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患人之不己知

小书童使劲一点头:“郭家次子郭如暟,年少时曾在官衙作事,从小好道慕仙,近年来在绵山介公祠中修行,并主持供献仪轨,夫人王氏,生的子献公子和少妍姑娘。”

(介公祠:也称介子祠、介神庙,位于山西省介休市绵山风景区介公岭一处山岩之间的巨形石窟中。当代历史学家李裕民考证,山西最早的寺庙即介子推庙,修庙时间应在东汉阳嘉三年【公元134年】以前。“从已形成的风俗看,可追溯到西汉。”《后汉书》周举传和介休条目中都提到此庙。明代嘉靖间进士杨巍谒拜介之推后曾感叹云:“龙蛇寂寞一祠存,浊世谁知处士尊。漫向绵山寻旧迹,火能烧骨不烧魂。”)

“原来是贞固贤士介子推的祠堂,父亲常说那是一处蓊蔚洇润,飞尘罕到的所在,改日我们也该上山去参拜参拜。”贾飏言罢拱拱手,以示敬重。

“那敢情好,小的也多时未上绵山了,端的是仙境一般哩!那介公祠香火极盛,界休远近的文人雅士常来祭拜,且多聚会吟颂,哦,咱们接着前面的话头说,郭宅三子是郭如昑,便是咱们县令心心念念的那位挚友,他与思夫人仅有少姝姑娘这个独女。”

“是了,听父亲讲,可惜那如昑先生正值壮年染病不起,辞世已五年有余,思夫人守寡,独自带大女儿。”贾飏吁出一口气,短短数语,已是一个女子艰难的半生。

阿真又接下去:“四子郭如晫,说是平时打理书馆事务,其实也就顶了个名头,有子猷先生面面俱到地用心操持,作叔父的只是偶尔出面从旁指点,再轻松不过的了,其夫人柳氏,生的是——”

“哦,是子默和少嫆。”贾飏点了点头,“如此看来,华岩馆必是长房的子猷公子来承袭了。”

“看如今情形,应大致不差了。”阿真语气里,有几分故作的老道深沉,“不愧是有道先生后人,一向尊师重生爱友,郭家的公子姑娘们个个飘逸出尘,和气有礼,不过,大概是太过用功读书了,今日在山上过个节,也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且只见日益增多,懂得开心实比耽于忧闷来得高明些,从容地寻味身上沉潜的时节风光,无异于另一番修学。”贾飏入神琢磨着,两撇墨黑浓眉下的双眸轻微半阖。

“也是,那子猷先生最为稳重内敛,闲谈赏玩之际也总带出些学馆里的味道来,有见识,底气足,可见胸中文墨。”阿真很是倾服。

“说得不错,在你眼里,别的郭家子弟又如何?”

“小的芥豆之微,见识浅薄,公子既喜欢听,那我就斗胆了。子献公子聪明颖达,颇有些恃才傲物,与公子你倒是相见如故,如同莫逆,聚首时都有许多话说;子默公子虽是老幺,言语间从不露骄矜之气,写诗作画时却如同着了魔,想必喜欢得出奇,旁的一盖浑忘了。至于郭家的几位姑娘么,进退合矩,举动娴静,且妆容精致,哦,只除了少姝姑娘,她可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哩!”

“哦,你这个‘有意思’——到底有什么意思?”

见贾飏睁开眼来问询,阿真正而八经地自下一注脚:“我猜她似不喜脂粉,如今时兴女子贴黄,男子涂白,独她迥别,素面朝天,不见一丝上妆的痕迹,同众姐们站在一处,反被映衬得鲜明呵。”

贾飏闻言,仿佛白日景像浮在目前——

少婵春山凝蹙,粉面上沉浮思虑之色,似徜徉出岫的云;

少妍娉婷袅娜,端庄中含几分娇俏,像自顾妖娆的花;

少姝虽不假修饰,却胜在生意盎然,她灵动地左顾右眄,一双湛亮纯净的秋水恍如初见,身旁粘着满脸伶俐劲儿的少嫆,见了生客,忙不迭躲闪到小姐姐身后去。

阿真一手支棱起下巴,接着叨叨不休:“什么缘故呢,那位通情达理的姑娘看着你时,总觉得她明镜似的,会照见你的所思所想,好多心里话,不由人地便汩汩而出,也端的是个妙人呐!”

说出这番话时,为着讨好少主人,阿真忽然用上了官话和界休话混合的奇特腔调,当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懂,再配上文绉绉的言词,直听得贾飏失笑,一口茶给呛了个结结实实。

(官话:从西汉开始各朝代都有法定官话,称为“雅言”,或“正音”,或“通语”,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洛阳读书音”。)

好容易顺通了气儿,他才又憋不住地打趣起来:“你倒长进不少,没有白陪我上学,品评起人物竟也剖析得头头是道。”

小书童听了好不得意。

贾飏略作思忖,又说:“我打量来,少姝姑娘全不在意容止等细枝末节,明心灵性,倒是颇有几分青山白云人的风姿。”

(青山白云人:形容放浪形骸于青山白云间的旷达之士,语出《旧唐书傅奕传》,当然是“穿越”引用了。)

“常听人言,姑娘家但凡长得周正的,脾气总要古怪些。”阿真一边帮少主人抚拍着脊背,一边无拘无束地接茬道。

没成想贾飏干脆呵断了他,狷急嗔道:“这话又没道理了,你在山上已见过人家两回,哪里有脾气怪?”

“公子莫生气,那话不过是小的闲来听旁人乱嚼的,小的知道什么呀。”小滑头嘴角斜斜上挑,忙语气调皮地撮哄道,贴身书童对少主人的脾气和颜色比谁都更应付裕如。

不多时,见贾飏面色稍霁,阿真咂了咂嘴:“如今想起少姝姑娘上回入水救人来,我还心惊肉跳的。”

他又何尝不是,贾飏不由得屏住呼吸,想起少姝不顾一切跃下的瞬间,他那无以复加的震惊,蓦然驱走了心中如影随形的疲劳倦怠,又模模糊糊间觉得,似有某种东西,穿透了他以往不可理喻的晦蒙岁月。

“她搭救的还是个胡族佃农家的小孩子,啧啧,真是唯有骨子里的良善才能做到那般程度,不得不叫人敬服哇!”阿真仍然赞不绝口。

轻不可闻地叹息后,贾飏复扭头望向窗外,半晌才道:“阿真,传说众星是由女娲娘娘亲手炼就的五色石,为了补天,恒久地在那清寒高处忠守其责,也许它们自认仅作是石头吧,在做着份数应当的事情而已,可晓得在凡夫俗子眼里,是何等光华无垢,灼烁炫目,美得令人的魂魄几欲澄澈清透?!”

“这——它们也许晓得?哦不,或是不晓得?”公子今夜说的话太过零打碎敲,不着边际,阿真只觉难以琢磨,不由得心猿意马,益发舌头都打起结来,几乎不知所云,“最起码,他们该是晓得自己心意的吧,连自己什么样儿都不清楚,又如何弄清楚别人在想啥?”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真是高不可攀的纯真性灵呐,”贾飏犹自出神地眺望着,一时收不回悸动的目光,声音轻柔而笃定,“可望不可及,正因如此,才称得上美好。”

(“不患人之不己知:句:出自《论语·宪问》,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大意是,不要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应该担心的是自己不了解别人。孔子教育学生,在处世上要有人不知而不愠的精神,能够在寂寞中做成应该做的事业,完成应该具有的仁德修养。求学是为了提升自己,而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怨天尤人上。君子不会担心没有人了解自己,也不会忧虑能不能树立美好的名声,而只忧虑自身的修养是否深厚,是否充分了解别人。在这个层次上,郭林宗先生可谓当之无愧了。)

阿真一时被小主人的话语牵引着,目光飘向了窗外。读书人就是不一样,那些天边的星辰,是石头,或者是其他什么的,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样的公子反而让他生出些疏离感。

“公子,任那星星们再好看,人也得歇息啊。”抵挡不住困意袭人,阿真长长地伸个懒腰,语音含糊地告饶。

“这一日辛苦疲顿,你快躺回去吧,郭先生嘱我后两日暂歇休课,你也不用赶着早起侍候了。”

得到少主人体谅的允准,阿真满脸如释重负,丢下细按列星纵横的痴公子,感恩戴德地垂手退出门去。

此时的月光,也刚好照拂在狐岐山顶。

春分以来,吸收过久违的雨水润泽,陶复庐的庭院里一派枝繁叶茂,最先给人的观感,是任其天成,不加雕饰。

白天的热浪消退下去了,花叶发酵似的气息在空气中蒸腾起来,四下流溢,溶入无边夜色。

银色的浮云下,一棵姿态婀娜的老柳紧挨着屋檐,不远处,安详挺拔的柏树上缠绕着成串的柔弱紫藤,树根旁,匍地生长的麦冬、迎光绽放的燕覆子、层层粉嫩的九重楼——诸如此类的春花杂草,这里一丛、那里一簇,迎风飘摇。

(燕覆子:即打碗花;九重楼:即益母草。)

已有夜露降临在参差不齐的草叶上了,星星点点地泛着光,薄翼闪亮的虫儿在其间起落飞鸣,让人不由得想悄然靠近,和它们静静地“相处”一会儿。

深深地吸一口气,空气中的清新湿润便会在胸腔自在地弥漫开来。

子猷难得放松,心里着实喜爱这方明净的夜色,欣然捧来匏壶鲜果,在院中小池边随意斜坐下了,自斟自饮起来。

少姝才将姐妹们安顿歇下了,施施然漫步而至,笑道:“醇香美酒作伴,子猷哥哥好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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