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
青年站立,乌木扎俯身拱手,女儿希儿匍匐跪地。
“不瞒恩公,希儿的娘本是大梁人,那一年随着父亲来燕云城和我笛木族进行商业往来,我们两家经常来往,我便和她母亲相识。而后便有了希儿,只可惜,后来燕云城被霸占,希儿她娘便死于那一场战乱。”
“但我知道,随我在燕云城住了多年,她娘是想家的,也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带着希儿去见她父亲。”
“说到底,内人并不希望孩子一直生活在边境受苦。珞珞还小,我实在不放心。但希儿已经长大,能给您当个奴婢,随你出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我想,这不算委屈了她。”
在所有的笛木族人心中,
项薄就是神,按照祖制,能够侍奉神,这是相当大的荣耀。
望着满脸希冀的中年男人,还有趴住不动的少女,
项薄微微摇头。
他此去南方,本是为了游历人间,同时惩治严酒记忆当中的南方军。
而老道士说过,
南方多瘴气,雾林,毒虫猛兽,百姓流离失所,少有保留完整的城池。
论繁华,
只一座易水城,曾是大梁五大繁华城池之一。
加之,
他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并不习惯有人跟着。
“公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鞋子和衣服。”原本跪着的少女从身后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放在项薄面前。
“公子,你需要一个仆从,给你洗衣做饭,我从小就被阿娘教导,这些都会的。包括大梁女子的礼仪。请您带我走吧。”
希儿抬头看着青年,眼神里有焦虑,希冀,以及倔强。
这张倔强的脸令项薄想起了一个女人。
墨兰。
这个经历了生死,同样倔强的女子现如今不知道如何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脚,
光着的脚脏兮兮的,不免有些自嘲。
希儿猛的抓住机会,
直接用自己的衣袖给项薄擦脚,毫无嫌弃。
这可惊着了青年,急忙往回缩,但希儿动作极大,将他的脚给捂在怀里,愣是给他穿上了鞋。
鞋子很合适,也很舒适。
这一刻,
项薄感受到了脚底传来的温暖,脸面紧张,“你放开我”
“不,我不放”
“你放开我,我自己穿”他总归是不习惯被人伺候到这种地步,微微皱眉。
“不,除非你答应我”
希儿用力护住怀里的脚,随即猛然想到什么,喜极而泣,“他答应了?”
被松开之后,
项薄急忙忙拿起另外一只鞋给穿上了,神情有些慌张。
“公子,我给你更衣”
乌木扎眼见女儿得逞,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
留下局促的青年慌张的声音在城头回响。
“不要叫我公子,叫我项薄就好了”
“好的,项薄公子。”
“别,我自己穿就好,你别乱摸。”
“我没有乱摸,怕你自己穿不好嘛”
“对了,公子,我先带你去洗澡吧,我给你搓背”
“”项薄。
————
晨曦吐露,日光大好。
项薄从熟睡当中醒来。
昨夜洗澡之后,他少有的睡得很香。
当然了,
澡是自己洗的。
但衣服,
希儿早已经给准备好了。
房间里,
一袭白衣挂在衣架上,佩玉,腕饰,头巾,玉簪一应俱全。
项薄微微皱眉,
虽说当了三年多的古人,可对于这种书生打扮的穿着,他着实不怎么懂。
而他原本的麻衣,斗笠都被拿走了。
剑倒是还留着,挂在窗户下。
“吱呀!”
推门而入,
希儿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
看到项薄穿着昨夜换洗的白底内衣,笑了笑,露出两个小虎牙,随后说了一声,“公子,该洗漱了。”
“公子?”项薄无端的想起了前世武侠里的张无忌,那小昭似乎就这么称呼他的。
“还是别扭啊。”项薄短叹一声。
“我知道公子不适应,但是听多了就好了。”毛巾在水里蘸了蘸,撸起袖子的胳膊使劲拧了拧,希儿将毛巾递给项薄。
她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将衣架上的外衣给拿下来,轻轻伸展开来,准备给项薄穿上。
项薄洗完了脸,在希儿的侍奉下,穿戴整齐。
站在铜镜前,看到了里面的自己,有些恍惚。
这幅模样,他还有些不适应,奈何希儿给准备的衣服着实得体,穿在身上很是舒适。
多年来,
他习惯了风餐露宿,
想不到,
如今也可以扮成这富家公子模样。
听希儿说,
得知这些东西是往年乌木扎贸易时留下来的,找了几件,没想到正合适项薄的身形。
项薄走出去,
发现院子收拾的井井有条,有点江南的味道,不由得笑了笑,“我今日就走了,何必如此?”
希儿摇摇头,“公子,哪怕只住一天,也要打扫呢。何况,你说错了,是我们就要走了。”
过了一夜,
她已经不把自己当成外人,加重了“我们”的语气,满脸笑嘻嘻。
项薄无奈,
他就知道,按照这女子的性格,俩人的关系早晚会如此。
而他本就是个最笨的,如何能说得过她?
“阿爹给咱们准备了马匹和黄金,都在外面了。哦,还有夜族也送来了夜明珠之类的珠宝,好像是它们的特产,让我务必收下。”
希儿走在前头,两人走出去,项薄顿时无语。
门口两匹马,一辆马车。
马车被装的满满的,吃喝,衣物,帐篷一应俱全。
两匹单马也没空着,左右两边都是些白色包裹,惹得两匹马左右马蹄头在地上胡乱点动。
马车上还有一个老仆人,正持着甘蔗,看见项薄来了,从车上跳下来,露出一口大黄牙,嘿嘿的傻笑。
“乌大叔,这是?”
项薄问道。
乌木扎迎上来,热情道:“这些都是族人们一点心意,恩公就收下吧!别客气。”
“我倒是想都拿走,可不方便啊。”
“方便的,老黄是对边境这一带很熟悉,有他引路,你们很快就可以走出边境。”
“这家伙怎么知道我是个路痴?”
项薄腹诽道。
但他莫不是忘了,我可是能日行千里的。
“都拿回去吧,我用不着。至于老黄,也别跟着了,不方便。”
开玩笑,
带着希儿这个嘴碎的少女,他够闹心的了。
“呃?”乌木扎热脸贴了冷屁股,顿时有些尴尬。
这时候,
希儿走过来挽着阿爹的手,“阿爹,听公子的。我给他带一些换洗的衣服就好了。”
乌木扎只得听女儿的,对着老黄摆摆手,将马车给赶走。
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项薄被众人簇拥着走到了城门口,
莫桑的眼神里透露出不舍,他也想跟着青年出去闯荡。
可惜,
就在昨夜,
他被代理首领给指定为未来族长接班人,要进行十年苦训。
而珞珞哭的和个泪人,舍不得姐姐,
希儿只好抱着她哄来哄去,“姐姐会回来的哦,等你长大了,姐姐就来接你。”
“乌大叔,借此别过。”
项薄翻身上马,
等了一会,
希儿终于睁开珞珞的小手,也上了马,和众人挥手告别。
城门口,
人群耸动,两匹马并肩而行。
项薄察觉身旁有异响,之间希儿轻轻抽泣,眼底抹泪。
“后悔了可以回去的。”
这是项薄的真心话。
岂料,
希儿忽然正色道:“哼,才不呢!我才不会想家呢!”
说完,
她挥动手臂,沐浴朝阳,“嘿,我现在充满期待和向往,兴奋的很。”
“哦,对了公子,你说,咱们走了之后,城关军不会再来攻打燕云城吧?”少女忽然问道。
项薄一怔!
说的也是,
虽说那李家兄弟对自己很是恭敬,可万一自己离开了呢?
以他们的手段,
肯定会第一时间知道自己的离开的消息。
希儿的担心有道理。
于是他缓缓回头,从背后抽出长剑,一剑挥动出去。
但见剑光一闪,跃到燕云城上空,随后光芒万丈高,将整座城笼罩在内。
“公子,你做什么?”
希儿好奇问道。
“这是一道护城剑气,加了天道之力,若是有外人强行破城,就可以激起防御。除非是和我一样修为的强者,否则无人可以破城。”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不用担心阿爹,阿妹的安全了。”希儿拍手叫好,很是开心,又露出标志性的小虎牙。
“走吧!”
“去哪啊!”
“南方”
“南方在哪?”
“南边”
“”希儿。
————
不知不觉两月过去,
城关外来了一对男女。
男的是个老者,清癯清瘦,神色淡然,宛如老神仙。
另一个是个少女,嘴里咬着甘蔗,随意的吐到地上,脸蛋红扑扑的,身形玲珑可爱,歪着头看着高大城关。
“师父,我去叫门?”少女声音叮咚,如山泉击石。
“为师自有办法”
老者说完,手里出现一张折纸,瞬间凝成纸鸢模样,一跃而起高飞出去,进入城墙之中。
途径城内街道,穿街过巷,寻到了一处大营,没入其中。
李元年坐在桌前,望着前方的地形图,眉宇紧皱。
斩杀了皇甫成之后,
他顺理成章的暂代三军主帅。
二弟李仲年站在下手位置,一脸焦急。
“大哥,昨夜偷袭我军城外营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天亮后就退去了?”
“派出去的探子还没有回来,但是看穿着,那些人的确是夜族人打扮。”
“不会吧?他们不是都定居在燕云城了?还想着进军大梁?”
重重的拍下桌子,李元年起身的同时,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根据昨夜的士兵们回顾,那些人虽然穿着夜族人的衣服,可却比夜族人更加凶残,倒像是毫无人性一般。”
“许多士兵是被咬死的,那些人更像是怪物!”
“会不会夜族人故意如此装扮,混淆我们?”李仲年提出质疑。
“不会。”
走过来拍拍二弟的肩膀,李元年叹了口气,“等探子回来就知道了,你也一夜没睡了,回去休息吧。”
“嗯。”
兄弟二人正要分开,空中一个黑色影子一闪而逝。
随即,俩人同时看向营帐当中,
桌子上,
一只活灵活现,十分精巧的纸鸢落在上面。
李元年顿生熟悉,喃喃道,“这是我们小时候时候见过的纸鸢?”
“嗯,有点像。”
当年,
李家兄弟年纪尚小,被李延凤带着去往京城。
初见护国丞李靖,他折了两只纸鸢给兄弟俩。
当时一个方才十岁左右,一个五六岁,但俩人都对于这纸鸢的事情记得很清楚。
因那神仙一般的人物给他们留下一句话,将来凭借纸鸢可以请他做一件事。
后来,
兄弟俩成长为边境军先锋官,再也没有机会去京城,也就淡忘了这一茬。
如今看到,
儿时的记忆苏醒在脑海里,颇多感慨。
然而感慨之后,
便是极度的震惊,兄弟俩同时想到,“莫非,他来了?”
“可,他来做甚?”
带着疑问,
李元年不敢耽搁,带着二弟急匆匆出城而去。
城门口,
他们看到了那熟悉的看着,心中掀起敬意,当即拱手行礼,“参见护国丞……”
李靖微微点头,对兄弟二人摆摆手,“里面说话。”
军帐中,
兄弟二人在一旁站立,行为恭敬。
李靖随意的作者,打量四周,偶尔点点头,捋一把胡须。
唯独管嫣好奇的翻看书简,笔筒,在没有发现好玩的之后,就神情委顿,自觉无趣了。
“李老千里迢迢来边关,可是有朝廷的旨意?”
李元年给李靖沏了杯茶,端了过来,满面热情。
“算是吧。老夫这一行有公事,也有私事。”
手指背面略微触碰茶杯,滚烫的气息令他感到满意,缓缓说来。
“二位公子,我这次来,可是带着两个消息的。第一个是北寒王已经死了,朝廷下令由你李元年暂代主帅。”
这话说完,
兄弟俩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神色平静,平静的令这李老有些困惑。
按理说,
北寒王死了这么大的事情,是个人都该无比震惊吧?
即便是他,
当初去蟒山调查后,
也是花费了许多的时间才消化掉这一信息,怎么这俩人表现的,就像是提前知道了一样?
“你们……知道了?”
兄弟俩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沉默不语。
李靖微微皱眉,但心中了然。
“另外,朝廷有旨意,皇甫成调回京城。”
此言一出,
兄弟俩的神情顿时古怪。
李靖看在眼里,“怎么了?”
“皇甫成已经死了……”
“什么?怎么死的?”
“我杀的!”
李元年上前一步,主动承认道。
他目光炯炯,毫无畏惧之心,十分坦诚。
“呵。也好,本来他回了京城也是死路一条,既然你动手了,也算是替朝廷了却一桩心事。”
李家兄弟立刻明白,
北寒王一死,朝廷宁可让他们李家执掌边境军,也不会令皇甫成成为主帅。
便是因皇甫成的姓,前朝的皇姓,总归是被朝廷猜忌。
李家天北城虽然是异姓王,被称作小朝廷,但从来无造反之心。
两相权衡下,
边境军落到李家手里,更为安全。
“李老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他?”李元年小心翼翼的问道,做了个手势,示意茶可以喝了。
李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了笑,“结果都是一样的,何必去问过程?”
“那老夫再说第二件事,你们可知道,天北城城主李延凤,也就是你们的父亲,他已经仙去……”
咣当!
兄弟俩手中的兵器同时落地,陷入到了极度震惊当中。
“怎么会?”
“不可能!”
看到他们这种反应,李靖觉得正常了些,方才以为他们提前知道北寒王死亡消息的顾虑也打消了。
若是他们曾偷偷的去天北城打探了消息,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仙去!
给两兄弟消化下这信息的时间,李靖一段时间里沉默不语,只静静饮茶。
茶叫做莫桑,是边境的特产,味道浓重古朴,不似普通茶叶清香,这莫桑喝的更是一种苦味。
李靖喝惯了甜茶,偶尔不大适应这莫桑茶,但小口抿来,也有一番别样滋味。
尤其是,
看着他们两兄弟各自神伤,更是多了一份人间疾苦。
对于这种,
他早已经看惯了。
成仙者,
当脱离人间,以冷眼观世界。
“朝廷有令,你们兄弟俩可以轮流回去奔丧。至于原因,不必我说,你们也应该知道。”
良久,
兄弟俩暗自神伤过后,相互鼓励,令李靖眼前微微一亮。
“理解……”李元年拭去没能流出来的泪,点头道。
随即,他立刻皱眉,眼神当中带有急色,“敢问李老,我那三弟现如今如何了?”
李仲年同样焦急看过来。
“他很好,已经成为天北城新任城主。”
兄弟俩微微松口气。
“方才老夫所说,来这里有两件公事,已经交待完了。接下来有一件私事,想询问你们。”
李靖忽然起身,对着眼前两兄弟微微俯身。
如此大的礼节立刻令两人受宠若惊。
“李老客气了,请讲,李某人知无不言!”
缓缓走向营帐口,
李靖看着外面大好的天气,有些诧异北寒之地怎么会有这种天气?
不都是风沙遍地,日夜不分,寒冷异常么?
殊不知,
这是自项薄来了之后,
北寒之地的天气忽的转变了。
负手而立,身形清癯却翩翩若神仙一般的李靖,语气略带一些希冀,淡淡的开口问道,
“两位将军,可曾在这边境见过一个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