实说一下也无妨,我是末尾的,第一百名。”项薄毕竟有求于人,气氛不能弄的太僵,于是主动说出来。
果然,
虞美人还是愣了下。
她只知道自己唐突了,但没想到眼前的青年如此洒脱,原来他根本不计较了名次,但是却好奇人们对于名次的态度。
这是一种冷眼观世界的态度,少有人能做到。
哪怕这天北城的主人李延凤,站在这九楼俯瞰人间,也无法置身事外,因他本身也是天北城当中一份子。
青年做到了,他的眼神无不在告诉虞美人,这里的一切于我而言都会是不重要的。
“公子才气无双,自然不是一个区区的名次可以拘束的。想来公子连名次都不放在眼里,今日送了我这首必定可以千古流传的诗词,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虞美人心中笃定,金钱,荣耀都不是青年想要的。
而她唯一能给的,也呼之欲出了。
项薄着实没有反应过来,指尖在酒杯边缘划过,思量着虞美人的话,心想这女人是不是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完?
于是他两眼静静的瞧着虞美人,等她继续说下去。
这可羞煞了女人,她眉头展现一抹猝不及防的娇羞风情,而后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你好像弄错了。这首词现在还不是你的。”
“什么意思?”
项薄想了一下,准备开门见山,“我不要报答。我想要的是交易……”
“交易?”虞美人微微皱眉,略感心中不适。
本能的,她很排斥交易这样的说法。
扩大来说,整个樱花楼的女人都不喜欢这个词。
同样是花钱享受,同样是伺候客人,她们一直觉得自己和民间的勾栏女人是有本质不同的。
简单点说,她们更高级。
所以女人们愿意用两情相悦来形容她们和客人之间的关系。
这里的情未必是感情,只要客人付出的东西能打动她们的心,就足够了。
比如说项薄的这首词。
虞美人动心了,她觉得这首词就是写给自己的,毫无疑问。
本来是他给她诗词,她还给他身子,结果被青年说成交易。
呵呵——虞美人愕然发现,原来自己的身子和楼里其他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
一夜春风换这首诗词,她配吗?
虞美人忽然明白了什么,青年觉得她不配……
“公子这般说话可是有些伤人了。奴家的身子虽然粗鄙不堪,可这也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了。这是我的心意,也是足够的廉耻,您说成交易,这……”
说到最后,她声音有些颤抖。
项薄知道她误会了,微微一笑,“写下这首诗词只是为了能够见到姑娘,至于其他的,在下没有多想。”
其他的,指的自然是虞美人的身子。
“既然姑娘喜欢这首词,那我就得用它当做交易的筹码,不然我这里的东西怕是不够份量啊!”他拍了拍钱包,那里有剩下的不少金子,看起来鼓鼓的。
他原本是想要金子做交易的。
现在只能临时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