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的《武道正经》,由低到高,由浅而深,意境逐渐攀升,起于脚下,高于天外。
倘若没有今日这事,云泽就还要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其实也不算蒙在鼓里,只是自从踏上修行这条路以来,从来没有谁跟他说过这件事,真意,罡气,以及踏足圣道的关键所在,极意。前两者只关乎同一拳法术法施展出来之后的威能大小,哪怕后者,也依然与脚踏实地没有太大脱离,顶多算得上是离地一尺一寸,可极意沸腾,就忽然变成了御风远游,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对于如今的云泽而言,还太遥远,所以无论席秋阳也好,还是徐老道也罢,都不曾与他提起这些,主要还是牵扯到云泽出身俗世,很容易就会根深蒂固的启蒙教化与人间大不相同,倘若一下子就将整座人间的修行道理全部灌入脑中,难免好高骛远,于修行并无裨益,反而容易遗祸无穷。
直到今日,老人姒庸借着大胡子的《武道正经》,方才与他阐明了这个道理。
六拳六步,最初的两拳两步,在于真意,之后两拳两步,在于罡气,第五拳与第五步,在于罡气与极意之间,所以云泽努努力,靠着武道天眼雏形的无形相助,依然能够勉强踏出这一步,递出这一拳,但摆在最后的一拳一步,却已经来到极意之上,甚至已经有了那所谓的返璞归真的些许雏形,就对云泽而言,无异于方才只能悬空丈许,却要翻越百丈高山。
武道罡气与武道极意之间,隔着一个一飞冲天。
所以入圣门槛,拦住了无数修士,甚至拦住了几乎所有灵决古经,换句话说,它同时也是修行二字的极限所在,所以从此往后,修行就会变成修道,因而入圣门槛,又被说作“行到水穷处”,接下来就要“坐看云起时”。
然后从凡尘泥泞,一跃天上。
无异于一步登天,其中艰难,便是迈过入圣门槛之难。
云泽目光转向正在练拳的小丫头柳瀅。
六拳六步,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四五遍。
拳法形似不难,但对这个年纪并且还是头一次接触拳法的柳瀅而言,应该不算简单。不过那是对于常人而言,柳瀅毕竟是那武道胚子,所以短短两遍过后,出拳走桩,就已经熟稔于心,变得有模有样,直到第六遍起手式落定之后,小丫头身上的气势就在忽然之间浑然一变,一拳递出,手臂之上分明有着纤细雪白的丝线一闪而逝,看得云泽当即一愣,还以为眼花,便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
小丫头恰好递出第四拳,手臂上拳意显化,丝丝缕缕已经能够汇聚成溪水长流,虽然并不浩大,但却足够惊人。
云泽瞪目结舌。
老人姒庸嘿的咧嘴一笑。
“原来你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是先天武道胚子,难怪之前小丫头问你的时候竟然避而不答,当时我还以为你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现在看来,你对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也就一知半解。”
云泽回过神来,瞥了老人一眼,闷不吭声,重新靠在石头上,暗自通过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恢复损耗严重的精气神。
老人也不卖关子,径开口道:
“先天武道胚子,也是先天无道天眼,生下来就不是脚踏实地。打个比方,刚刚踏足修行之道,修炼拳法,那是身处地势凹陷之处,修出真意,也便拳意流泻,就算是来到地面,再到之后的拳罡罡气,就是双脚悬空,离地一尺有余,直到最后的极意,便是御风远游。正常人当然需要一步一步打从地势凹陷之处攀登上来,然后才能双脚离地,直到御风远游,但先天武道胚子,生下来就已经脚不沾地,可以悬空寸许,凌驾于凡人之顶,直接省去了前面爬上地面的过程,要不怎么能叫先天武道胚子,当然是大有不同。”
说完之后,老人便重新起身。
“得了,不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小丫头自己练拳就行,已经不需要你再指点了,当然只凭你现在的本事,也指点不了她的拳法。过段时间我会给她找些趁手的兵器,让她能够将基础奠定得更加稳固一些。当然还有一件事,就是所谓一法通,万法通,《武道正经》共有武学一十九套,根本道理确实是返璞归真不假,但更重要的其实还是‘拔地而起,射冲斗牛’八个字,只凭你跟那位鸦族麟女的本事和境界,还差得远,所以之后别忘了跟她说一声,不要旁生枝节,免得误人子弟。”
老人咧嘴一笑。
“大胡子的这部《武道正经》,不错,极好。”
话音一落,老人便一步返回武山山顶。
云泽翻了个白眼,有些忿忿不平,却也无可奈何,随后扭头去看小丫头柳瀅的练拳,尽管修为境界还未攀升上去,但那所谓的意境,却是正合“拔地而起,射冲斗牛”八个字的根本神意。
其实还有两件事,云泽想要详细问一问来着。
第一件事便是武道天眼,究竟是怎么回事,第二件事则是“大胡子的《武道正经》”,具体何解。
只是老人走得太快,没来得及问。
半个时辰后,云泽总算恢复过来,看了一眼走桩递拳逐渐从行云流水变成艰难滞涩的小丫头,微微摇头,已经不敢轻易插手,免得又被老人姒庸说成误人子弟,干脆就在这边占了一块空地,自己练拳。
小丫头毕竟还是凡夫俗子,未曾真正踏足修行之道,所以这一拳死活递不出去之后,就只能无奈放弃,拳练百遍,哪怕数九寒冬,也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只又咬牙坚持了片刻,实在是抬不起胳膊之后,就终于放松下来,不再继续练拳,转而开始在自己那边没有很大范围的空地上,一边摇晃手臂,一边来来回回缓慢踱步。
这让一只暗中观察着小丫头的云泽愣了好久。
是小丫头这么些年上山下水总结出来的经验,还是生而知之?
前者无可厚非,若是后者,可就有些吓人了。
只是一旦想到小丫头生下来便是离地寸许,也就很快释然,不再多管,自己练拳。
旁边的小丫头就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好奇看着云泽练拳,等到缓过来之后,便生出好奇之心,跟着云泽的步伐姿势颇为顺畅地练了一遍,当然主要还是得益于之前已经看过几遍,心里也便有了个大概的脉络,所以哪怕还是第一次打出这套拳法,小丫头依然能够勉强跟上云泽的速度。
到第二遍,就已经不差多少。
第三遍,就与云泽的走桩递拳姿势,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一般,没有半点儿偏差,以至于到了最后一拳一步的时候,小丫头曲肘横臂一沉,竟是已经能够压下一股劲风落在地上,看得早便已经有所察觉的云泽眼角直跳。
自己是练了多少遍才有这种能耐的?
虽然已经记不太清了,但至少也有十遍吧,这还是有着阴阳手拳意做基础底子的情况下,才能够练拳十遍可窥冰山一角。
但到了小丫头手里,哪怕从头开始,前后也才三遍而已。
云泽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凡体与先天鼎炉体质之间的巨大差别,毕竟以往所见的那些鼎炉体质,赵飞璇也好,卫洺也罢,早已或高或低有了一定的气候,并且修为境界也是极高,就着实看不出双方之间的差别究竟在哪儿。
如今却是一览无余。
难怪是比先天异象还要稀少。
云泽暗自苦笑一声,但也很快就恢复心情,领着小丫头一起练拳。
许是拳意充沛的缘故,临到日暮,小丫头就已经气血壮大,有了凡人九品境修为,正式踏足修行之路,并且是在练拳过程中,不知不觉水到渠成,要比当年云泽方才接触修行之时,辛辛苦苦每日勤勉练拳两年有余,方才终于壮大气血,成为修士,强出至少十万八千里。
人与人最忌相比。
云泽也只能说服自己心宽一些。
但在接下来,小丫头只用一天时间,晋升八品,两天时间,晋升七品,又两天,血气旺盛,境界松动,分明已经破关在即,只是这个时候云泽已经动身离开武山,所以小丫头是否今日便可继续破境,晋升凡人六品境,还得回来之后才能知晓。
已经结束了两月思过的景博文,换了一身月白长袍,与云泽一道而行。
经过最近几天深思熟虑,景博文最终还是决定下山见一见那位木河镇少女,有些事,终归是要说开了才行,躲躲藏藏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当然也不符合这位景大公子的性情,所以今日甫一结束两月思过,便立刻动身下山,想要将事情尽快解决,最好能够说服秦九州将那木河镇少女带走,不要让她继续出现在中域,以免会被其他景家中人撞见,横生枝节。
只是下山之时,恰好撞见了同样下山准备去往磨刀崖的云泽。
小丫头柳瀅毕竟还是方才接触修行之道,按照老人姒庸的说法,便是小丫头如今的境界还是太低,大可不必急于一时,等到小丫头成功开辟气府,鱼跃龙门,摘掉了身上有如附骨之疽的“凡人”二字之后,再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才能真正收获巨大裨益。
所以自从两日前,主峰送来了这个月的修炼资源以及灵光玉钱之后,云泽每日临近日暮下山之时,总会将小丫头留在山上自己练拳,有老人姒庸帮忙看着,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至于景博文此行,云泽并不打算参与其中,毕竟这事儿说白了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务事”,清官难断,也便外人不好插手,包括景博文究竟是何态度,要如何解决,云泽也从未多问。所以甫一下山,字面意思上的脚踏实地,两人便分道扬镳,各自去往一个方向。
磨刀崖一如往常。
云泽也一如往常在此以混元桩功修炼了两个时辰。
只是离开的时候,姒老汉亲自相送,一直走到十里边界,都是欲言又止,然后就瞧见了那个盘腿坐在已经重新修筑起来的街道围墙上的黑衣小童。姒老汉神情复杂,最终还是怅然一叹,与云泽告辞,转身回去,没能开口说出心中已经揣摩已久,想要买下小丫头柳瀅的那番话。
云泽对此心知肚明,不予理会。
然后抬头看向已经在此等候许久的黑衣小童。
后者咧嘴一笑,翻身而下,原来是带了乌瑶夫人的口信过来,说是已经知道了小丫头柳瀅的事,可以将其认作义女,繁文缛节不必,口头说过即可。
这番话黑衣小童说得声音极大,几乎就是喊出来一般,让躲在暗处还未远离的姒老汉听得清清楚楚。云泽哑然失笑,直到乌瑶夫人是在照顾他的心情,所以才会免去那些繁文缛节,所以略作沉默之后,云泽便拿出了之前买来的黛石、胭脂与头钗,交给黑衣小童,要他转交乌瑶夫人与孟萱然,算是自己的一些心意。
收下这些女子物件之后,黑衣小童嘿嘿直笑,一阵挤眉弄眼。
云泽无奈,思索许久,实在是身无长物,便只得拿了几枚灵光玉钱搁在黑衣小童捧在一起的手心当中。后者立刻眉开眼笑,信誓旦旦保证肯定会将那些女子物件全部送到两位夫人的手里,胸脯拍得砰砰作响。
这件事并未耽搁多少时间。
其实云泽原本还在考虑是否要去看一看景博文与那位木河镇少女的情况,但在之后路上经过一番考虑之后,还是摇头放弃,径回山上。
小丫头果然已经再有突破,并且已经结束了练拳,此间正端着一部小说话本,跟鸦儿姑娘询问其中一句话的具体含义。
武山上,罡风絮乱,小丫头一时不慎,就被吹得手中书本纸张哗啦啦翻卷不止。
跟着就忽然传来呲啦一声。
小丫头神情一愣,立刻红了眼眶,满脸着急,小手一次又一次试图抚平已经裂开一条大口子的书页,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很快就掉下泪来。
云泽皱起眉头,目光转向罡风来源之处,正是山脚处那位名唤孙正浩的武山弟子,虽在山脚,却又高高在上,气态张狂,丝毫不去理会自己一身拳罡流泻带起的罡风,是否给其他人造成了什么影响,反而更加肆意,一身罡气凶猛逸散,搅动云海翻涌,浩浩荡荡。
云泽看了鸦儿姑娘一眼,后者会意,轻声说着会帮她将书页修补回来,之后便牵着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去了弟子房。
等到房门紧闭,云泽便再无顾忌,转身向着山脚走去。
对于这位名唤孙正浩的武山弟子,云泽已经忍让许久,包括同在武山修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当然这也是钟乞游平日里绝大多数的时间不在阵法庇护当中,否则一旦招惹到他的头上,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则是能忍则忍,当然也跟孙正浩一身罡气流转,席卷罡风,影响不到其他人修行有关,毕竟武山弟子人数虽少,但无论是谁,包括那位整日枪不离身的武山弟子,以及另外一位脚下生根,出拳百万的憨厚男子,只说境界,不讲修为,比起孙正浩一身罡气也最多不过就是稍差一线而已,等到罡风席卷而来,很容易就能全部挡在方圆之外,所以才都不予理会。
只是今日却被此人毁去了小丫头手里的书本。
一本书而已,毁去其中一页,何必掉泪?
云泽并不知晓柳瀅究竟多么看重这些“得来不易”的书本,只知道小丫头现在很伤心,甚至伤心掉泪了,所以这个他早就已经看不顺眼的家伙,就不能留了。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云泽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罡风回卷,虽然并不妨碍山上几人的修行,但说到底也是有些烦人的,所以几个月前的一次,云泽在与老人姒庸闲聊之时,就已经说过自己想要将他打出武山,最好直接砸烂头颅,永绝后患,却被老人姒庸摇头制止,说了一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是同窗,修炼嘛,都不容易”,这才终于打消了云泽原本的念头。
若非如此,也就没有今日之事。
武山山顶,老人姒庸同样注意到这里的意外,有些哑口无言,怎么也没想到,那名唤孙正浩的武山弟子,竟然好死不死偏偏惹了柳瀅伤心,至于小丫头为何伤心,为何掉泪,老人大概能够猜到一些,就像平日里虽然无人注意,但小丫头每次读书写字之前,总会先将手掌清洗干净,生怕弄脏了那些书本,每次读书之后,也总会小心翼翼将书本放回原位,力求丁点儿不差,甚至就连翻书的时候,都会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好像稍有不慎,就会损坏书页。
读书这种事儿,有些人对此嗤之以鼻,有些人对此司空见惯,但也有些人,却是梦寐以求求不得,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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