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含凉殿跟前候了半晌,来接我的是碧水和西瞳。
八角宫灯罩琉璃盏,照的很亮,足下步子看的是清清楚楚,一行人走的很是稳当。
碧水是一等宫侍,手里捧了团金套子的手炉,身后跟了两位专照顾存儿的乳娘,显然是阮娘怕存儿饿了,叫她一并带着跟了过来。
我不等他们走近,便开口问:“今儿怎么是你们,阮娘呢?”
碧水‘嘿嘿’一笑,凑到我跟前来,面孔甜甜,嘴巴也甜甜:“姑姑忙着不得空,就打发咱们来接您啦~!”
我好奇:“她怎么了?什么高兴事能忙成这样,跟哀家说说。”
碧水这丫头人傻胆大,见状就蹬鼻子上脸:“奴婢不说,您自个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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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伙,可把我气的,反手就给她脑门儿上狠狠来了一下.
御下不严,就很讨厌。
真是该着她了,也就我这样万里挑一的好主子才能忍得了,否则哪有做奴才的还敢这样对顶头上司说话,真是惯的她。
我把存儿接过来抱抱,又赶紧的趁他没睡醒前递还给乳娘,接过手炉冲碧水嗔道:“可以的,翅膀都硬了,哀家不发话,你们到自作主张了,如今连个暖手的物什都靠左等右等才能等来,哀家一介太后,竟还不如区区一个小毛孩子?”
碧水不是很服气,还想说什么,却被西瞳扯了一把,西瞳比她聪明的不是一点两点,她知道讲不过他,也就闭紧了嘴。
一个西瞳闭口不言,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看不出;一个平日里最爱说话的碧水此刻也缝紧了嘴,怎么都不肯多言。
两人都难得地口行一致,让我越发摸不着头脑。
只是碧水功力尚浅,再怎么忍,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荡漾,憋的小脸蛋红通通,面颊子也几乎要鼓出来,憋得有点过分了。
这是撞上什么好事情,值得乐成这样?
我使劲戳了戳她,又回头看了眼西瞳,稀奇道:“奇了怪了,今天都是怎么了?乾寿宫里掉金疙瘩给你们捡着了,还是曲贵妃又给你们私下发红包了,这么开心?”
碧水和西瞳显然是不打算直接告诉我,只是拐弯抹角地说:“太后且稍候,等回了乾寿宫,问过阮姑姑,娘娘便都知道了。”
我奇怪的要死,很不能现在就飞回乾寿宫,当面逮着阮娘问个清楚。
能让她高兴地忙进忙出,还能传进我耳朵里的........
我灵光一闪,脱口道:“是不是平昌大夫家的姜老太爷一口气没熬过去,死在那新娶的第十六房小妾身上了?”
碧水大概是嫌我这个回答太水了,于是很干脆的摇摇头,示意我再接再厉,再猜猜看。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又道:“孔大人闷头搞了两个月,最后搞出来那个治水的劳什子方略又被阿彰他们给压下去了?”
碧水这回还是摇头,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无奈:“这都半个月了,您怎么还惦记着孔大人那份奏疏?孔家如今已经叫咱们百里氏打压的不成样子了,孔大人便是再能折腾,太后您好歹也得给人点时间,让他好好地喘口气儿啊.......”
我闻言,也很无奈:“哀家也不是存心的,谁叫姓孔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就明里暗里弹劾咱们乾寿宫,偏偏傅容是个废....偏偏傅容又是个软糯的脾性,两头都压不住,我不整他整谁?”
碧水看样子并不想让别的琐事打散她此刻喜悦的心情,于是她再接再厉,眼中还带着鼓励道:“方才太后其实已经够着边了,要不您再接着猜猜?”
眼下没有比朝政的事儿更能让我注意的了,我于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再道:“难道乐薇乐霞她们出事了吗?”
碧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霞嫔娘娘最近很老实,上回曲贵妃想请她去瑞昌宫吃茶聊天,不是还被您给拦了么。”
我一想再想,突然想起远在天边的那个人,欢欣道:“那是不是他.......”
碧水干脆头都不摇了,一口打断道:“汝南那边来了信,说是还早,还不能成事呢。”
一听到和傅祾无关,我也就没什么心思猜下去了,转而把专心动脑子换成了专心填肚子上,往好了想,兴许阮娘今日久违的炖了鲜鱼汤呢。
跟傅容下个把时辰的棋,我肚子都饿了。
咂了咂嘴,又忍不住吸吸鼻子,我照旧努力想驱赶寒意,抬头瞥见悄悄爬上来的弯月,便顿感今日星星寥落,这天儿也越来越冷了。
那种冷不是干冷,而是跟刀子一样,一下下地往衣裳里钻,一刀一刀,割的身上没一个地方是舒坦的。
靖宫的天气啊......反正进了宫的有一个算一个,但凡待过一年两年的,心都寒了。
“贵妃身上怕是真有点问题。”
我跟碧水随口提起:“身上抹的什么香粉,开始闻着还挺好闻的,芬芳馥郁,结果这几日闻的次数一多,要不出门哀家连气儿都喘不上,她那粉也不知是什么粉。”
碧水想了想,给的答案还是很没创意:“贵妃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从来都是旁人过去瞧她,若不逢年节宫宴几乎都不出门的,奴婢也觉得有问题。”
有问题你就给我去查啊.......
我无语,转头看向西瞳,吩咐道:“碧水靠不住,还是你多留心着点吧,有事儿及时回禀。”
西瞳欠欠身,低声应下。
我感觉这天冷的着实是快,乾寿宫的棉衣和冬衣也得开始准备了。
风吹多了会头疼,会得病;
脂粉扑多了会显老,会冲鼻。
入冬之后,就该下雪了。
“雪天啊,从前最喜欢看雪的,就是鸦齐了。”
我心有所感,轻声叹道。
碧水悄悄地竖起耳朵。
又有八卦可以听了。
“其实也没什么,先帝宠她,甚至许诺每逢瑞雪初降,他都一定会陪她去摘星楼,就他们两个人。”我看看碧水,好笑道:“这么老套的桥段是不是很没意思,哀家当初听到时也觉得没意思,不就是看星星吗,搞得谁还没看过似的。”
“可结果啊.......”
我垂下眼睛,心里倒是说不出的难受:“连这样的恩宠,都是沿用了旁人的,从来不是她的。”
鸦齐多漂亮,天生丽质的美人啊,从来不爱涂脂抹粉,也只有先帝亲手调出来的香,她才肯用。
那味道,据说和从前的季贵妃一模一样。
这个女人真是死得好,不然能活成所有女人的梦魇。
我落到今天的处境,有一半也是托季贵妃的福,她才是傅祾的生母。
至情至性的人,大都不是完人。
世上是没有真正完美的人的。
——真是死的好,死的太好了。
死人,是没法和活人争的。
所以我还活着。
“空有冰心在玉壶,可恨良辰天不与。”
我念叨着这两句,同时又很唾弃:“嘁、事到如今,他们几个有谁是赢的?还不是个个都入了土.......你们且看着,若叫哀家日后重新掌了权,非把季贵妃从皇陵迁出来不可,连死都不叫他们死一块.......”
先帝会不服气吗?不服气有种从地里爬出来啊?我看他还怎么标榜自己的痴情。
真叫人恶心。
碧水被我这一瞬流出的恶意吓怕了,却在西瞳的眼色示意下回过神来,提醒道:“太、太后娘娘,咱们到了。”
“嗯。”
我笑了笑:“去瞧瞧,看阮娘是不是炖了鱼汤,含凉殿没什么好吃的,咱们回自个宫里吃。”
沉闷归沉闷,乐呵归乐呵,懂得自我调节就好。
看吧,我就说了,只有卑微且强大的人才能活在这朱门高墙里,这四方的天叫人看着绝望,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的,能一步步爬到今天,我想我真是应该夸夸自己——居然还活着,多厉害啊。
先帝真是没看走眼,我果然是他后宫的女人里最不爱他的,也是最听他话的。
说好听点是能屈能伸、慧心玲珑,难听点就是怕死。
.........贪生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