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又多了条人命,真是作孽。
走好走好,一路走好,下辈子投生个花花草草,投生个朴实人家,莫要再来这后宫受罪了。
阿弥陀佛。
我在佛堂里给史美人上了柱香,顺便送上我最诚挚的歉意,尽管史美人死不死跟我也没多大关系,只是贵妃不死她就得死,这不是二选一的选择题,是二选一的是非题,我这人一向不做亏本买卖。
但上完香后,我还是难得地消极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
史美人加入了香消玉殒的大军,其实她代表了后宫的大多数人。
宫里的女人,好像除了熬死,还有猝死,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我铁了心不想让自己死的那么普通,我期望的死法是荣耀加身,是庇荫子孙,最最重要的是青史留名,史美人是个反面案例,所以我不想让自己熬的那么辛苦,所以我不但要痛快地享尽富贵,我还要美丽如昔,永远如少女一般。
不是少女的年纪,但是保养的如少女一般,也是桩本事。
以上这些话我是有感而发,人的天性啊,就是知老但不肯服老,没上三十岁以前还不觉得,直至某日在阮娘的脸上发现明显的皱纹后,我才惊觉,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弹指间,我入宫已十三年。
十三年里,裬儿陪了我十二年。
十二年,原来说出来不过是那样简简单单一句话。
我所有的寂寞孤寒,荏苒岁月,都是由他填满,弥补我的遗憾。
摸着良心讲,没有女人是不爱美的。
皇后一把年纪还要大清早起来涂脂抹粉,她难道年轻时就不美吗?我虽喜著素淡衣裳,却也晓得自己的优点,当初凭一己之力跳脱于万千秀女之中,最终获选进宫,难道我就不美吗?
所以,当然是美的。
阮娘说我的美如一方碧玉,或一汪清泉,凛冽却清透。
只是自古美人名如相,不许人间见白头。
美人的美,是不能轻易辜负的。
因为一旦辜负,那美兀自就凋了,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衰败,衰尽穷相,不可弥补。
皇帝只有一人,可他的身后是红颜万千。
我最美最好的时候,也就是在裬儿刚来春华殿的那几年。
纵使知道皇帝不会来看我,纵使知道这高高的宫墙里有那样多的凄清寒夜,我还是日复一日地正衣冠,起云鬓,从不让自己显得寡淡,显得刻薄。
我有自己的骄傲,画虎不成反类犬,我深知我不能和史美人一样,她苦守十年,再美也是悲催的怨妇相,眉眼间尽是沉沉的黯,眉间又紧皱不散,任由嘴角的纹路曲折向下,拧出凄苦,拧出酸涩的印子。那样一点都不美,丑死了。
史美人被框的太死,她不明白自己的日子为何会过到这步田地,她以为是靠男人,可我没告诉她,其实男人顶个屁,还得是靠自己。
这个道理,我庆幸我明白的太早,也懊悔明白的太早。
而宫里大多的女人,其实到死也看不明白。
升职加薪了,可恩宠照旧时有时无,但起码个把月还能见上皇帝几面。
细水长流,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莲花精自萃湘馆那儿没了竞争对手后便复又嘚瑟起来,但凡好的上贡料子首饰,皇帝也总是先纵着她挑。
让人怪气闷的。
我就等着发月薪做新衣服,这下喜欢的衣料被夺了,心情自然糟糕,可碍着脸皮,碍着没有史美人这样的壮士去打前阵,也不好太和她明抢。
可我这个暴脾气啊.......
我实在是看不惯莲花精那副得意的嘴脸,便时不时地挑唆淑妃宫里的几个小贵人去当这个枪头,也没叫莲花精得意的过了头。
几次三番地搅和,果然把莲花气的够呛,她仗着恩宠,竟直接命自己的宫女上手,打的其中一位贵人的脸当场开了花,红的紫的两大坨,好好的小美人给她折腾的够呛,可见当时那巴掌扇的有多重,简单脑补一下,或许扇过来时那掌心势呈雷霆,呼呼刮着劲风,跟我看的话本子里描述的一样,想必再练上一阵便可出师,一出手便扇人于无形。
被打的小贵人是三年前刚选进宫的新鲜血液,怎么说在家也是娇养着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一个想不开,就闹着要上吊。
偏偏白绫子的结刚打好,淑妃带着人就赶了过来。
我敢说淑妃的人绝对是蹲点蹲了大半宿,不然哪里会这样及时,人一挂她就扯,再吊再扯,三吊三扯,乍一看还以为唱双簧呢。
最后皇帝授意,皇后拍板,莲花精被罚俸三个月,禁足三个月,在自个宫里憋着不许出来,连皇帝的生日,万众瞩目的千秋宴都不准去。
倒是那小贵人平白得了封号,身价还抬了半成,另有淑妃在当中唱白脸做好人,半点亏都没吃。
闹事出幺蛾子的没了,新鲜血液得了好处,宫里风平浪静,欣欣向荣。
真是一派和谐景象,鼓掌鼓掌。
至于我,我不争那些有的没的,我只负责看戏,顺便搅搅浑水。
反正新得了两匹那样好看的天青色缎子,赶明儿让阮娘给我做两身新衣裳才要紧。
两身袍子刚做得,还没等我穿着在祾儿面前得瑟,皇帝居然又想起我来了。
连着三日召我去伺候,也不知抽的是哪门子风。
是的,我对皇帝没有感情,我只觉他是抽风。
这一日,我自含凉殿服侍皇帝午睡,回时偶路过棠梨轩,见满树梨花开的正欢,便一时技痒。
于是命柳棉取了洞箫来,将一曲繁华尽吹得如丝如缕。
恍惚间又回到了曾经的家中,少时的岁月。
吹罢,我才看见我的祾儿站在远处的梨树下。
树叶间春光无限,可惜我却看不见被遮于树荫下的脸。
我朝他伸出手,看他向我走来。
从前不觉得,可瞧他行走间已经像个大人,也颇有几分他父皇的威严。
可惜,在我眼里,到底还是个只晓得装正经的孩子。
艳阳天,风吹过时却依旧有些凉意。
我穿着阮娘替我缝改的墨绿衣裙,宽大的衣摆,广袖飘荡,一如美人图中的凌波仙子。
傅祾许是走的急了些,面上细细地蒙了层汗。
我便弯下身子温柔地替他拭去。
祾儿一动不动,星眸漆黑,满是认真地看着我。
大概是我的力气不自觉地重了,他的脸都被我擦的开始泛红。
今日下学是有些晚了,我怕他疲累,便亲自拉过他的手回春华殿。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问我。
“.....您在父皇面前,有没有过这样?”
“...........”
我竟一下被问住。
他却不依不挠:“有没有?”
他眼里的认真让我也不由得开始认真。
只好笑着打趣,岔开这话题。
“自从养了你在宫里,我就没时间去你父皇面前现眼啦。”
说罢还捏了捏他稚气未脱的脸:“嘿嘿,你小子算是有耳福了。”
他皱了皱眉,却任由我捏着,软乎乎地,终于让我感觉不那么叛逆了。
很好,值得表扬。
“刚才那首曲子,是...繁华尽?”
我点点头。
这是我娘与父亲的定情之曲,我自然喜欢。
“是啊,好不好听?”
“....嗯。”
我叹口气。
也不知祾儿这愈发老成的作派是跟谁学的。
这孩子,一天到晚地扮成熟给谁看,我真怕他读书读傻了。
我拉起他的手:“阮娘今天吩咐小厨房做了烤乳鸽,你等会不许和我抢。”
“....好。”
三皇子学业并不出色,皇帝膝下又皇子不多,自然是希望皇子们各有风骚,才能当得起凤子龙孙。
皇宫里的孩子,真是活的比谁都累。
我瞧着祾儿明显疲累的面色,有心想开解。
“裬儿,我教你唱繁华尽的词好不好。”
“嗯。”
“那我唱第一句,你对下一句。”
“好。”
我于是轻轻哼起拍子。
“献岁发,吾将行。”
他适时地接起下一句。
“春山茂,春山明。”
“园中鸟,多嘉语。”
“梅始发,柳始青。”
“天起月,云起清。”
我的手牵着他的,就这样走在日落后的流霞之中。
明明是远离繁华,送人远行的歌谣,在我们口中,却丝毫没有悲愁,仿佛只是一场小小的离别,一出潇洒的远游。
“泛舻舟,齐棹惊。”
“风微起,波微生。”
“弦一发,酒一倾。”
念到一半,我恍然意识到这首词的最后一句,并不该出自一个宫妃之口。
“哎呀,下一阙我忘了。”
“.......”
我作势想揉揉他的脑袋,却被无情地躲开。
......嗯,叛逆期,可以理解。
叛逆归叛逆,傅祾的课业倒是从未让我担心。
聪明的人要装不聪明,很简单。
可如今我却担心,祾儿太过出众而又不自知,装不聪明已经不大管用了,和盛年时期的皇帝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在宫里子肖父不是什么好兆头,往后不知又会惹出什么风波。
说来说去都是怪皇后,自己儿子教不好,还不许别人把儿子教好,她膝下好好的一个嫡皇子,早膳前先去皇后宫里背书,背不出来早膳都没得用,每天起早贪黑的,有时我去上书房接裬儿回来,都能听见里头师傅打板子的声音。
学习压力这么大,不憋出毛病才怪。
幸而三皇子脾气虽焦躁了些,品性却不坏,有时见了我,也并不回避,反倒微笑上前,同我寒暄几句,带我去看看祾儿。
我真觉得傅容是个好孩子,顶着几岁的年龄差做他的庶母毫无压力,这个孩子太懂规矩了,季贵妃都失宠那么久了,他还是坚持每隔几日便去请安,态度无不恭敬。对待裬儿也能尽到兄长应尽的责任,只是好好一个人,被皇后逼的太久,看人时眼中总有股阴鸷之气,像是得了某种心理疾病。
——可见若没有皇后如此揠苗摧残,他这嫡皇子说不准当的会更快活些。
不过大家都是女人,皇后近来心气不顺,也属正常。
莲花精现在可是莲嫔了,位份不高架子挺高,使了计提前解了禁足依旧相当嚣张,眼瞅着皇帝都宠了小半年都没有歇下来的意思,宠的莲花精每日只冲高位的妃嫔撩个绢子撅个腚就算完事,根本不把咱们这些后宫佳丽们放在眼里。
那架势,眼瞅着再过几个月就能打破恒贵妃当年得宠的记录。
可恒贵妃大家出身,当年再得宠,也晓得给皇后让让道。
所以莲花精才叫莲花精,她自己要走上史美人的老路,想拦都拦不住。
我继续添柴加火,促使皇后心里那把火烧的快要烧秃头发,可惜太子素来不得皇帝喜爱,皇后又是把贤名看作命一样,见状也只能在暗骂一声狐狸精小贱人,面子上还得好妹妹地叫,但凡凤阳宫里有的,还给分一些到莲嫔的小墨轩去。
只是当家的到底是当家的,皇后纵横东宫六七年,又在后宫斗了十余年,火候早已不是区区一个宠嫔可以动摇。
所以再生气,也不过是□□帝不顾她和三皇子的体面,初五的日子还去莲嫔那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