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晚香

一枝红杏

春天来了,春风带着黄沙,在塬上飞驰;干燥的空气把仅有的一点水蒸气吸干了,地上裂开了缝,人们望着老天叹气。可是草却不声不响地从这个缝隙、那个缝隙钻了出来,一小片一小片的染绿了大地。树芽也慢慢伸长,灰色的、土色的山沟沟里,不断地传出汩汩的流水声音,一条细细的溪水寂寞地低低吟诵。那条间或走过一小群一小群牛羊的陡峭的山路,迤迤逦逦,高高低低。从路边乱石垒的短墙里,伸出一枝盛开的耀眼的红杏,惹得沟这边,沟那边,上坡下沟的人们,投过欣喜的眼光。呵!这就是春天,压不住,冻不垮,干不死的春天。万物总是这样倔强地迎着阳光抬起头来,挺起身躯,显示出它们生命的力量。

杜家八岁的那个晚香闺女,在后母嫌厌的眼光、厉声的呵叱声和突然降临的耳光拳头中,已经挨过了三年,居然能担负许多家务劳动了,她也就在劳动里边享受着劳动的乐趣。她能下到半里地的深沟里挑上大半担水,把她父亲的这副担子完全接了过来,每天中午她又担着小小饭食担儿爬到三里高的塬上送给刨地的父亲。父亲是爱她的,却只能暗暗地用同情的眼光默默望着这可爱的闺女。可是晚香这个小女子,并不注意这些,只尽情享受着寥廓的蓝天,和蓝天上飞逝的白云。这塬可大咧,一直望到天尽头,满个高塬平展展,零零星星有些同她父亲差不多的穷汉们,弯着腰在这儿在那儿侍弄地块,还有散散落落几十只、十几只绵羊在一些没有开垦过的地边找草吃。多舒坦呵!小小眼睛,一双像古画上的丹凤眼那末一双单眼皮的长长的眼睛向四方搜罗。几只大鹰漫天盘旋,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又不见了,它们飞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找妈妈去了?妈妈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妈妈的眼睛多柔和,妈妈的手多温暖,妈妈的话语多亲切,睡在妈妈的怀里是多么的香甜呵!晚香三年没有妈妈了,白天想念她,半夜梦见她,她什么时候回来呵!晚香从来就相信自己的想法,妈妈有事去外婆家了,妈妈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一到了海阔天空的塬上,这些想法就像大鹰一样,自由飞翔。天真的幼小的心灵是多么的舒畅呵!

晚香就是这样,像一枝红杏,不管风残雨暴,黄沙遍野,她总是在那乱石墙后,争先恐后地怒放出来,以她的鲜艳,唤醒这荒凉的山沟,给受苦人以安慰,而且鼓舞着他们去作向往光明的遐想。

做媳妇

一年过去又一年,五年了,晚香满了十三岁,由后母做主许配给对门塬那边什么地方一个姓李的家里做媳妇。那天她背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包袱,里边放一件旧褂子,一条旧单裤,一双旧鞋,一个缺齿的木梳,一块手心那么大的小镜子,跟着父亲走出了家门。正是冬天,山沟里的人家都关着门,只有村头那家的老爷爷站在门口等着他们过去,还对她说了一句:“香女呵!去到李家,听人家的话,规规矩矩做人家的事,不要惹人生气才是呵!”就这样一个人,一句话,的确使得心硬的晚香眼角疼了一阵,她把这话,把这老人的声音相貌永远刻在脑子里了,尽管她后来一直也没有见到过他。这就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偏僻的穷山沟对她惟一的送别。

塬上纷纷下开了雪,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前边默默地走。他舍不得这小闺女到人家去做媳妇,也想到自己对不住她死去了的娘,他没有按照她的心愿好好看承这闺女。可是他觉得一切事情都不如他的愿望,他没有一点办法呵!就让她凭命去吧。huye.org 红尘小说网

路不近,晚香吃力地在寒冷的塬上,迎着朔风,踏着雪地上的爹的脚印朝前走,她懂得她就要踏入另一个世界了。她对新的生活,没有幻想,可是她也不怕。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能经受住一切。她也看见过做媳妇的人。她能劳动,她能吃苦,她就能不管闯到什么陌生的环境里都能对付。她是一棵在风霜里面生长的小树,她是一枝早春的红杏,反正她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孤女,公公婆婆,大姑小叔也无非是另一个后母。

李家是一个人口众多的人家,老俩口有四个儿子,和四个孙子,晚香是他们小儿子的媳妇。虽说是穷人家,可比晚香家过得宽裕多了。他们有二十来亩地,自种自吃。他们替小儿子和新来的儿媳妇在他们的房子里砌了一盘小炕。晚香有生以来第一次铺了一床新擀的羊毛毡,她摸着那短毛的硬毡,觉得非常暖和。三个嫂嫂看见她瘦弱的身体都叹气:“这毛丫头能干什么?五十块大洋还不如买头毛驴。”

晚香不多说话,看着周围的事物,听着家人的议论,心里有数。婆婆领着她,教她做着家里各种各样的活儿。晚香安详地从容不迫地担水,烧火,刷锅做饭,喂鸡喂猪。不久就同几个嫂嫂一样的值班上灶。轮班到她的日子,她站在小板凳上一样把全家十几人的饭食做得停停当当,一样能担着满担水、米汤和饭食上坡、下沟,她在地里学着耩、耪、犁、刈,她总能悄悄地赶上旁人。公公是一个好把式,也挑剔不出她什么毛病。嫂嫂们都是尖嘴薄舌,也说不出她什么。晚香就在这个小山沟又扎下根来,勤勤恳恳,为这一大家子人长年不息地劳累着。

这个新的小山沟如今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外边的惊天动地,改天换地,并没有震动过这偏僻的山沟。公公有时也把在村上听到的一星半点的消息带回家来,但这些新闻对于一个蒙昧的小女子,也无非像塬上的风,沟里的水,吹过去,淌下来那样平平常常。但,风越吹越大,水越流越响,而且临到了每个偏僻的大小山沟。这李家沟也不由自己地卷进去了。这沟里没有地主,没有富农,少数地块是自己的,大片大片的是租种别村的。现在忽然来了解放军、共产党、工作队,忽然地亩这块那块都归种地的人了。晚香家里按人口也分进了不少地。公公婆婆成天咧开着嘴,老两口天天爬到塬上,走过这个地块,又走过那个地块,看了这片庄稼又看那片庄稼,绿油油,黄灿灿,这是什么世界呵!有这样的好事!晚香一时半刻是不能深刻体会老人们的心意的,可是全家分到土地的喜悦,感染着她,她也兴致勃勃地忙碌着。不久,解放军扩军了,只听人人说什么抗美援朝。抗美援朝,晚香还来不及懂得这个新名词,李家的小儿子就报名参军了。两个老人说这是应该的,我们家有四个儿子。于是不久,晚香的丈夫李桂就披红戴花辞别了这高塬深沟。这是一九五一年的事,那时晚香十七岁了。

“妈妈”回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又来了土改复查工作队。工作队里有个中年妇女,这个女同志落脚晚香家里,睡在晚香那小炕上。她白天跟着她们爬坡种地、烧饭、喂猪,晚上教村里妇女识字。没有一个妇女能比晚香更上心的,她看中了这个十七岁的小媳妇,夜夜同她谈半宵。晚香听得心里着实喜欢,她打开了心中的窗户,她看得远了,想得高了。她觉得能为更多的人做事比为一家人做事更高兴。这个女同志又再三劝说,公公婆婆只得答应让晚香去县上住了三个月的训练班。她回来时变得更为稳定和坚强,外表看起来却又比小时更温顺谦和,总是带着微微的含蓄的笑容,好像对一切人一切事,对生活怀着甜甜的心意,人们都会自然地望着她,诧异地猜想她到底遇着什么高兴的事咧。

的确是的,晚香好像又回到了妈妈怀里似的,现在有人关心她了,照顾她了,对她满怀着希望。她像一个在妈妈面前学步的孩子,走一步,望一步,感到周围都在注视着她,替她使力,鼓舞着她。她不再是一个孤儿,一个孤零零,只知道劳动,随时都要避免恶声的叱责和狠毒的打骂的可怜人了。现在是温暖的春风吹遍了原野,白云在蓝天浮游,山间小路好似康庄大道。晚香白天跟在兄嫂们后边耩耪犁刈,挑着担儿爬上爬下,晚上走家串户,学着那些工作队的人们,宣传党和政府的各项政策。她懂的,就现身说法,她还不懂的,就把听来的,生吞活剥地逐条念一遍。她当了妇女组长,又当了妇女主任,这个村才二十来户人家,她得把全村的一半人的心意摸透。随后她被吸收参加了共产党。她有了真正的妈妈,她就在这个村里,慢慢地成长,她生活在这里,就像鱼在水里一样,自由,安适。没有一个人小看她,也没有一个人不服她。

一九五四年,那个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回来了,天天晚上向村里的大伯小叔,哥哥弟弟,讲述一些闻所未闻的战斗故事,大家把他看成非凡的人。晚香知道他是“同志”,她的心几乎跳出来了。她不再把他看成只是过日子的伙伴,而是能终身依靠的两个有着共同理想、共同言语的神圣关系的人。李桂没住几天,便到四川上学去了,学文化,学政治,学军事。党要培养这批从朝鲜回来的勇敢而忠诚的战士,使他们几年后成为一批有实战经验的初级军事干部。

杜晚香仍旧留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沟。她为他们一大家子人辛勤地劳动着,她又为这个山村的妇女工作而奔波。年复一年,她是否就在这条山沟里,随着它的建设和发展,缓缓地按部就班地走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呢?

飞向北大荒

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李家沟全村人都在谈论一件新鲜事:李桂从四川的军事学校集体转业到东北的什么北大荒去了。小小的村里各种猜测都有,那是什么地方啊!远在几千里的边戍,那是古时候犯罪的人充军流放的地方,就是受苦的地方。李桂这孩子是咋搞的,抗美援朝,打过仗,受过苦,是有功的人,怎么却转业到那里去呢?这事大约不好。从李桂的信上来看,也看不出什么头绪,只说是支援边疆建设,叫媳妇也去。这能去吗?北大荒,北大荒,究竟在哪里呢?听说那里是极冷极冷的地方,六月还下雪,冬天冻死人,风都会把人卷走,说摸鼻子,鼻子就掉,摸耳朵,耳朵也就下来。嫂嫂们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晚香,那是不能去的。公公婆婆也说,媳妇要是再走,儿子就更不容易回家了,还是向上级要求,转业就转回老家吧。村里党支部同志也说,不一定去,去那里当家属,没意思,不如留在村上做工作。晚香默默地含着微笑,听着这各种各样的议论和劝说,最后才说:“妈,爸,还是让我去看看,好歹我能告诉你们真情况。李桂能去的地方,我有什么不能去?李桂是集体转业,那就不止他一个人,而是有许许多多的人。那么多人能住的地方,我有什么不能住?去建设边疆么,建设就是工作,我不会吃现成饭。村上的工作,能做的人也多,有我没我是一个样。我看,我是去定了。”

公公婆婆,众人看她意志坚定,只得同意她。她仍旧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放几件换洗衣服,梳头洗脸零用东西,几个玉米饼子,还有李桂寄来的钱,离别了在这里生长二十多年的故乡。公公陪她走几十里路到天水车站,嘱咐她到了地方千万详详细细写信回来。

火车隆隆地奔驰向东。不断的远山,一层一层向后飞逝。车两边的道路,原野,无尽的一片一片地移近来,又急速地流过去。天怎么这样蓝,白云一团一团地聚在空中,可是又随着转动的蓝天袅袅地不见了,一忽又是一团一团新的白云涌上来。晚香过去常常在塬上看到寥廓的天空,也极目天地的尽头,可是现在却是走不完,看不完的变化多景的山川河流,田野树林,风是这样软,一阵一阵从车窗口吹进来,微微飘动她额前的短发,轻拂着她绯红的脸颊。

太阳红彤彤地浮在西边天上,火车在转向北方时,那漫天火一样的红光直照到车窗里边,透明而又好似罩在一层轻雾里边。那个射着金光的火球,慢慢沉下去了。天像张着的一个大网,紫色的雾上升了,两边又呈现出暗青色,黄昏了,夜正在降临。

火车走过了一个小站,又一个小站,一座大城市又一座大城市。无数的人群,牵着孩子,扶着老人,背着大包小包,跑到站台,拥进车厢,坐在刚腾空出来的座位上。可是在车站上又有了一列长长的队伍,在歌唱伟大的祖国的乐曲声中走过检票的地方。刺目的灯光,在站台照耀着,火车又开动了,远远近近,遮遮掩掩的繁星,又比繁星还亮的闪闪的灯光,更是一大团一大团的掠过。呵!祖国,祖国呵!您是这样的辽阔,这样的雄伟,这样的神秘和迷人呵!杜晚香从一个小山沟被抛到这末一个新的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宇宙里来了。她紧张得顾不上多看,来不及细想,好像精疲力竭,却又神情振奋,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力量。她就这样坐在车上,吃一点带的玉米饼,喝一点白开水。她随着人流,出站进站,下车上车,三天三夜过去,同车旅客告诉她,北大荒到了。呵!北大荒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

火车停在道轨上,车站和站台两边的雪地里,排满了各种各样的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黑色的,叫不出名字来的像房子那样大、比房子还要大的机器。机器上面覆盖着绿色的,黄色的,灰色的雨布,雨布上存留着厚厚一层积雪。到处都围着一圈一圈的人,穿大衣的,穿棉衣的,大皮帽下面露出闪光的眼睛,张着大嘴笑呵呵,他们彼此都像很熟识,只听这个人问:“你是哪个农场的?”那个说:“呵!看呵!这几台洛阳东方红是给我们场的!”远处又在喊:“喂,这是什么机器,哪国造呵?我们要国产的。”还有人说:“你哪天回场,赶着把豆种和拖拉机零件都运走,家里等着咧……”远远近近一群一群的人,喊着号子,扛着抬着什么东西往汽车上装。大包小包装满了汽车,出厂不久的解放牌,大轮上绕着防滑铁链,一队一队开走了。站外的汽车停车场真说不来有多宽有多大,汽车就像大匣子似的,密密麻麻,全是十个轱辘的大卡车,一打问,啊呀,都是农场的,是哪个农场的?却说不清,这里农场可多咧。站在坡坡上一望,路就像蜘蛛网似的从这里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这末多条路,通到哪里去呢?通到农场嘛!街道不多,铺子也不算多,可是路宽着咧,路两边都挖有排水沟,沟边栽着小白桦树,整整齐齐,都是新栽的。街道上的人像赶会一样,拥挤得很。这里的人真怪,买东西都拣着那几样东西买:热水瓶,饭盒,防蚊帽,花毛巾……买的卖的都像老熟人一样。常常听见售货员亲切地问:“春麦播上了吗?新到的防蚊油,广州来的,顶有效。”买的也问:“依兰镰刀有了么?雨季麦收,我们要得多咧。”

最热闹的地方,是卖豆浆油条的小铺。从火车上下来的,从汽车上下来的,住招待所的,都爱来这里喝一碗热豆浆,吃两根刚出锅的炸油条。这里也是交换新闻的好地方。新闻也就是一个方面的——农场。“听说你们那里来了转业军官,上甘岭战斗的英雄呀!”“听说部长又来了,到xx农场去了!”

“来了!到我们场去的!部长一来,不到场部,不进办公室,还是当年开垦南泥湾的那股劲头,坐着小吉普先到地头,看整地质量,麦播质量,又一头扎进驾驶棚,亲自试车,检查机车、农具的保养质量,和拖拉机手、农具手们说说笑笑,热乎着呢!”

“我刚到农场,思想不稳定,不知怎样让部长知道了。他找到我住的马架子,和我谈道:‘你们当年打过仗,有过功,现在在这里屯垦戍边,向地球开战,同大自然搏斗,搞共产主义社会,这是豪迈的事业,要有豪情壮志,要干一辈子!子孙万代都会怀念你们,感谢你们!’我听部长的话,把爱人、小孩都接来了,就在这里扎根落户干一辈子了,哈哈!”

“去年麦收时,连月阴雨,队里人、机、畜齐上阵,我们队一个转业排长,却拿上镰刀,坐在道边树阴下看书。一会过来一个老汉,手拿镰刀,脚穿解放鞋,裤腿卷起,看见了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看书,不下地?’他答道:‘谁乐意干,谁干吧,我不去!’老汉停步,问:‘这是龙口夺麦,大家都去,你为什么不去?’他回答说:‘就是不乐意!’老汉发火了,猛地喊道:‘你不去,我关你禁闭!’他说:‘你管不了我,你算老几!’老汉笑道:‘我是王震,管得了你吗?’排长吓一跳,拿起镰刀就跑,满心惭愧,到地里见人便说部长怎么怎么……这天他创纪录割了三亩五分地!”

杜晚香听到这些,也跟着笑,把这些最初的印象,刻在心的深处了。豆浆铺里的顾客走了一批,又换来一批,从早晨四点到晚上八点。怎么早晨四点就有人?原来北大荒天亮得早,再往后三点就天亮了,天一亮就有人动弹,谁能等到太阳老高才起炕!现在这里的早晨是一天的最好时辰。四点,往后是三点两点,东边天上就微微露出一线、一片透明的白光。微风带着融雪时使人舒适的清凉,带着苏醒了的树林泛出来的陈酒似的香味扑入鼻孔,沁入心中。白光慢慢变成绯色了,天空上的星星没有了,远远近近传来小鸟的啾唧,一线金红色的边,在云后边涌上来了,层层云朵都镶上了窄窄的透亮的金色的边。人们心里不禁说:“太阳要出来了”,于是万物都显露出无限生机,沸腾的生活又开始了。

杜晚香被接待在招待所了。招待所住得满满的,房间,过道,饭厅,院子,人来人往,大家很容易不约而同地问道:“你是哪个农场的?你分配在哪里?做什么工作?……你们农场房建怎么样?还住帐篷吗?……”

杜晚香的房间里还住有两个女同志和一个小男孩。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同志是学生样子,动作敏捷,说话伶俐,头扬得高高的,看人只从眼角微微一瞟。她听到隔壁房间有人说北大荒狼多,便动了动嘴唇,露出一列白牙,嗤嗤笑道:“狼,狼算个什么,家常便饭。那熊瞎子才真闯咧,看到拖拉机过来,也不让开,用两个大爪子,扑住车灯,和拖拉机对劲呢……”原来她是一个拖拉机手,来农场一年,开了多少荒,自己都算不清了。杜晚香真佩服她,觉得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另一个是转业海军的妻子,带一个半岁多的男孩,这是一个多么热情而温柔的女性呵!她亲切仔细地问杜晚香的家乡、来历,鼓励她说:“北大荒,没有什么吓人的。多住几天就惯了。我是南方人,在大城市里长大,说生活,我们那里吃的,穿的,享受的,样样都好,刚听说要来这里,我也想过,到那样冷的地方去干什么。刚来时,正是阳历二月底,冰天雪地,朔风刺骨,住无住处,吃的高粱米黄豆,一切都得从头做起,平地起家,说不苦,也实在有些过不惯。嘿,忙了一阵子,真怪,我们都喜欢这里了,我们决心在这里安家落户,像部长说的,开创事业。享现成的,吃别人碗里的残汤剩水,实在没有什么味道。我现在是要把这孩子送到他姥姥家,过两年这里有了幼儿园时再接回来。一个人呀,只有对党,对革命,对穷苦百姓,充满无限的热爱,就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就没有什么事情不愿为之尽力,就才能懂得什么叫真正的生活和幸福……”这个越说越激动的女性看了看晚香,感到自己说得太多太远了,才遗憾似地慢慢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受过苦,会劳动,是党员,又有一个志愿军战士的丈夫,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一定能过得很好的。我真希望你能生活得好,工作得好啊!”

她的曾经是海军战士的丈夫,长得堂堂仪表,浓眉俊眼,谦虚和蔼,也走到房间里来,彬彬有礼地招呼杜晚香,幸福地抱起他们的儿子,挽着爱人到外边去散步。这是些什么人呵!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就是家

接待站的人,按地址把杜晚香交给一位司机,搭乘他的大卡车去xx农场。同车的,还有两家的家属,都是拖儿带女,另有三个办事的干部。这天天气明朗,地还是硬硬的,斑斑点点未化完的雪,东一片西一片,仍然积在大道上,车轮辗过去,咔咔发响。太阳照在远山上,照在路两边的地里,有的地方反射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在凸出的地面,在阳坡边全是沾泥带水的黑色土壤。从黄土高原来的人,看到这无尽的,随着汽车行走的蒸发出湿气,渗出油腻的黑色大地,实在稀罕可爱。同车的人告诉她:“黑龙江人常说,这里的土插根筷子都会发芽咧。”

一路上远处有山,近处是原,村庄很少,人烟很稀,汽车就在只能遇到汽车的大道上驰骋,景物好像很单调,可是谁也舍不得把眼光从四周收回,把一丝一点的发现都当作奇迹互相指点。

一阵微风吹过,只见从地平线上漫过来一片轻雾,雾迅速地重起来,厚起来,像一层层灰色的棉絮罩在头上,人们正在怀疑,彼此用惊奇的眼光询问,可是忽然看见小小的白羽毛,像吹落的花瓣那样飞了下来,先还零零落落,跟着就一团一团地飞舞,司机棚里的小孩欢喜得叫了起来,大人们也笑道:“怎么,说下就下,可不真的下起雪来了。”汽车加快速度,在飞舞的花片中前进。花片越来越大,一朵朵一簇簇的,却又是轻盈地横飞过来,无声地落在衣衫上,落在头巾帽子上,沾在眼睫上,眉毛上;消了,又聚上来,擦干了,又沾上来。空中已经望不见什么了,只有重重叠叠,一层又一层地扯碎了的棉花团,整个世界都被裹进桃花,梨花,或者绣球花里了。车开不快了,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进。司机同志在这满天飞雪的春寒中,浑身冒着热汗呢。不远了,农场就在前边,快点到达吧。

不久,就听见花雾中传来人声,车子停了,一个人,一群人走了出来,牵人的,扶人的,抱小孩的,拿东西的,都亲切地问道:“路上还好走吧。我们真担心事咧。快进屋,暖和暖和。”

这里是农场的汽车站,人群里有没有李桂呢?李桂来接没有?没有,没有。杜晚香随着被人们拥进一间大屋,屋中燃烧着一个汽油桶做的大火炉,炉筒子就有房梁粗,满室暖融融的。屋子里没有什么陈设,只有一张白木桌子,几条板凳,有些人围在刚下车的家属们周围,问寒问暖,连说:“一路辛苦了,先到场部招待所呆几天,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这就到了家嘛。”这些人杜晚香一个也不认识,却像来到一个亲戚家被热情招待着,又像回到久别的家里一样。样样生疏,样样又如此熟稔。她也就像在家乡一样习惯地照顾着别人。有人拿开水来了,她接过来一碗一碗的倒着,捧到别人面前。看见地上有些泥块,烟头,便从屋角拿起一把条帚扫了起来。旁人先还有点客气,慢慢也就不觉得她是一个新来乍到,从好几千里远方来的客人,倒好像她也是一个住久了的主人似的。那个同车来的干部,一路来很欣赏杜晚香的那种安详自若,从容愉快的神情,他对她说:“这就是家,我们都在这里兴家立业。我们刚来时,连长带着我们一连人,说是到农场去,汽车走了两天,第二天傍晚,汽车停在一块靠山的荒地上,连长说:‘下车吧!到家了,到家了。’家在哪里呢?一片原始森林,一片荒草地,哪里有家呢?我们迟疑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动弹。连长说:‘都下车吧。都到家了,还不下来。’又说:‘快下车,砍木头,割草,割条子,盖个窝棚,要不今晚就要露营了。’连长首先跳下车,我们一个一个也都下车了。忙忙乱乱,就这样安下家来。哼,现在可不一样了。你明天看看场部吧,电灯电话,高楼大厦咧。回想当初真够意思。”

家属生活

离场部三十多里路的第十三生产队,是一个新建队。李桂是这个队的一名拖拉机手,虽是新手,但他谨慎,勤奋,有问题找老师,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在这都是初来乍到的人群里,谁都在做着没有学习过的新鲜事儿,因此他很忙。妻子来了,他很高兴。他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在一间刚盖好的干打垒的草房里安了家,一切整修过日子的事,都交给晚香,心里很满意,在他家乡整整辛勤劳累了十一年的媳妇,该安安闲闲过几天舒服日子,他的工资很够他们过的。

杜晚香忙了几天,把一个家安下来了。从生活看来是安定的。但人的心境,被沿路的新鲜事物所激起的波浪却平静不下来。她觉得有许多东西涌上心头,塞满脑子,她想找一个人谈谈,想找一些事做做,可是李桂很少回家,回家后也只同她谈谈家常,漫不经心地说:“先住下,慢慢再谈工作。再说,你能干什么呢?无非是地里活,锄草耪地,可这里是机械化,大型农场,一切用机器,我看把家务活做好也不坏嘛。”

五月正是这里播种的大忙季节,红色的拖拉机群,在耙好的大块大块的地面上走过去,走到好远好远,远到快看不见的地边,才轰轰轰地掉头转回来。杜晚香在宿舍前边一排刚栽的杨树跟前,一站半天。她不是一个会表达自己思想的人,她才从小山沟里出来,觉得这里人人都比自己能干。连李桂现在也成了一个很高很大的角色。他出过国,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他学习了几年,增长了许多知识,现在又是一名拖拉机手,操纵着那末大的,几十匹马力的大车,从早到晚,从晚到早的在这无垠的平展展的黑色海洋里驰骋。他同一些司机们,同队上的其他的人有说有笑,而回到家里,就只是等着她端饭,吃罢饭就又走了,去找别的人谈,笑,或者是打扑克下象棋,他同她没有话说,正像她公公对她婆婆一样。其实,他过去对她也是这样,她也从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合,也没有别的要求,可是现在她却想:“他老远叫我来干什么呢?就是替他做饭,收拾房子,陪他过日子吗?”她尽管这样想,可是并没有反感,有时还不觉得产生出对他的尊敬和爱慕,她只是对自己的无能,悄悄地怀着一种清怨,这怨一天天生长,实在忍不住了,她便去找队长:“队长,你安排点工作给我做吧。我实在闲得难受。”队长是一个老转业军人,同来自****的家属们打过交道,很懂得家属们刚来这里生活的不习惯,总是尽量为她们想办法,动脑筋,做细致的思想工作。可是对于现在这个急于要求工作的人,还不很了解,也还没有领会到她的充满了新鲜,和要求参加劳动的热情,他只说:“你要工作么,那很好嘛,我们这样一个新建队,事事都要人,处处有工作,你看着办嘛,有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唉,要把你编在班组里,还真不知道往哪里编才合适咧……”

晚香没有说什么。可是这个新凑合起来,还只有三十多户的家属区,却一天天变样了。原来无人管的一个极脏的厕所忽然变得干净了,天天有人打扫,地面撒了一层石灰,大家不再犯愁进厕所了。家家门前也光光亮亮,没有煤核、垃圾烟头。开始谁也没有注意,也没有人打问,只以为是很自然的事。有些人家孩子多,买粮,买油常常感到不方便,看见晚香没孩子,就托她捎东西,看看孩子。慢慢找她帮忙的人多了起来,先还说声谢谢,往后也就习以为常了。有的人见她好使唤,连自己能做的事也要找她,见她在做鞋子,就请她替孩子也做一双;看见她补衣服,也把丈夫的衣服拿来请她补补。还有向她借点粮票,或借几角钱的,却又不记得还。晚香对这些从不计较。反正这家属区有了这样一个人,人人都称心。队长也顾不上管她们,生活从表面上看起来就像一潭平静的湖水,悠然自得地过下去。李桂觉得妻子不再吵着要工作,也以为她很安心地在过日子。活了多少年,就几乎劳累了多少年的一个孤女子,现在也该像一只经历了巨风恶浪的小船,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小港湾,安安稳稳地过几天太平生活了。

欢乐的夏天

七月的北大荒,天色清明,微风徐来,袭人衣襟。茂密的草丛上,厚厚的盖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泛出迷人的香气。粉红色的波斯菊,鲜红的野百合花,亭亭玉立的金针花,大朵大朵的野芍药,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正如丝绒锦绣,装饰着这无边大地。蜜蜂、蝴蝶、蜻蜓闪着五彩缤纷的翅膀飞翔。野鸡野鸭、鹭鸶、水鸟,在低湿的水沼处欢跳,麂子、獐子在高坡上奔窜。原来北大荒的主人们,那些黑熊、野猪、狼、狐……不甘心退处边远地带,留恋着这巍巍群山,莽莽草原,还时常偷跑到庄稼地里找寻食物,侵袭新主人。表面上看来非常平静的沃野,一切生物都在这里为着自己的生长和生存而战斗。

被包围在这美丽的天地之间的农场景色,就更是壮观,玉米绿了,麦子黄了,油漆过的鲜红鲜红的拖拉机、联合收割机,宛如舰艇,驰骋在金黄色的海洋里,劈开麦浪,滚滚前进。它们走过一线,便露出了一片黑色的土地,而金字塔似的草垛,疏疏朗朗一堆堆排列在土地之上,太阳照射在上边,闪着耀眼的金光。汽车一部接着一部在大路上飞驰。场院里,人声鼎沸。高音喇叭播送着雄壮的进行曲和小调,一会儿是男低音,一会儿是女高音,各个民族的醉人的旋律,在劳动者之间飘荡。人们好像一会儿站在高山之巅昂首环顾;一会儿浮游在汹涌的海洋,追波逐浪;一会儿又仿佛漫步于小桥流水之间,低徊婉转,但最令人注意的,仍然是场院指挥部的召唤,或是关于生产数量与质量进度的报告。

杜晚香带领着一群家属,一会儿在吞云吐雾的扬场机旁喂麦粒,一会儿又在小山似的麦堆周围举着大扫帚,轻轻地扫着。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多的麦子?这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年轻妇女,一会儿又排成雁翎队在晒麦场上,齐头并进翻晒麦粒。这时杜晚香觉得整个宇宙是这样的庄严,这样的美丽。她年轻了,她抬头环望,洋溢在同伴们脸上的是热情豪迈,歌声与劳动糅合在一起;她低头细看,脚下是颗颗珍珠,在她们的赤脚上滚来滚去。那热乎乎、圆滚滚的麦粒,戏耍似地痒酥酥地刺着脚心。她踩了过去,又踩着回来;翻了这片,又翻那片。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才七八岁,只想跳跃和呼叫。可这是幸福的幼年,同当年挑着半担水,独自爬上高塬,又独自走回家来,整天提心吊胆的幼年是多么的有了天渊之别!她不觉地放肆地把幼年时代的山歌,放声唱了起来。歌声吸引着人群,人们侧耳聆听着这来自西北高原上的牧歌,高亢清朗,油然产生了广阔的情怀和无尽的遐想。人们惊异地望着这个经常只默默微笑着的小女子,更多的人响应她的颤动的歌声,情不自禁地也唱起自己熟悉的乡歌来了。整个场院在纯朴的音乐旋律中旋转着,歌声与笑脸四处浮动与飘扬。多么活跃的生命,多么幸福的人生呵!

杜晚香在充满愉快的劳动中,没有疲劳的感觉,没有饥饿的感觉。大家休息了,她不休息,大家吃饭,她也不停下手脚。在场院参加劳动的工人、家属的工资,有计时的,有计件的,而她的工资,是既不计时,又不计件。全场院的人都用惊奇的眼光望着这个个儿不高,身子不壮,沉静地,总是微微笑着的小女子;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末多使不完的劲,奇怪在她长得平平常常的脸上总有那末一股引得人家不得不去注意的一种崇高的、尊严而又纯洁的光辉。

平凡不平凡

冬天来了,北风呼啸,一阵烟儿泡(北大荒特有的暴风雪)卷起遍地雪沙,漫天飞洒,一时天昏地暗,不辨东西南北,人们即使付出全身精力,也难站得稳身体,北大荒的严寒是不会对任何人让步的。但北大荒人却能骄傲地享受着胜利者的幸福。在零下卅度,胡子眉毛沾满了雪花,眼睫毛凝成了两排细细的冰棍,可是汗水依然打湿了额上的短发,而又冻在额上。衬衣被汗水湿透了,罩在外边的毛衣或绒衣后背上是厚厚的一层雪白的霜花。上山伐木,野外刈草,取石开渠,这些都是只有被挑选出来的年轻棒小伙子,才能争得的鏖战权利;可是已经为自己闯开了劳动闸门的杜晚香,也像小伙子一样,勇敢地投入到这一些汹涌的劳动波涛,踏千层浪,攀万仞峰。就这样冬去夏来,年复一年,杜晚香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绩。她总是从容不迫,沉静地跨越过去,远远地走在同伴们的头前。心服她的,越来越服;不服她的,那就努力追赶吧。杜晚香在激流中涌进,在涌进中振奋起无穷力量。她总是在她遇到的各种各式的人和事物中,显出她宽大的胸怀;她只是悄悄地为这个人、为那个人做些她认为应该做的小事。可是一到年终评比,也总是像泉水一样,从这里那里冒出来数不清的颂扬。说起来事情很平常,但一思量,人人都会觉得这是一般人不容易做到的。于是不管她自己怎样谦虚,她总是被全体一致地推选出来。她是队的,然后又是农场的,全垦区的标兵了。看起来杜晚香像开顺风船似地青云直上,实际同长江大河一样有暗流险滩。杜晚香也常常在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上遇到麻烦,她也就从这里锻炼成长的。她原是一个温和的人,从来不同人吵嘴打架,闹意见,可是家属队伍也不是好领导的。有一次,她遇上一个偷公家东西的人,她上去好言好语劝阻,谁知那个人反而大耍威风,骂她多管闲事。她气得直发抖,红着脸,拉着那只偷东西的手,沉重而严厉地呵叱道:“怎么能这样呢?这是公家的东西,谁也不能拿,快放回去!”她的正气压倒了对手,那人软了下来,灰溜溜地走了。在低标准那年,农场粮食供应标准降低了,李桂的父母又从乡下迁来,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孩,生活一时困难些。秋收以后,许多人到收割了的地里去捡点粮食,这年因为雨水多,机器收割不干净,地块不大,能捡得不少,李桂的父亲跟着去捡点。后来一些职工也利用休息时间去捡,到晚边,大包小包、麻布口袋都背回自己家里去。杜晚香也跟着去,她眼快手勤,捡得比别人多,可是她却把捡来的黄豆、麦粒,一麻袋一麻袋的扛到场院去了。于是有人指着她瘦伶伶的背影笑她傻,有人背地骂她讨好出风头。家庭里也闹开了矛盾。婆婆不做饭了,说哪有婆婆做饭给媳妇吃的?公公不吃饭了,说省给小的吃。李桂站在父母一边,唠唠叨叨说:“公家撂下的粮食,大家捡一点回家,算不了什么,你自己不去捡也行,何必辛辛苦苦捡来交公,背后惹人埋怨……”杜晚香不顾别人笑骂,好言好语说服家庭,照旧去捡,捡了交到场院。她说:“这是国家的粮食。我们是国营农场的工人,要看到六亿人口呵!我们农场职工的口粮标准,已经比哪里都要高。”眼睛大了,身子瘦了的杜晚香硬是影响了许多人,连小学校的学生也组织起来为国家去捡粮。

有一年,农场里来了许多大城市的知识青年,大都是中学毕业生,懂得许多名词,会说会道,能歌能舞,好不天真活泼,十三队来了二十多个这样天之骄子的姑娘,杜晚香被分配给她们当组长,带领她们劳动、学习,照顾她们的生活。姑娘们一听介绍,好不惊异呵!什么,这个土里土气、一点也不起眼的小个儿女子也是共产党员,全垦区的标兵?真看不出!唉,还有一个不坏的名字咧,也不知道谁给取的!

这群多变的女孩子,开头高高兴兴地玩了几天,后来有的想家了,有的哼着不知道何人编的歌,什么“谁的青春谁不爱惜……”

她们开始几天,也还喜欢过她们的组长,觉得她诚恳严肃、和蔼可亲、工作细致,可是慢慢地,老看着她的打过补丁的蓝布衣服,和那不时兴的发式不顺眼。唉,真是毫无风趣!杜晚香耐心地向她们讲农场的建场事迹,讲王震部长、讲老红军场长……凡是她听到的,感动过她的,教育了她的那些有伟大人格的人们的往事。有的人爱听,决心振作起来,学**红军。可也有人嫌她啰嗦,噘嘴望着她冷笑:“哼!一个半文盲,土包子,家属妇女,跟我们上什么政治课?让你带领劳动,就算客气了,也不拿镜子照照?”

但杜晚香好像不懂得她们的轻视,只是无微不至地,信心百倍,始终如一,兴致勃勃地照顾她们,引导她们,她打心眼里爱这群姑娘,她们是遵照毛**的指示,离开了温暖的家庭,放弃了城市的优裕生活,到艰苦的边疆来学习劳动的,是一群有着雄心壮志的幼苗,她应该以爱毛**、爱党的一颗热心去照顾她们,她觉得自己也还要向她们学习咧。因此该体贴她们的时候,她像一个妈妈,该严格的时候,她像一个老师。她了解她们,宽得是地方,严得是时候。慢慢地,这群女孩感到离不开她,有困难的时候要找她,欢喜的时候,也忘不了她,探亲回来,总要把爸爸妈妈捎来的纪念品塞给杜姐,原来那几个看不起她的人,也认识到自己的不是,慢慢转变了对她的态度。

有一次杜晚香带她们去十里外的树林里背柴。早晨出去时,小沟里的水还结着薄冰,可回来时,冰化了,水有六七寸深,却有丈把宽。走到沟边,前面的一个姑娘停步了,叫道:“杜姐!水太凉了,怎么办?”杜晚香毫不迟疑地脱下了自己的水靴。可是跟上来的第二个又叫了起来,晚香一蹲身,说道:“上来吧,我背你。”晚香来回背了几趟,最后一个小姑娘没有等她,脱了鞋,咬着嘴唇、趟着冰水走了过去,过了沟,却因为脚冻得疼,忍不住,哭起来了。晚香即刻陪她坐在地上,把她的双脚放在自己怀里,用棉衣和胸前的温暖焐着,还替她揉着双腿。姑娘们围了上来,才发现杜晚香那双冻得发紫了的双脚,不禁惊叫起来:“杜姐!杜姐呀!”这天晚上,大家躺在炕上,许久睡不着。一个姑娘说:“我看我们谁也做不到,我是真服了。”另一个说:“我们这些中学生,光说漂亮话,什么向工农兵学习,思想革命化,可是行动呢?……哼!”又一个补充道:“我看呀,我们里边说不定还有人利用工农同志们忠厚,占了人家便宜,还说人家是傻瓜咧。”另一个纠正道:“不要把杜姐看扁了,杜姐才不傻,傻还能当标兵?杜姐才是名副其实的共产党的好党员,我们就是该向她学习。”

根深叶茂

宏伟的文化宫的二楼工会办公室,从一九六四年一月起,杜晚香每天来这里上班,她是工会的女工干事了。工会**是抗日战争时期的老同志,几个干事、秘书都是解放战争胜利后来农场的转业军官,最年轻的一个女会计,也是抗美援朝时期志愿军文工团的小团员。杜晚香对他们都很尊敬,把他们看成自己的老师;他们对她也真心爱护,都愿意帮助她工作,辅导她看文件、小册子,替她起草工作计划,整理学习心得,还有各种各样的发言稿……因为杜晚香经常被邀请出席一些模范工作者的座谈会,要到生产队去讲经验,讲学习毛**著作的体会,有时又要参加垦区、省的劳模经验交流会议。此外,还要会见来采访的记者,接待来参观的领导同志。荣誉像春风和流水一样迎面扑来,温柔滋润。但杜晚香却没有醉倒,她跑出大楼,短时间内跑遍场部的直属机关、企业和附近的生产队,以后又跑到那些边远队,住几天,和职工家属一同劳动,和干部群众谈话,开座谈会。她把了解到的,看到的,学习着整理成材料,提出问题。她坚持到夜校学文化,两年来,一同学习的人,都奇怪她进步的速度。同一个办公室的那些干事、秘书,原来以为她只不过是一个受党提拔的普通妇女干部,现在才感到不仅如此。她的与日俱进,十分令人注目。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她那样一天比一天更具有一种伟大高尚的纯粹的情操呢?

杜晚香又要讲学习心得了。周围几个同志又忙了起来,他们十分热心,乐意帮助她把这次的发言写得更好,更生动。他们和她谈话,翻阅报纸、杂志、文件,翻阅马列著作和毛**著作,把发言稿写得完美通顺、清楚。杜晚香读着这些讲稿,觉得十分好,只是她感到一种曾经有过的痛苦又要来打扰她了,这不能再重复了。过去在台上,在几千人瞩目中,在念完讲稿后的鼓掌声中,她曾经常常感到一种不安,一种空虚。讲稿的确写的很好,里面引用的有报纸社论,有学习毛**著作的体会,有先进人物的经验,可是杜晚香总觉得那些漂亮话不是她自己讲的。而是她在讲别人的话,她好像在骗人。她不能继续这样。她可以不当标兵,不讲演,名字不在报纸上出现,而一定要老实。她尽管现在不会写文章,但她可以、而且应该讲自己的真心话。她是怎样想的,就怎样讲嘛。于是她决定重新起草,自己去想,理出线索,用自己理解的字词,说自己的心里话。她先写了一个提纲,讲给工会的几个同志们听,讲给夜校的老师听,请他们提意见,然后就在职工大会上,第一次照着自己准备的,用自己的语言来讲,这是一九六五年年底的时候。

那天夜晚,明镜似的天空,闪耀着繁密的星辰,没有一丝风,文化宫前广场上的柏树林,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显得挺拔庄严,远远近近的马路上,浮漾着、反射着淡淡的白色微光。夜是寒冷而宁静。可是从文化宫里却闪耀出辉煌灿烂的灯光,还不时传出欢腾的笑声和掌声,原来是杜晚香在文化宫,在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的、暖融融的大礼堂里向全场职工汇报自己的工作和思想。

她从她的幼年讲起,那穷僻的小山沟,那世世代代勤劳苦干、受尽剥削压迫,而又蒙昧无知的人们的艰难岁月;在这样落后的受折磨的痛苦生涯中,她是多么幻想过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和另一种人与人的关系呵!听的人都跟着杜晚香走进了阴暗而沉重的时代,走进了劳苦人民的心灵。他们回想到自己、回想到被狂风暴雨侵袭鞭打过的祖祖辈辈,回想到祖辈们的坚强的生的意志和斗争的毅力。尽管旧中国的头上曾经压着三座大山,但劳动人民显示了力量,杜晚香就是从无限的干旱的高塬上挤出来,冒出来的一株小草,是在风沙里傲然生长出来的一株红杏。

杜晚香的汇报,转到了革命胜利以后带来的新的光辉天地。于是一阵春风吹进文化宫的礼堂,人们被一种崭新的生活所鼓舞,广阔的、五彩绚丽的波涛,随着杜晚香的朴素言辞滚滚而来,祖国!人民的祖国!你是多么富饶,多么广袤!你蔚蓝的明朗的天空,你新鲜柔嫩的草原,你参差栉比的村庄,你浓阴护盖的绿色林带,你温柔多姿的河流,你雄伟的古城和繁花似锦的新都……一切一切,祖国的一切都拥抱着人们的心,每个人的心都如醉如痴,沉浸在幸福中,而又汹涌澎湃,只想驾狂风,乘巨浪,飞越高山大流,去斩蛟擒龙。

什么地方是最可爱的地方?是北大荒!什么事业是最崇高的事业?是开垦建设北大荒!什么人是最使人景仰的人?是开天辟地、艰苦卓绝、坚韧不拔、从斗争中取得胜利、从斗争中享受乐趣的北大荒人。他们远离家乡,为祖国开垦草泽荒原,为祖国守住北大门,保卫边疆,建设边疆。他们同传统的意识感情决裂,豪情满怀,建设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农业基地,把自己锻炼为有高尚品德的新型劳动者。他们生产财富,创立文化。这里是祖国的边疆,却又紧紧联系着祖国的心脏。人们听到这里,从心中涌出一股热流,只想高呼:“党呵!英明而伟大的党呵!你给人世间的是光明!是希望!是温暖!是幸福!我们将永远为你、为共产主义事业战斗,我们是属于你的!”

杜晚香最后说道:“我是一个普通人,做着人人都做的平凡的事。我能懂得一点道理,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你们,辛勤劳动的同志们和有理想的人们启发我,鼓励我。我们全体又都受到党的教育和党的培养。我只希望永远在党的领导下,实事求是,老老实实按党的要求,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杜晚香讲完了,站在台前,谦虚地望着满礼堂的人微笑着。楼上楼下却依然鸦雀无声,人们还在等着,等着这宛如淙淙流水、袅袅琴音般的讲话继续下去。他们从她的讲话中看到了、听到了、感触到了自己还没有看到、没有听到、没有感触到的东西,或者看到过、听到过、感触到过却又忽略了的现实生活和一些有意义的、发人深思的人和事。杜晚香没有引经据典,但经典著作中的某些名言哲理,都融合在她的朴素的讲话里了,就像庄稼吸收阳光雨露那样,一些好人、好事、好话都能浸润在她的心灵里边,血液里边,使她根深叶茂,使她能抵抗一切病毒。杜晚香没有慷慨激昂,有的只是亲切细致。不管她怎样令人景仰信服,但她始终是那末平易近人,心怀坦白,朴实坚强,毫不虚夸,始终是一个蕴藏着火一样热情的,为大家所熟悉的杜晚香。

这时党委书记走近她的身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欣喜而又诚挚地说道:“晚香同志,你确实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我,我代表大家谢谢你。”

猛然,礼堂里轰地响起了春雷似的掌声。从沉思中醒过来的广大职工,如同在深夜发现了一团火光似的,心中涌起了无限的希望,他们完完全全肯定了杜晚香,她不愧是我们的排头兵,我们一定要向她学习,和她共同前进。

一九六五年始作,一九七七年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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