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无言,仅以沉默应对。
气氛太凝重,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难处早已摆在明面上,可惜傅祾并曾不理会,继续道:“莲贵人刚得宠时曾向父皇谗言,与春华殿诸事不睦,你暗暗记下,后莲贵人禁于冷宫,你便趁势扣下内省局的供给,令其寒冬酷暑,衣不附体,永损娇嫩容颜。”
这话说的,我轻笑一声,自负且不屑道:“是,都是我做的,可那又如何?”
傅祾摇摇头,并不是责怪之意,言语温和,能听出宠溺:“是啊......你还是心软,只想着给她一个教训。”
“宫人们私下传闻,莲贵人死时双眼凹陷,干瘪饥瘦,是你下的手?”
傅祾承认的坦荡:“阿拙不喜欢的,我都不喜欢。”
他根本不容我躲闪。
我大笑,恨不得给他当面鼓个掌:“好,好,我竟不知我的养出的好儿子这般能耐!是母妃小看你了!”
傅祾也笑,又向前逼近一步:“阿拙这话便错了,知子莫若父,您怎知父皇在其中并未做手脚,何苦把这脏水都往儿臣身上泼来?”
我收敛神色:“是,你果然是本宫同圣上的好儿子,本宫没教错你。”
傅祾笑着摇头,对我极力撇清的态度不屑一顾,只是道:“非拙........罢了,还是唤阿拙吧,您愿意儿臣这样叫您吗?”他不等我回答,便已欺身上前:“虽然母妃一直有意回避,可儿臣却觉得,只要能与您亲近些,便是好的。”
“不必了。”
我冷冷道:“你现在便给本宫退下。”
“............”
傅祾凝视我,终是忍不住叹气:“您这又是何苦呢?”
“如今我离那个位子只一步之遥,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知不觉他离我已极近,吐息在我耳边,蒸腾起一缕暧昧的温情。
“是甘于人下?还是太后?母妃多年来替儿臣费心谋划,不也是为此么?”
他轻噬着我的耳垂,道:“欲望只会愈燃愈起,不会随着时间堙灭,像您这样聪明的人,怎会看不出父皇从头到尾,只属意他心爱的女人所生的子嗣,才能当上太子?”
“就像你明知楚寅入宫,贵妃定不会视而不见,可你还是做了。”
“就像你极重身份权位,满心记恨曾对你不敬,又兼乐伎出身的尹才人,却又碍于声名无处下手,我便命人拖着她,看她在池水中反复挣扎,死也不给她一个痛快。”
“...............”
“阿拙,不要紧的。”
傅祾扳过我的身体,强迫我对着他。
“你只是你,仅此而已。”
他的拥抱是暖的,暖地几乎顷刻间,就击散我眼中迷雾。
我怔然,双颊似有些许凉意滑落。
果真是好本事。
果真是我教出来的孩子。
软肋被逐一勘破,我一时哑然,竟忘记从他怀中挣脱。
心中的暗郁与阴毒被慢慢揭开,口气是那样理所应当。
无一丝质疑与责难,仿佛天生自然,本该如此。
是的,这样就已很好。
一切都无法辩驳。
我认输。
面对这个男人,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将我看作母亲的男人,仿佛认命一般,沉入他怀中,轻轻闭上眼,决心放纵这么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
...............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
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不必刻意记得,它已经发生。
只是睁眼后,所有风花雪月终不过归为一场绮梦。
梦醒人散,是最好的结果。
我翻身在侧,感受着床榻的另一边骤然失去温度,细碎的穿衣声在静谧的夜晚格外刺耳,接着有一只手在肩上留连,指尖带着未尽的缠绵。
傅祾天未明时就从重芳阁的偏殿离开,走时或许肩上还有几瓣匆匆落下的鸢萝,证明他来过的痕迹。
我将自己蜷进被中,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皆是过去。
自认输的那一刻起,一切便已回不去。
这一次,我输给他了。
............
又是一日晴好的天,再度走进含凉殿中,雕梁画栋一切如旧,只是什么都是虚的,沉沉的药味,无一丝鲜活的气息,内侍立于各角,宛若幽冥。
皇帝略咳了两声,直起身子,已是耗了大半的力气。
我知他上了年纪,不喜太多人服侍,也不喜苦涩汤药,便亲自上前,吹散茶末,让他漱口。
许是咳的急了,皇帝的面色反而红润了些,枯瘦的手筋,眼中微弱的神采,无一不提醒着他已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更多的,其实是心老了。
放下了。
我知他传我来前已与傅祾说过话,至于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这个男人的面目枯朽衰老,我几乎就要想不起他当年的模样。
或许当年,他也曾意气风发,金戈铁马。
更有心爱的人。
可惜岁月在他面上一刀刀刻下印记,壁垒沟壑,遮掩住年轻时的风姿,不过乍一看,依旧是英挺的面貌和轮廓,若不然曾经我也不会对他的宠爱心生向往。
皇帝很吃力地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我坐近些说话。
其实他要说些什么,也已经无甚重要。
我掏出手帕,替他拭去唇边的水渍,温柔中带着恭顺。
皇帝的唇不薄不厚,剑眉入鬓。
他不是凉薄之人。
大概跟天气好也有关系,他今天看着精神头不错,只是说话总有些潦乱无章,有点回光返照的倾向。
就着窗,他不时地便要问我:“如今是什么季节?”
我想了想,回答:“暮春时分,陛下若是得空,到外头去晒晒太阳也好,臣妾推您去。”
他瞧向窗前的空地,自顾自地说:“玉妆花都开了吧。”
我点头,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一时外头艳阳满天。
有些刺眼。
我抬手,任风拂柳絮,落红成阵。
一回头,皇帝吃力地探出半边身体,面上是无限留恋,真是留恋,想再多看几眼那无尽春光,哪怕只有一眼。
半晌,他累了,颓然地倚靠在枕上。
“那天,六月初二,同样的沉闷,蒸的人都失了活气。”
皇帝眼中的光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亮起。
“阿瑜,她就穿着一身茜色的衣裳,从太后宫里出来,手里还捧着四块厚厚的锦缎,热的脸都花了,可还是走的飞快,见我挡了她走的宫道,还瞪了我一眼。”
“才十几岁的年纪,未脱稚气,下巴圆圆,隐着两个笑涡,瞪我的时候,都那么好看。”
我专注地听着,并不去打断。
“当晚,我就去太后宫里,想要了她回来,做我的侧妃。”
“后来........”
皇帝说着又开始咳嗽。
我急忙上前,替他顺气。
他缓过来后,却再也说不下去。
有些故事,并不需要记住结局。
我伺候他睡去,候在偏殿,一步也不肯回。
昨晚贾太医漏夜来报,说了一长串的废话,唯独最后四个字挺重要,或许今日,便是皇帝最后一日。
眨眼,日沉月升,皇帝歇过两个时辰,悠悠转醒。
他把该说的都简短的说了。
例如后宫琐事,堆在一起,也是大事。
例如恒贵人晋为太妃,安居同乐堂,算是安抚恒贵妃相伴多年,劳苦功高。
例如睿王与宁王,已各有归处。
再例如,晋季皇贵妃为圣宪皇后,与他合葬帝陵。
甚至连废太子,都复位端王,不日便动身前往汝南。
从头到尾,没有提到那个与他结发三十余载,算到头来一场空的废后。
大约是真的恨之深切,才会连句话也不愿留。
我其实很不明白。
为什么皇帝就快死了。
他似乎安排了很多事。
但他没有做到全部。
他就要死了。
我是有些怨怼的。
可能还有些恨。
皇帝到底知不知道,他这么一死,我和傅祾将会面对多大的波澜。
他这样的不负责任,自己满怀欣喜地去寻心爱之人,把一堆烂摊子都留给了我们,他干脆什么都不知道。
可在有限的范围里,他的确是把最好的都留给了傅祾。
哀和怨是在一处的,我怨我最美的的年华消逝在他的后宫,却也不自觉地替皇帝感到悲凉。
十几年的沉寂与一辈子的错过相比,我那点子伤春悲秋,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么一想,我好像又看开了些。
殿中死寂一般,一直只有我们帝妃二人。
我还是那身茜色的宫装,坐在那里充当某个女人影子,只是今天是最后一天,往后我就能把那些个衣裳全给烧了,没人会管我再穿什么。
顺便,今天的月亮被咬了一大口,非常的不圆,感觉像是某种预兆一样。
我瞅瞅皇帝两鬓茫茫雪白,突然问道:“后悔么?”
他没有回答。
床上的人似是复又陷入沉睡。
他今天时好时坏,一直在睡。
我凑近,贴伏在皇帝胸前,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出跳动。
再凑近些,他口中喃喃不断,呓语浑浊,不过是一个人的名字。
他在喊阿瑜。
至死,他都在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