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存儿腾不出手,不然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管他形象不形象。
忽失偈琍看也不看存儿一眼,轻巧一晃,就绕到我身前来,替我鬓边簪上紫花。
他定定地看我,口中称赞:“不错,很漂亮。”
从小到大有不少人夸我,却没一个像他这样夸的让我生气。
我转身就走,却发现我走哪他晃哪,膏药一般甩不掉,只好遥遥站住,等他继续跟上来。
忽失偈琍居然还长了心眼,知道我空不出手,就自顾自地伸手将身上的披风摘下给我裹上——臭美,衣上居然还熏了苏合香。
不过可惜了。
人我可以讨厌,但是苏合香的味道,却很好。
忽失偈琍约莫是闲书看多了,铁了心要开始玩浪漫,站那儿不知变了什么戏法,手腕一转,便从袖口掏出一柄玉箫。
然后他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可还是说:“太后娘娘会么?”
不会,问就是不会。
我站着腿酸,索性走到后花园的凉亭里,一边坐下一边说话,不管煞不煞风景,开口就是不会,死都不会。
忽失偈琍也不恼,笑嘻嘻地到我对面坐安坐:“这天怕是要起风,太后还肯出们乘凉,真是好兴致阿。”
我不看他,抽出手来一把就摘掉了鬓上鸢萝:“你兴致也不差,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
“宫里的太后嗜好礼佛,除却聆风亭,便是来这最多,不过是一个人来逛逛,打听都不用,要知早知了。”他将玉箫拿在手中打转,漫不经心道:“这不是太后说的,凡事多多留意,是人是物便皆有迹可循,微臣时刻谨记。”
我冷笑:“怎么,傅容不给你事做,闲的?”
“闲云野鹤是闲,忙里偷闲也是闲。”忽失偈琍一面转着玉箫一面朝我看来,那眼上下游移,一会挪到脸上一会挪到腰间,悠哉悠哉,一看就是花丛老手了。
“金海王领部众来靖,微臣忙得都快死了,却还是不自觉就跟着太后,一路便跟到这里。”说到后头时他语气陡然放轻,对上我的眼睛:“微臣也觉得,微臣就是闲得慌。”
........不看眼睛,不能看他眼睛。
我轻拍着存儿,如老僧入定,什么都听不见。
忽失偈琍说这话时表情可怜兮兮的。
这人一会儿痞气一会儿贵气。
他大概气跑过很多人。
怎么没把自己给气死。
不知是不是我难得抱他,存儿今日睡的快醒的也快,这睡眠质量简直了,不一会儿就摆着嫩藕般的胖手,叫唤着要人哄。
我不愿听忽失偈琍在一旁滔滔长述,便自顾自地低头哄小存儿。
虽然身边的人依旧很吵,但能让我这般怡然赏花的时候,的确是一日比一日少了。
还是从前在昭圣宫那种舒适宁和的气氛好,仿佛外头如何巨浪,如何翻涌,也依旧漫不进我这儿低平的宫门。
那时的我似乎对什么都一清二楚,手里明着有人,暗着有权,有些事我想管就管,不想管,就扔给傅祾,反正他做的只会比我做的更好。
先帝说的,有些人生来即可立于高处,就看谁驾驭谁了。
我真是对傅容很无语。
明明不是当皇帝的人,却总是想证明自己是那块料,奈何功臣把他当傀儡;一心主战吧,却碍于姜家主和,只好把金海王忽失察肯迎进了大靖。连他的皇后想插手内省局各司,也不得不以陈氏安于国寺这个条件才劝得我动笔。
憋气,窝火,我这个看热闹的都觉出憋气来了。
其实他身体原来就挺不好的,废后让他争,他就争,先帝废他太子位,他也无异议地接受,傅祾走后老臣让他回京,他就回,傅祾布下的饵,别人推他去咬,他就咬。
傅容这个皇帝说到头,也不过是为了别人而做。
想放手也不行,放手就是跟他母后一个下场。
那便只有垂死挣扎,尽量周全身边每一个人。
这样的生活,很累的。
我很想和傅容说,你慢慢折腾吧,再折腾下去,我看你还能活多少年。
真是折寿啊.........
人生在世,万事皆为虚空,眼前尚且还顾不过来,那些注定抓不住的东西,又何必执着。
但无论我说不说,傅容的结局已然是定了。
习惯了也好,反正他身后有那么多人,早就逼他被动地习惯了。
或许傅祾归来的那一日,傅容除了笑一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了。
我想的着实出神,全然没注意到一旁的聒噪的男人。
我甚至都把他给忘了。
“你叹气了。”忽失偈琍的声音乍然响起。
“不过是感触而已,叹气就叹气吧。”
我说:“如今也没什么事能值得我高兴了。”
“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忽失偈琍问我。
“别人。”我顺口接道。
忽失偈琍琢磨着我的回答,有些玩味的继续追问:“宫里的人,还是宫外的人?”
我反问他:“宫里宫外,区别在哪?”
忽失偈琍轻哂一声,手中玉箫转了个漂亮的圈儿,显然是不怎么满意我的答案,但也算是接受了。
最后他问道。
“那......男人还是女人?”语气暧昧,漫不经心。
“…………”
我沉默半晌。
“所有人。”
忽失偈琍瞧瞧我,平淡地挪开视线。
这次,他没再问下去。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彼此都无话了。
秋风时起时衰,盛时极盛,衰时也衰的很落寞,昭圣宫的鸢萝收起了张牙舞爪的架势,花瓣全都掉在了地上,虽不好看,倒还满庭生香。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忽失偈琍才忽然说:“太后还是不生气好。”
我看看他:“此话怎讲?”
“太后娘娘擅拒人于千里,纵使旁人满腔情意,也从不肯奢来一个笑脸.......总是这么的,叫人心里不是滋味,微臣对此深有感触........”他见我又斜斜睨来一眼,又忙作势赔礼,改口道:“不过太后一向是梳云掠月,何等端庄,乃天下妇女之表率,是微臣说岔了,说岔了。”
他的话,语意盎然中透着尖锐。
真是端庄的话,那我也不会同傅祾搅和在一起了。
这句话我认。
只是表率不表率的,我也不稀罕。
我既认命,认了与傅祾的这一段,那我就理所应当,不必在乎别人看得起看不起。
两个人的事,要外人看得起作甚?
我跟忽失偈琍说话的功夫,存儿也不闹腾,只是软软地扑棱着手,淌着口水要我唱平阳小调给他听,在我怀里很太平。
忽失偈琍见我拍打孩子的手法熟练又温柔,眼底竟浮过一丝羡慕。
我感觉我在他眼里又浮上一层母爱光辉,魅力值又大了一点。
姜汐说他母亲是个夷人,死的也挺早,姜大人也仅仅是不少他吃喝,其他的一概没有。
幼年丧母,这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思及此处,欲再出口刺他。
管他如何嚣张图谋,自始至终他也不过是个失母失爱,德行放浪的可怜人。
.........可脑子转了转,考虑到逞一时口舌的后果,我还是果断放弃了。
这人比傅容还能折腾,三两句便能唬的人跳脚。
谁知道他此刻堵在昭圣宫等我,又是为了什么。
反正不会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