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让我去含凉殿跑了一趟。
也不知道就一顿午饭的时间,能伺候出什么花样来。
一个人吃饭好歹还松泛些,伺候皇帝可就一口都吃不上了,我想想就很气,又实在懒得动弹,本想装个风寒让宫人去回话。春华殿一向是我一人独大,所有人都听我的,还是阮娘理智些,跑来劝道:“小姐还是去一趟吧,总不见得让圣上三番二次地请,到时皇后那也该挑您的刺了。”
我冷哼一声,混不在意道:“这么多年就知道养虎为患,皇后那个老女人算什么东西。”不说心计,不说手腕,单就一个‘老’字,她就没戏了。
要说我为什么这么恶心皇后,大约就是冲着刚进宫时那点破事。
新人不成气候,两三年的功夫死了一半,就云妃是以妃位空降才算躲过一劫,我那时才多大来着?十五都不到,皇后竟然也下得去手。
真是差点就着了她的道,差点就被拽进冷宫里。
完了一切云开雾散,我还得面上装作不知道。
如此之仇如何不叫人恨得牙痒,我这人从来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早晚有一天我要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气啊,这深宫能吃人,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帝不爱皇后不贤,只有永无止境的争斗,没有傅祾,我真是连个寄托都没了。
我气到郁闷,又郁闷到捶墙,柳绵和碧水知道我脾气又上来了,索性各忙各的,忙过一阵再来寻我,一点事都不碍的。
为了顿便宜午膳,又要更衣又要梳妆,再想想皇帝那张万年不崩的好人脸,我打心里便觉累得慌。
套用柳绵的话来讲,大约整个后宫里被皇帝传召了还这样不耐烦的,也就我这个春华殿,我是独一份。
“随便梳个垂鬓,再让碧水拿一碟昨日剩下的八宝珍脍,咱们一道送去含凉殿。”我照照镜子,又说:“算了,发式和穿戴都随便一点,身上穿的素就行,反正圣上也不关心这个,我看他就是闲的。”
碧水答应着忙去膳房取点心,结果阮娘听后又劝:“还是换件衣裳吧,圣上从前不是常说您穿茜色好看。”
茜色,茜色好看个屁啊,黄不黄红不红,我看见这个颜色就憋气。
可是我不出声,因为晓得反驳也没用,自己的喜好在宫里是不重要的,唯一的顶头上司是圣上,他喜欢啥我就穿啥,另外我也不敢得罪阮娘,生怕她一听我说话就又开始啰嗦,啰嗦起来没完没了,便由着她们忙前忙后,用上等的宫装和脂粉将我包装好,和那几碟子小菜一样,一路打包至含凉殿。
含凉殿,皇帝办公的地方,我去过好几次,每次去都一个感觉:不自在,不开心,不舒坦。
尽管这里雕梁画栋,飞楼挿空,是举国上下最最尊贵的宫殿,可除了皇帝和偶尔获得接见的大臣之外,其他时候根本就没有人气,沉闷的几乎要憋死人。
哪怕我已经去过很多回,我也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此刻,我提着食盒进去,便见皇帝负手而立,身形萧瑟,殿内只有他一人。
他的面前是一幅硕大的三十六面山峦叠画。
叠画画了什么,我从未仔细留意过,只是料想它能在含凉殿搁置近十年,这画定是在圣上心中有特殊意义。
皇帝的背影是孤寂的,他看的很认真,旁若无人。
我放轻步子走进去,打破了殿中的宁静,皇帝也并未回头,只是道:“你来了。”
“是,臣妾前些日子听贵妃姐姐说,圣上近来食欲不佳,便带了些亲手做的点心。”我笑得温婉,走上前道:“圣上可要用些?”
皇帝摇摇头,转首看向我时,眼底瞬间闪过一丝迷茫,也不知是透过我在看谁。
过了许久,他才牵起我的手打量道:“你皮肤白,穿这颜色甚好。”
那是因为我长得好,合该穿什么都好。我在心底大翻白眼,可面上依旧露出高兴的样子,笑着答道:“若是能叫圣上高兴,臣妾就天天换了这身来伺候您。”
“胡闹。”皇帝的手在我脸颊轻轻一蹭,还是一贯温和的神色。
御膳很丰盛,只是排的满满的,东一筷子西一筷子,想吃的菜都隔得老远,反而让人很没有胃口。
皇帝很给面子,我夹的菜他都吃了,还晓得投桃报李,亲自夹了一小块檀扇鸭掌,放进我碗里,笑道:“朕记得你口味重,从来不肯吃那些清淡的汤羹,特地命他们做了你爱吃的来。”
.......看来今天皇帝心情很不好,所以需要要找个最听话的花瓶来平衡一下。
我含笑将自己最不喜欢的酱鸭肉放进嘴中,神色间却是极为感触,道:“臣妾服侍圣上十几载,这些小事,难为圣上还记得。”
“一晃,连你都快三十岁了。”皇帝握住我的手,眉梢眼角皆已动情,对我道:“阿瑜,我们是不是都老了......”
我当作什么都没听见,嘴里说着已经在心里打过不止一百回的草稿,道:“圣上忠厚仁恕,勤政爱民,您正当盛年,又怎么会老呢?”
皇帝看了我半天,把我的手松开了。
他说:“过会儿留下来,陪陪朕吧。”
宫人们最是有眼色,晓得里头春色渐浓,都一个个安静地退出来,末了还关好了门。
但其实皇帝和我并没有做什么。
他只是把我搂在怀中,浅浅地睡了一觉。
他睡,我不睡。
我乖顺地躺在他身边,小心地贴近皇帝的身体,而后仔细体会着他的体温和心跳。
可是很奇怪,我的心里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阮娘在外头守了一个时辰不到,我便走了出来。
皇帝说他还有政务要处理,晚些时候再来看我。
至于要晚到什么时候,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没关系,他也不配叫我等。
坐着御赐的轿撵,我一路心不在焉,以至于到了春华殿后都没发现早就站在一旁等候我的傅裬——自然,我也没看到他目睹轿撵自天街行来后立时变得阴沉沉的脸。
养孩子简直是老大难,更难的是我自己就不爱读书做功课,如今倒是能舔着脸督促傅祾好好学习,他在我这儿日复一日地,攒下了不少好习惯,今日照例是从太傅那回来,遵照着我给他立下的规矩,进春华殿后第一件事,便是到我跟前汇报目前的学习进度,顺便把今个太傅让他们写的文章拿给我看。
我虽不爱搞学术,不过该学的东西也没拉下过,我的祖母是先朝宗室女,我的祖父是平阳太守,我的母亲在未出嫁前,也是河陵郡有名的才女,我和哥哥自小就饱受熏陶,众人皆耳提命面,不叫我们失了百里氏应有的尊贵和气度。
家学原是要代代传承的,那么现在,也轮到我这样教给他了。
傅祾说今日太傅让他们学的是立国之本,为人之道。
我很认真地翻了翻,见他文中辞藻华而不实,遣句论道实在平庸,不禁夸赞道:“不错不错,终于难看的有几分模样了。”
傅祾也笑:“今日,是四皇兄的文章拔了头筹。”
四皇子他娘得宠,卖个面子也是应该的,我瞟他一眼,温柔道:“劳心者治人,你如今不过是个劳力者,敬兄爱长本就是应该的,往后任凭他们怎么出风头,你多让着些,由得他们几个斗去。”
傅祾低低地道了声是,我其实在皇帝那边熬得肚子很饿,可还是关心他课业,便继续问道:“修身,治国,你认为哪种是君主之责?”
祾儿没说话。
自含凉殿回来后我便稍稍洗漱了下,热水澡泡不光泡的我饿,还泡的我热,碧水在这一点上就很机灵,动手给我换了件略单薄的衣衫,比宫装少了一层褂子,但凡坐姿松散一些,便会露出一侧肩胛,但凡眼珠子动的灵活些,透过衣料去看,隐约便能瞧见山峦叠起,是道好风景。
可巧,我这人一直很随意,懒着身子靠在榻上翻阅文章,和祾儿向来不见外。
傅祾的眼神暗了暗。
我许久未得回音,便抬头瞧他。
他这才回过神,清清嗓子,道:“儿臣愚钝。”
我不知他压根没听见我问的话,以为他答不上来,便解释道:“修身为己,治国为本,太傅教的很对,只是他们被这八个字框的太死,难以跳脱。”我说道:“这些流于表面的东西,无论于国于己,皆不是为君之道。”
傅祾点头,又问:“那母妃的意思是.....”
“君王死社稷。”有些话不能说太明,我只是道:“若无君王,何来社稷?”
“.........”
我把手里的东西随手一放,继续道:“身在其位谋其事,你现在是皇子,就只能安心做一个皇子。”
傅祾聪明,只是默默记下。
他知晓我未说出的下一句话。
若是有一日轮到该他操心社稷,那么他说的话就是圣旨,他的道就是为君之道。
太傅教的那些东西,都是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