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我同桌
林七年/文
江序遇见陆濯的那天,是个濯枝雨的天。
西南夏日傍晚的暴雨下得畅快又淋漓,洗涮得山城里层层叠叠的苍翠枝叶招摇出一种生动湿润的净,就连老城区中年事已高的长板台阶们都忍不住从石板缝里挣扎出野蛮的绿意。
江序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生机盎然的景象。
然后就在这副生机盎然的景象里,一手撑着伞,一手举着着手机,抬头看了看远屹于山端的南山别墅区,又低头看了看导航地图上几近重合的两个坐标圆点,最后在那条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长坡台阶前,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南雾,果真是一座看得见却摸不透的城市。
哪怕已经时隔多年,在8d魔幻这个层面上,也依旧没有让他失望过。
而同样没有让他失望过的则是他那位伟大的父亲,江自林。
[糟老头子]:嘿嘿,宝贝儿砸,爸爸今天晚上突然被叫去吃了个工作餐,所以不能按时接你啦,你自己在山下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再吃点东西吧~啵啵~
[配图]:国家外交级别的高等晚宴照一张以及贱兮兮的亲亲表情包一个
一大早就独自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北京长途跋涉而来,再七弯八绕地终于找到他爸说的地方,最后在山脚下被迫戛然止步的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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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优秀而忙碌的外交官爸爸,终究是他配不上了。
但要不是他姥姥病重,他妈不得不连夜赶回法国照顾,又担心他一个人留在纸醉金迷的北京城里会跟着那群富二代们学坏,他也不至于暑假还没结束就被转回南雾,来投奔他这个不靠谱的爹!
想着,江序怨气冲冲地回复道:[行,江大林,有本事你就这么给我妈说去!]
回完,正准备收起手机,屏幕就突然一震。
来电显示:[苏爱民]
江序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接起电话,不等电话那头的苏幕开口,就先斩钉截铁地说出两个字:“不行!”
“哥!”电话那头的苏幕发来了她这辈子所能发出的最悲惨的哀嚎,“我可是你妹妹!你同年同月不同日出生的亲妹妹!我都要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孤苦伶仃地出国求学了,你却连这么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我,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血肉亲情了!”
江序觉得自己还是有的:“但有没有可能你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那也是你表妹!拥有同样的姥姥姥爷,同样四分之一的法国血脉,以及同样无与伦比的美貌与智慧!所以你就真的不能稍微满足一下我临走之前最后的愿望,帮我照顾一下我那孤苦无依的可怜男神吗?”
“不能。”
“江爱国!!!”
苏幕语气听上去已经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江序却难得的在自己有些过于淳朴的曾用名前仍然无动于衷,只是把遮阳伞从右手换到左侧,理直气壮道:“叫我也没用,主要你说的那个陆濯,我怎么听怎么都觉得不靠……”
“咚!”
江序话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了重重一声闷响。
他本能回头,才发现身后那家原本没人的小杂货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长腿帅哥。
看上去最少一米八五往上的模样,即使穿着最简单的黑色t恤和黑色长裤,也掩盖不了宽肩窄腰的好身形。
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
帽檐压得极低,根本看不清脸。
但江序依旧凭借着那双笔直挺拔到不像话的腿,那两只冷白削长骨相分明的手,以及那截儿流畅利落的清晰下颌线,主观认定了对方一定是个大帅比。
毕竟手和腿都这么好看的人,脸能丑到哪儿去。
更何况大帅比手里还拿了把巨大的户外伞。
尽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刚才在地上用力顿了一下,但并不妨碍大帅比继续沉默地拿着那把大伞,从柜台后一路走到了暴雨里,再把伞柄稳稳当当地插入底座中间。
最后“嘭”的一声,利落打开。
宽大的伞沿瞬时替江序遮挡住了他手里那把临危受命的遮阳伞原本所不能挡住的狂风骤雨。
映着屋檐下橘黄的煤油灯光,像昏天黑地里骤然被开辟出的一方温暖净土。
让在风雨里奔波了整整一天,还被父亲抛弃又被表妹逼迫的江序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关怀,忍不住朝对方露出了一个真诚感激的笑容:“谢了,帅哥,你人真……”
“好”字还未落地,帅哥就抬起了头。
下垂的帽檐顺势上仰,露出了原本隐匿在阴影里的那双冷冽眼睛。
是狭长深邃的眼形,眼角也是极窄的锐角,眼睑顺着深挺的眉骨延展出微薄的内双,直至眼尾锋利上扬,裹挟着瞳孔极深的黑色同冷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猝不及防地一眼看来时,就有种几近掠夺般的惊心动魄的利。
像大漠冬日苍寒粗粝的雪。
是江序在同龄人中从未见过极富攻击性的好看眼睛。
以至于在迎上对方视线的那一刻,他突然就忘记了自己接下去要说的话,只是怔在原地,硬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好”字变成了一个“帅”。
直到对方重新垂下眼睑,漠然答出三个字:“我知道。”
江序才猛然回神,然后迅速红了点儿耳根,连忙避开视线,假装没事地飞快说道:“哦,那个,还有,就是,我想在你家门口躲会儿雨,但一直挡着你们做生意也怪不好意思的,所以能麻烦你帮我拿两根冰棍吗,就要最……”
“不能。”
“嗯?”
“最贵的”三个字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无情打断。
江序茫然抬眼。
南雾人民都这么不友好的吗?
紧接着那位不太友好的帅哥就在他震惊不解的视线中面无表情地走回店内,打开保温箱,拿出一瓶热牛奶,随手放上了柜台。
“今天暴雨,傍晚山间气温不足二十五摄氏度,所以本店禁止向未满十八周岁的小朋友兜售冰棍,如果想要躲雨的话,就只有这个可以喝。”
说完,就拿起柜台上的钢笔,低头自顾自地算起了账。
老式计算器在他手下被按得啪嗒作响,就连跟随着按键一起发出的机械女声,都在他棺材般木然的神情和语气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富含感情起来。
未满十八周岁的江某人:“……”
大家都是一米大几的人,谁就是小朋友了。
江序红着耳朵,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身体却很诚实地接过牛奶,转回身,抿了一口。
“还挺甜。”
江序忍不住咂摸了下嘴。
电话那头“喂”了半天也没得到任何回应的苏幕,总算听清楚了一句,立马高声反问:“甜?什么甜?谁挺甜?你背着我偷偷去吃了什么甜!”
江序懒得瞎编:“没什么,就是遇到一个一米八几人美心善的超级无敌大帅哥,说他挺甜。”
他说得旁若无人,自然而然。
身后却传来了计算器被重重按下“归零”的声音。
江序不禁回头。
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楚身后的光景,就被电话那头苏幕的大喊大叫重新扯回了注意力。
“什么?!南雾还有这种等级的帅哥?不可能!整个南雾实外加三中片区,就没有我不认识的帅哥!而且再甜也绝对不可能有我们陆濯甜!”
江序被“陆濯”两个字嚎得脑仁疼,索性以毒攻毒,加大音量:“你放心,肯定比你那不靠谱的陆濯甜!”
“不可能!我们陆濯天下第一甜!而且你凭什么说我们陆濯不靠谱!”
“你说我凭什么说他不靠谱?”江序想着就来气,“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小学时候是不是疯狂迷恋过一个韩国爱豆,还让我帮你哭着闹着要求一起去韩国旅游,结果出国当天,那个爱豆就被爆出吸/毒嫖/娼,五毒俱全?”
“我……”
“我初中时候是不是又被你拉着一起翘课,去给你嗑的那对cp做线下应援,结果应援完隔天,那对cp就被爆出是双双出轨的家暴渣男?”
“你……”
“你高一时候是不是又迷上选秀,问我借钱去集资打投,害得我吃了整整三个月的泡面,结果你家哥哥出道第二天就官宣和未成年人的恋情开始摆烂?”
“那……”
“那你转头是不是又粉上一个rapper,说那是你从今以后唯一本命真男神,逼着我帮你画了整整一个月的物料,结果物料还没做完,那人就因为各种塌房在热搜上被骂了整整六七天?”
“所……”
“所以就你这个眼光,你说我凭什么觉得你这次疯狂吹捧的那个陆濯他就能靠谱!”
江序这么多年来深受苏幕追星的迫害,这次总算找到机会把她的种种罪行历历数来,于是越说越愤慨,越说越来气。
以至于说到最后,已经彻底慷概激昂,义愤难当,完全忽略了身后那款老式计算器被按下时发出的清脆一声“6”.
电话那头的苏幕则瞬间像只炸了毛的老母鸡一样,大声护犊子道:“我们陆濯和那群塌房怪根本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江序犀利反问,“难道你们那个陆濯是什么天仙?”
“我们陆濯本来就是天仙!那塌房怪垫了内增高才177,我们陆濯净身高187!那个塌房怪高中肄业九漏鱼,我们陆濯无敌学霸市第一!那个塌房怪面中扁平,鼻基底凹陷,双眼皮剌得比大裂谷都宽,我们陆濯纯天然顶级骨相内双大帅比!”
苏幕作为一个情绪十分不稳定的追星女高,每次粉上谁,脱粉谁,都会带上一百层滤镜来赞美或唾弃。
作为她异父异母的亲哥哥,江序这么多年已经习惯,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还粉上了现实生活中的人。
要知道粉的明星塌了房顶多也就哭嚎几天,但粉的现实里的人看走了眼,那大概率是被又骗感情又骗钱。
于是江序毫不留情冷酷提醒:“那长得又高又帅成绩又好的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你那个陆濯说不定背后就是文身烫头,烟酒都来。”
江序这一次倒是清楚地听见了身后的那一声“6”.
但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苏幕的果决否认再次扯回了注意力:“放屁!陆濯就是好人,我初一那次被混混抢了钱,就是他帮我打跑了那群混混,还狠狠教育了他们!”
江序高傲一呵:“那有没有可能这正好能够证明他有暴力倾向?”
身后:“6.”
“他只打混混,从来没有欺凌过弱小,隔壁三中还有好多被他帮过的女生天天过来给他送情书!”
“那有没有可能这正好能够证明他是个海王?”
身后:“6.”
“那些情书他从来不收!甚至都没见过他和什么女生多说两句话!”
“那有没有可能这正好能够证明他是个gay?”
身后:“66.”
“他……江爱国!你就是故意在和我抬杠!”苏幕终于反应过来,发出怒不可遏的一声厉呵,“你就是以偏概全,以公谋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说的这些完全就是来自于对家的赤/裸裸的嫉妒!”
苏幕的饭圈之魂已经深入骨髓,无药可救。
江序深谙此理,干脆应道:“行,那我们就问问没有利益关系的路人。”
说完,就转过身,朝柜台后方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气压又低了些的冷面拽哥,礼貌问道:“那个,帅哥,能不能麻烦请教你几个问题。”
拽哥的脸色已经凉到像是要在七月末的南雾结了冰,但还是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满脸冷漠地应了一个字:“说。”
江序也就没多想,直接开问:“如果一个男生经常打架斗殴,是不是能够证明他很有可能有暴力倾向?”
帅哥一脸冷漠:“是。”
江序又问:“那如果一个男生每天都有很多女生给他送情书,是不是能够证明他很有可能是个海王?”
帅哥依旧一脸冷漠:“是。”
江序继续问:“那再如果一个青春期的长得很帅的男生有无数女生想追他,他却完全无动于衷甚至冷面以待,那是不是能够证明他很有可能是个gay?”
这一次帅哥还是一脸冷漠,但却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撩起眼睑,用那双锋利冷淡的眼睛再次对上了江序认真期待地一眨一眨的漂亮双眼。
然后毫无避讳地直视,停顿,垂下眼睫,说:“是。”
答案落下的那一刻,原本就已经斗志昂扬的江序立即彻底变身一只战胜的小公鸡,得意洋洋地就朝电话那头发去了获胜的炫耀:“听到了吧,另外一个一米八几美心善三观正直的大帅哥也是这么说的,所以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你那个陆濯根本就不靠谱!”
然而电话那头却并没有传来预想之中苏幕气急败坏的怒骂声音。
取而代之的只有漫长的死寂后,苏幕极尽忍耐般咬牙切齿的一句:“江爱国!你就等着吧,你要是有一天死了,就是活活被你这张嘴给贱死的!”
说完,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忙音传来,江序不解抬眉。
没有为了爱豆的名誉而和他斗争到底,不太像平时苏幕的风格。
不过可能因为他这次确实说得很有道理吧。
想着,江序略带得意地收起手机,半趴上柜台,冲对面还在低头按着计算器的帅哥再次露出了一个真诚感激的笑容。
“谢了,帅哥,你人真好。主要我表妹这个人特单纯善良又感情用事,我怕她又被坏人骗了,所以才故意说这么难听的。其实我平时人挺和善,而且我看这里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远,所以要不交个朋友?我叫江序,你呢?”
他漾着梨涡,仰着头,在暖黄的煤油灯下笑得真挚又漂亮,身后则是暮色沉沉的风雨如晦,衬得那一双清澈明亮的月牙眼睛,像暴风雨中不期而遇的两弯明媚彩虹。
没有人会对这样美好的邀约不心动。
于是那位“人真好”的帅哥就用右手指尖按住自己手边的笔记本,轻推至江序面前,然后眼都没抬地吐出了两个字。
“陆濯。”
而他左手指尖下,那方终于计算完昨日营业额的老式计算器,则在满城的狂风呼啸电闪雷鸣之中,发出了机械欢快的三声:“666.”
“……”
暴雨倾盆如注,彩虹戛然而碎。
江序漾着突然僵硬的梨涡想,有没有可能,陆濯,只是南雾帅哥的一种通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