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
云泽与尉迟夫人相谈甚久,无外乎修行方面的种种,被人尊称绝世剑修,又是大圣之下真无敌的尉迟夫人,确实见多识广,一生至今,大大小小的争斗厮杀已经不计其数,说是触类旁通也好,说是一法通则万法通也罢,尉迟夫人在拳法方面,同样有着极高的见解。
身为武山山主的老人姒庸,确为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但他平日里更多时间还是独居山顶,并不轻易下山教授拳法,从今年夏天开始,到如今年关将近,老人口中提及武道的次数,一只手就能轻易数得过来,所以身在武山的这半年多以来,云泽在于拳法方面的精进速度,反而不如此番陪同尉迟夫人一路相谈。
而也因此,两人下山的速度并非很快。
但天下毕竟没有不散的筵席。
云泽再一步落下,方才在拳法感悟之中恍然惊醒,已经走完了这段山路,来到山脚下。
尉迟夫人忽然开口笑问道:
“之前说的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云泽愣了一愣。
“哪件事?”
尉迟夫人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间悬挂的飞剑星火。
“当然是拜我为师,我教你练剑那件事!”
闻言如此,云泽无奈苦笑,分明瞧见了尉迟夫人不怀好意的眼神,忍不住将手抽出袖口,拍了拍额头。
山上修士寻找弟子一事,从来都是牵扯极多,反而到了尉迟夫人这里,就变得好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随随便便就能确定下来,既不需要考虑弟子的天赋悟性,也不需要考虑弟子的品德心性,单单只是为了让云泽叫穆红妆一声师叔,就可以将其收入门下。
练剑?
剑修一道,确实是山上修士最风流的一类人,什么一剑破万法,什么御剑远游,说的都是剑道修士,就连寻常市井坊间最是广为流传的修行话本,其中提及最多的,也是山上剑修,言说剑器既是百兵之首,又是百兵之君,有人说是三尺青蛇,有人说是纯钩莲花,真也是绞尽脑汁赋予种种美称,不厌其烦,就连穷酸诗人也都最爱说剑,这边道一声“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那边应一句“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也似是天下剑修皆风流。
所以寻常市井坊间,总能见到一些年纪不大的稚童喜欢拿着木剑追逐打闹,但要换做一些乡镇之间,那些追逐打闹的稚童,手中所持就绝大多数不是木剑,而是尽可能笔直一些的树枝,再要调皮捣蛋一点儿的,就还会在得到那样一把“绝世好剑”之后,直冲田间,胡乱挥舞,真真是百里菜花皆无头。
之前远行八千里时,云泽与穆红妆就曾见过那么一幕,只可惜那个小家伙还没来得及过瘾,就被父母远远撞见,一把“绝世好剑”,反而噼里啪啦落在他的屁股上,一位乡间少年的剑修风流梦,就这么被彻底扼杀。
云泽哑然失笑,回过神来。
“练剑这事儿还是算了吧,你也不是看不出来,如今的我根本不曾修行任何一部灵决古经,就连修行速度都是一个天大的麻烦,还要练拳、练刀,修行雷法,实在是分不出更多精力了。”
云泽忽然瞥见不远处横陈在地的一根枯枝,着实笔直,便立刻上前捡了起来,拿在手里比划两下在鸦儿姑娘那里看过的剑招,然后手腕一拧,挽了个剑花,倒也算得上是有模有样,但很显然上不得台面,只是因为略懂刀法,再加上看得多了,这才能够勉强形似。
“偶尔随便耍耍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尉迟夫人没有评价云泽的剑法,略有些失望。
“那还真是可惜了。”
却也不知究竟是可惜云泽分不出精力练剑,还是可惜不能听到他对着穆红妆喊上一声小师叔。
尉迟夫人摘下腰间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脸颊立刻涌上一抹酡红,却也很快就被压制下去,然后晃了晃那只颜色着实有些古怪的剑气葫芦,听着里面酒水晃荡产生的声响,大抵能够判断出里面究竟还剩多少酒水。
声音不小,所剩不多。
尉迟夫人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尽管有些不太尽兴,但最终还是没再多喝。
在某种程度而言,尉迟夫人的这只剑气葫芦,其实是与焦嵘之前还在临江大水府时摔碎的那件蓝玉螭龙纹觞十分相仿,哪怕只是寻常河水灌入其中,也会变作世间一等一的纯酿好酒,但那蓝玉螭龙纹觞将水变酒,就只需要一个呼吸的时间而已,毕竟它本身的作用就仅限于此,因而速度更快一些,并且所酿酒水,也仅限于醇香,可这只剑气葫芦却是更加不同寻常,不仅所酿酒水堪比灵株宝药,并且剑气满萦,能够很大程度上帮助剑修温养修缮本命飞剑,效果甚至更在气府温养之上。
唯一可惜的是这只剑气葫芦酿制酒水的时间太长了一些,需要至少百年时光。
如今葫中酒水已经所剩不多,喝光了这些,剩下的百年之内,就再也尝不到这种味道“猛烈”的醇酒。
是不是应该闭关一段时间?
山中不知岁月长,奈何人间百年苍。
尉迟夫人轻轻咂舌,将这件事暂且抛之脑后,也将那只剑气葫芦重新系在腰间。
早已等候在附近的唐醴,已经瞧见了下山来的云泽与尉迟夫人,并未着急上前,而是站在远处继续等待。
尉迟夫人笑了笑。
“行了,就送到这里吧,我也不想耽搁你的时间,毕竟你小子确实修行不易,就连一部合适的灵决古经都没有,修行速度就肯定要比其他人差了不少,勤能补拙虽然是个笑话,但对你而言,现在也就只有这个方法了。不过杨丘夕那家伙毕竟也是罪魁祸首,不抓紧时间想办法帮你弄两部适合修行的灵决古经过来,天天躲在北城南域的那座学院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要不要我顺道帮你给他带句话?”
云泽连连摇头。
“千万别,这事儿虽然我没问过,但师父肯定一直在找,只是没有遇见合适的罢了。而且学府这边,再有一年多不到两年时间,我就可以毕业离开,补天阁的入阁考核什么样我不清楚,但要通过,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说不定灵决古经一事,在补天阁那边也能解决。不差这一两年时间。”
尉迟夫人口中啧的一声。
“不差这一两年时间,你这小子,口气还挺大,没听说过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这句话就是在说你这个年纪的人时间相当宝贵,一两年时间,足够拉开很长一段距离了。”
云泽轻轻耸肩,表现得浑不在意。
但也不是真不在意,只是无计可施罢了,毕竟如今的他也是在原本的那条修行大路以外的地方另辟蹊径,所以天下种种修行之法,不适用的占了巨大多数,剩下的那些,看不上眼的又实在太多,按照云泽的推算,或许就算放眼一整个天下,也没有多少不仅品秩够高,并且适合他这条修行之路的灵决古经。
急是急不来的,唯有等待而已。
尉迟夫人叹了口气。
“行吧,既然你自己都不在意这件事,那我也就不再多生是非了,回去之后记得尽可能空出一些时间看一看拳法之外的东西,不必精通,只需稍有了解即可,毕竟天下武学虽然本质相仿,但终归还是不计其数,或多或少有着些许不同,多知道一些其他东西,对你有好处。”
云泽点头,表示记下。
尉迟夫人不再多说,摆了摆手,便转身叫了唐醴一道离开。
后者远远对着云泽微笑抱拳,以作辞别,之后便追上尉迟夫人的身形,两人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远处街道的尽头。
对于这位与自己父亲曾经有过一次莫大恩怨的尉迟夫人,云泽的印象已经越发好了一些,尤其之前下山途中,尉迟夫人对于云泽拳法修炼中所遇问题几次简明扼要的提点,确实让他获益匪浅,受益良多,颇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感觉。
大抵算得上未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云泽站在原地远望许久,神情怔怔,忽而手掌一抹气府所在之处,便取出了那枚镂空螭龙纹珮在手中,手指轻轻摩挲玉佩表面,眉关轻蹙,神情黯然。
已经走了极远的尉迟夫人,忽然神情一滞,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红唇微张。
唐醴面露疑惑之色。
“师父?”
尉迟夫人有些惊疑不定,眉关紧蹙,远望片刻,继而眉关舒展,摇头一笑。
“没事,认错了而已,走吧。”
...
武山后山。
鹿鸣出门之后,很快就轻门熟路找见了后山通往密林深处的小路,只是因为这条路已经太久无人经过,就荒草丛生,枯枝朽叶遍地,扑了厚厚的一层。
少女行走其中,一脚深,一脚浅,走走停停,时不时就要休息片刻,极为困难,很快就已经满头大汗。
只是即便如此,鹿鸣也依然咬着牙关尽力往前走,这条路她之前已经走过一趟,但也就只一趟而已,所以算不上熟悉,每当走得累了停下休息的时候,就要回头看一看来时的方向,确认自己依然可以找到回去的路,这才能够放下心来,否则这荒山野岭一样的地方,一旦迷了路,又是隆冬腊月,岂不就要冻饿而死?
少女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无知者无畏,从没想过这种荒山野岭一样的地方需要担心虫蛇鼠蚁。所幸这座“高高在上”的武山并不存在这些,否则不消一时半刻,恐怕少女就要被吓得小脸雪白。
休息过后,鹿鸣重新起身赶路,不忘眼光流露,四处寻觅。
“这块儿太大了,抱不起来,那块也不行,大也不大小也不小的,不值得动手...”
鹿鸣嘴里嘀嘀咕咕,忽然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去,在一堆枯枝烂叶旁边寻到了一块约莫能够拳头大小的青石,笑呵呵地弯腰伸手拿了起来,然后瞅准了旁边一块足有半人来高的山石,猛地砸了过去,青石立刻摔得四分五裂。
鹿鸣连忙上前,在满地枯枝烂叶之间寻找碎石块。
但她很快就皱起眉头,满脸的失望气恼。
一块能用的都没有,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要么就是太薄了,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掰断,那又黑又瘦的小丫头好歹也是开了气府的修士,连自己这个没开气府的修士都能轻易掰断的石头,怎么可能挖得了她的眼睛?
鹿鸣有些不忿,一脚踹在那块巨大山石上,当即脸色一变,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抱着脚掌满地打滚,破口大骂。
幽寂山林,没有半点儿回应。
直到许久之后,少女这才咧着嘴站起身来,听得眼角带泪,直吸凉气,好不容易才觉得恢复了一些,却也依然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然后气哼哼地瞪了一眼那块巨大山石,弯腰伸手抄起地上的枯枝就砸了过去,不管有用没用,反正得报复一下才能稍微觉得有些解气。
只可惜石头不是家狗,否则肯定把你剥皮拆骨烤熟了吃!
少女瞪了那块巨大山石一眼,气哼哼转身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去,一瘸一拐。
直到许久之后,鹿鸣这才终于在一条山间溪流的附近找见了许多约莫能有半个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立刻喜笑颜开,抓起一块就猛地摔在地上,将那鹅卵石摔得满布裂痕。少女微微皱眉,也不嫌弃,重新抓起石头继续砸在地上,这一次,倒是摔得四分五裂,只可惜没有哪块儿可以用得顺手,就只能故技重施,另外寻了一块儿鹅卵石,如法炮制。
大半天时间,匆匆而过。
少女累得满头大汗,这才终于摔出了一块又细又长的碎石,虽然边缘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锋利,但少女确实已经累得不行,就将那块碎石拿在手里比划了两下,还算顺手。
大不了就不挖出来了,直接将她眼睛砸烂了也是一样。
鹿鸣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始终握着那块细长碎石比划着砸下去的动作,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后来确实是累了,再加上中午又没来得及吃饭,这会儿已经找见了想要的东西,回过神来,才发现肚子实在是饿得难受,只可惜这片山林里面除了草木就是山石,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少女惨兮兮地皱着小脸,四下张望了片刻,目光最终落在那条山间溪流上。
水饱也是饱。
少女将那细长碎石揣入怀中,小心翼翼贴身放好,然后来到溪流岸边,干脆直接趴了下去,张嘴就喝。
才刚两口,她就猛地抬起头来,一阵龇牙咧嘴,冷得打颤。
这水,简直冰得牙疼嗓子疼。
少女没好气地抓起一颗鹅卵石砸入水中,犹不甘心,又抓一颗砸了出去,水花四溅,然后抬头瞧了眼时间,心里默默盘算,应该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还得尽快回去,免得那个姓云的回去之后找不见自己心生怀疑。
鹿鸣拧了拧脚腕,有些愁眉不展。
脚趾又胀又疼。
但一想到自己的大计,少女就只能咬牙重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沿着来时山路缓慢行走。
而在少女离开之后,溪流对岸的枯林深处,就忽然响起一道极为粗重的声音,像极了马打响鼻一般,随后,被鸦儿姑娘打从古界小洞天中带出来,又随意丢在后山深处的那头驳兽,就忽然出现在这条溪流的旁边,低头衔起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只听咔嚓一声,就给咬得四分五裂,被它尽数吞入腹中。
枯林深处,忽然传来一道格外嘹亮的呼哨。
正在低头拾取鹅卵石的凶悍驳兽,抬头回望,很快就见到一位黑袍老妇在枯林中缓步走出,手中牵着一条纤细绳索,绳索另一边捆绑着数头虎豹之物。
驳兽打了个响鼻。
老妇面容沧桑,身材臃肿肥胖,瞧见驳兽一只前蹄利爪不断刨地的动作,呵呵一笑,便将手腕一抖,绳索随之一甩,就将那数头仍是活物的虎豹全部丢到驳兽面前,任其随意追杀,以此为食。
老妇收回绳索,抬头望向山顶方向,冲着那边拱了拱手,之后便安静待在一旁,等到驳兽吃饱喝足之后,方才清理了周遭血迹,重新消失在深林之中。
...
重新回到山前的时候,果然那个不知去向的家伙已经重新回到了武山,这会儿正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上摆着一个拳架子,双眼紧闭,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副装神弄鬼的模样。
山上修士都怎么喜欢装神弄鬼?
鹿鸣心中狐疑,却也没敢吱声,小心翼翼挪动步伐绕远走过,然后鬼鬼祟祟地回去自己那间弟子房,先将那块细长碎石藏在枕头底下,之后才翻身上床,脱了鞋袜,果然脚趾又红又肿,已经疼得彻底麻木了,但少女也很清楚这就只是暂时的,毕竟以前还在洮儿镇的时候,因为小偷小摸的关系,没少挨揍,其中几次挨得还挺狠,很清楚这种伤势除了最开始的时候疼得厉害之外,就是等到麻劲儿过去之后,还要再疼好几天时间才能慢慢恢复。
少女手掌轻轻碰了碰肿胀脚趾,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低落,呆呆坐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忽然红了眼眶,泪珠子打转,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掉了下来。
泪珠子砸在脚面上,就跟那些石头一样,摔得四分五裂。
鹿鸣这才回过神来,抽了抽鼻子,用脏兮兮的小手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睛,抹干净脸上的眼泪,也把原本挺好看的一张小脸弄成了花猫一样。但她显然没有察觉这些,沉默着小心翼翼给自己重新穿上鞋袜,然后闷不吭声地瘸着出门,在附近不远处流淌经过的那条溪流当中打了一些冷水回来,哪怕明知溪水凉的厉害,也依然咬紧了牙关将整只脚掌全部浸泡其中,直到实在是咬牙也承受不住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之后,这才终于将脚拿出水面,搁在床铺边缘,伸手用力揉搓红肿脚趾之外的地方。
少女忽然抿紧了嘴巴,又一次不声不响地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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