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如饮水。
入圣?
也是易如反掌。
尉迟夫人没有回头去看那团血雾,也并不理会高天之上的那场神仙打架,是否会因她的忽然出手,从而彻底改变战局,就只是单纯因为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徒儿,如今还没嫁出去,就已经开始学那小媳妇一般,胳膊肘往外拐,做那散财童子,这才让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委屈可怜。
而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散财童子眼前便有一个,但人家再怎么散财,那也是自己手里有财可散,可那胳膊肘往外拐的卫洺,却是自己不做散财童子,而让师父去做,还美其名曰,是因为上次在明月寨的时候,自己一手造成的流血漂头颅的场景吓到了他们,倘若不再其他方面补偿一下,就实在良心难安。
良心?
天地良心!
那是为云温书之子的云泽,可是从俗世里面活下来的人,莫说杀人见血,便是吃人都有过,什么流血漂头颅,什么尸体堆如山,在他眼中看来,或许连个屁都未必算得上。
另一个名叫穆红妆的女人,那也是山贼恶匪出身,又岂是什么好货色?
所以尉迟夫人真的有些委屈,觉得自己可怜。
恰好有人闹出了些动静,不就是送上门来的出气包?
反正是个理由,并且听起来好像十分名正言顺,倘若有人问起,也不至于理亏。
尉迟夫人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从已经原地盘坐下来,借着一口剑酒就开始调养伤势的云泽,到拥簇着长杆,虽然姓殷如今却该说是贾狗的一群人,再到卸去了一身血红罡芒,战战兢兢落下地面来的殷家太上,最终目光不再挪开,冷冰冰盯着那位再也无法维持神情冷硬的殷家太上,嫣然一笑。
“你就不想问一问,我为何要出手杀掉你殷家的一位入圣?又凭什么出手?”
那神情惶恐的殷家太上,身子激灵灵一个寒颤,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尉迟夫人就已经自问自答道:
“因为我心情不好,又恰巧那人太聒噪,所以我便斩了他。”
尉迟夫人忽然迈开脚步,走向那位眼神愕然的殷家太上,仍是满脸笑意。
“你是不是觉得那人只是闹了一些动静出来,我就直接动手杀人,有些于理不合?或许吧,在你看来可能有些不讲道理,但对我而言,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而你,竟然胆敢如此质疑我,区区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小修士罢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得给你一些教训才行啊。”
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尉迟夫人一边缓缓抬手,再次伸出双指并拢,就要一斩而下。
殷家太上面上神色变幻不定,想要转身逃走,却又忽然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始终无法迈开双脚,好似腿上灌铅一般,格外的沉重。
殷家太上已经面无人色。
眼看着尉迟夫人剑指就要一斩而下,殷夫人贾银忽然弃下阴柔男子,飞身而来,最终落在那位殷家太上身后十丈开外之处,咬牙切齿盯着尉迟夫人,疾言厉色道:
“前辈是洞明长老?还是洞明太上?凭什么要在这里肆意杀戮无辜之人?!只因为我等针对这两个远行至此的洞明弟子出了手?洞明圣地有规矩在先,倘若洞明弟子率先挑衅我等,哪怕修为境界高于炼精化炁境,亦可随意出手,那云泽云魔头,一脚踹死了我儿子,如今尸体还在那里摆着,前辈莫不是看不见不成?杀人者,人恒杀之!我殷家长老修为境界虽然高于炼精化炁境,却要为此报仇,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难道只因那云泽云魔头,与这位姓穆的洞明弟子,天赋出彩,洞明圣地就可以如此不顾脸面,不讲规矩,想要食言而肥?!”
尉迟夫人抬手动作微微一顿,目光越过面前的殷家太上,看向那位殷夫人,随后再次越过殷夫人贾银,看向远处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不仅死不瞑目,并且怨念极重,所幸此间距离殷家旧址不算很远,而殷家的选址也十分讲究,在这越门城中算得上一处风水宝地,并且殷家府邸虽然已经荡然无存,但地势尚未有所改动,便依然还是风水宝地。
倘若换个阴邪一些的地方,那死不瞑目的殷少爷,只怕出不了三年五载,就要重新“活过来”。
尉迟夫人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殷夫人贾银,忽的展颜一笑,并指一抬,那位殷家太上的脚下,立刻就有一道雪白剑气破土而出,冲刷而过,一瞬间就没入高空,赶在撞上那座压住了整座越门城的巨大山印之前,消失不见。
再看去,那殷家太上,已经只剩枯骨一具,依然保留着原本的动作,真真是形销骨立。
殷夫人贾银睚眦欲裂。
却不待其质问出声,尉迟夫人就不咸不淡开口道:
“方才入夜时,我就已经到越门城了。”
殷夫人立刻瞠目结舌,唇瓣抖了又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任何一个字。
穆红妆面上涨红逐渐褪去,眼眸绽放精光道道,一身血气喷薄,体内命桥不同于寻常修士,乃是以自身血气凝实为基础筑造而成,也便随着自身修为境界提升,可以不断提升命桥本身的韧性以及坚固程度,也算天下独一道,因而如今饮罢一口剑酒之后,她体内那座横于气府之上的命桥,就越发形态稳固凝实,气府中血气蔓延而上,一边打磨气府使之更加开阔,一边凝练更多血气延长这座平板桥,使之不必局限于命桥稳固,便无法继续“开疆拓土”。
尽管修为境界没有突破,可一口剑酒带来的裨益,无疑是提升一次修为境界比不了的。
穆红妆将剑气葫芦丢还尉迟夫人,抱拳笑道:
“多谢前辈!”
尉迟夫人撇撇嘴。
“谢我就不必了,咱们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穆红妆一愣,有些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想了许久也没能想到尉迟夫人究竟欠过自己什么,便索性不再去想,再次抱拳道:
“好,那就两不相欠!”
尉迟夫人翻了个白眼,实在应付不来这个心大的姑娘,将剑气葫芦重新悬挂腰间之后,便转过身去,将目光望向方才从天而降的三人,一位是衣衫褴褛,浑身上下破破烂烂,已经多处负伤的乞丐老人坐山客,一位是殷家那个虽然年迈,却也依然血肉饱满的入圣太上,还有一位,则是腰悬一把三尺青光剑的东明城贾家剑修。
天上那座压住了整座越门城的巨大山印,已经被乞丐老人坐山客收了起来,如今正悬在头顶上方,得到片刻喘息机会,已经恢复了些许神妙,正垂下千丝万缕的乌光,将那乞丐老人庇护在内,时刻警惕身边两人忽然出手,以免措手不及。
眼见尉迟夫人转身看来,乞丐老人当先上前两步,举手作揖。
“多谢前辈仗义相助。”
另外两人如临大敌。
尉迟夫人闻言却是嗤笑一声。
“仗义相助?老娘可没有那么些闲心去管你们这些人的打打杀杀,也不想理会你们在这越门城上方动手一事,是不是已经坏了什么不成文的规矩,只是恰好有人在老娘心情不爽的时候,闹出了惹人烦的动静而已,所以如果你们还想继续打下去,就趁早滚远点儿,否则一旦扰了老娘的清静,信不信老娘将你们三个一并杀了?”
殷家入圣,与那东明城贾家入圣剑修,立刻送了一口气。
只是难免神色复杂。
尉迟夫人,大圣之下真无敌,无论殷家入圣也好,还是那位东明城贾家而来的入圣剑修,当然认识,并且早便听说过这般大名。尤其后者,对于尉迟夫人更是格外了解,毕竟身为这一代的剑修,没有谁会不知天下剑修第一人的尉迟夫人。
她还被人叫做绝世剑修。
方才圣人罢了,却被冠以绝世之名,一方面可见如今的剑修一道究竟何等没落,而另一方面,也可知晓这位尉迟夫人,在剑修一道已经走到了怎样的高度。
所以这位东明城贾家而来的入圣剑修,有过那么一瞬间,想要胆大一些上前两步,与这位尉迟夫人自报名号,哪怕只能换来尉迟夫人多看一眼,哪怕需要为此承担再大的风险,也绝对值得。
可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而那位乞丐老人,则是满脸涨红,有些不知所措。
尉迟夫人有句名言:老娘随心所欲,全都去他妈的!
这里的“全”,指的当然是伦理、道德、规矩,和道理,因为尉迟夫人从来不爱与人讲道理,只需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也正因此,这位尉迟夫人才会与当年还是如日中天的云温书,有过一场完全一边倒的大战,并且还在临死之前,与云温书说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道理:所有没能杀了我的,都会让我变得更强。
当时的云温书闻言之后,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反问道:为什么?
而那时已经被人玩腻之后丢弃了的尉迟夫人,则是强忍着眼泪说出了自己的第二个道理:如果你没别人厉害,人家不会跟你讲道理,如果你比别人更厉害,也没必要跟人讲道理,所以道理这东西根本不是用嘴就能说出来的逻辑、规矩、道德、学问,而是更大的拳头,更利的剑。
所以云温书就饶了当年的尉迟夫人一条命,还顺便指点了尉迟夫人修炼方面的一些不足之处,这才有了后来尉迟夫人一人一剑杀穿尉迟家之事,以及如今的大圣之下真无敌,随心所欲,甚至胆敢叫嚣大圣。
乞丐老人不敢再指望尉迟夫人能够出手相助,也不敢继续逗留此地,以免会被尉迟夫人认为他的做法有着借势的嫌疑,便在稍稍沉默之后,身形就立刻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往远处遁逃。
殷家入圣,以及另外一位入圣剑修,稍慢一步,回神之后也立刻追了出去。
尉迟夫人忽然啧的一声。
“可惜。”
也不知是在可惜那乞丐老人逃得太快,一转眼就已经消失不见,没能被另外两人留在附近,方便她可以找到更多理由出手杀人,还是可惜随后追去的殷家入圣,以及另外一位入圣剑修身法速度更快一些,虽然乞丐老人逃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毕竟已经身负重伤,就必然无法逃出魔掌,至少也得留下那件有望能够成为王道圣兵的法宝山印才行。
殷夫人贾银,一张娇媚容颜阴沉得几乎能够滴出水来。
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竟会半路杀出个尉迟夫人。
尽管那件法宝山印逃不了,只是要让那殷家入圣与入圣剑修多费一些手脚罢了,可云泽此人,却是再也动不得。
殷少野的尸体还躺在那里,死不瞑目,怨念极重。
赔了夫人又折兵。
殷夫人贾银,将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忽然瞧见尉迟夫人眼角带笑瞧了过来,当即悚然,低下头去强忍情绪,以免再被尉迟夫人找到借口,顺手杀了自己。
尉迟夫人又是“啧”的一声,让殷夫人面上神色当即一狞,险些咬碎了牙齿,鼓囊囊的胸脯忍不住深深起伏一次,不再去看尉迟夫人,转身就走。
“站那儿。”
尉迟夫人一只手压着竹竿“剑柄”,一只手捋了捋鬓间青丝,懒洋洋开口道:
“我没说过你可以走了。”
殷夫人立刻止步。
尉迟夫人忽然拔下一根长发,嘴里“嘶”的一声,忍不住抬手挠了挠鬓间疼痛的位置,随后开口道:
“污蔑洞明弟子,试图欺瞒圣地,乃是大罪。不过我现在心情不错,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一边说着,尉迟夫人一边抽出腰间的竹竿,丢向殷夫人,只是后者依然背对这边,竹竿飞出之后,好巧不巧,正正砸在殷夫人的屁股上,被那两团鼓囊囊的肉,弹了一下,落地之后发出一阵响声,确只是寻常竹竿罢了。
殷夫人面颊绯红,转过身来,咬牙切齿。
尉迟夫人却不觉得有什么尴尬,都是女人罢了,不就是屁股翘一些,好像谁屁股上的肉少了一样,便晃了晃手中的长发,继续懒洋洋道:
“你用我的佩剑,我用这根头发,如果你能...算了,如果你能将我这根头发斩断,我就饶你一命,如何?”
殷夫人眼神当即一沉。
“你羞辱我?!”
尉迟夫人当即连连摇头。
“我当然不是在羞辱你,真不是,只是看不起你罢了。”
闻言如此,殷夫人贾银的神情立刻变得狰狞无比。
穆红妆忽然插嘴道:
“前辈...夫人,这女人在东明城贾家有一块本命牌还是什么的,我虽然不懂,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那玩意儿好像挺麻烦的。”
尉迟夫人眉头一挑。
“本命牌?魂玉牌子罢了,可以寄存某个人身上的一缕气机,一旦人死,魂玉牌子就会碎成烟粉,将那人临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幕呈现出来,当时都有什么人在场,又是什么人杀了她,一目了然。”
言罢,尉迟夫人唇角一勾,看向殷夫人。
“东明城贾家,比尉迟家更厉害?”
殷夫人立刻面如死灰。
眼见于此,尉迟夫人面上笑意更盛。
“我再给你最后三息时间,三息过后,我手里的不是头发了。”
殷夫人贾银身躯一震,听着尉迟夫人开始倒数,并且毫不迟疑便跟着数出了第二个数,只能一咬牙关,弯腰将地上那根不过寻常之物的竹竿捡了起来,拿在手中。
竹竿方才不过常人小指粗细,虽然如剑一般,能有三尺来长,却毕竟不是剑。
殷夫人高耸的胸脯深深起伏一次,知道哪怕事不可为,也要尽可能地尝试一下,毕竟只是斩断那女人手里的一根头发罢了,而不是一定要胜出,就理应算不上什么太大的难事。
所以殷夫人第一时间便将体内元炁调动起来,奔腾流淌,几乎达到了自身命桥能够承载的极限,尽数灌注于手中竹竿上。然而竹竿毕竟只是寻常凡物,被如此磅礴大量的元炁灌入其中,就立刻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哀鸣,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就此崩坏。
尉迟夫人眉头一皱。
殷夫人贾银立刻反应过来,收敛了些许,可即便如此,她手中的那根竹竿,也依然浮现出了些许裂痕。
一阵冷风,忽然拂面而来。
殷夫人贾银一惊,再抬头时,却忽然发现原本站在那里的尉迟夫人已经消失不见,再之后,就有一根看似微不足道的发丝从自己面前缓缓飘落下来。
“好大的胆子,敢毁了我的佩剑,自知活命无望,所以选择玉石俱焚?”
尉迟夫人的声音与脚步声一起从背后传来,而后由衷赞道:
“真他妈刚烈!”
噗通!
两声。
殷夫人贾银的身子,终于还是一左一右倒在了地上,血流如注,很快就汇聚成河,猩红蔓延。
临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眼,好像就只有这片空荡荡城北旧址,和一根微不足道的发丝,以及特意赶在这位殷夫人魂飞魄散之前,走上来伸长了脖子出现在她眼前,还顺便着笑眯眯挥了挥手的尉迟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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