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夫营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迟迟接不到命令的冀州军们最终选择放弃镇压,不管不顾地逃了出去,封闭营门。
发疯的人太多了, 他们的数量不及民夫十分之一, 根本拦不住。
“这就不管啦?”跟随吕昭埋伏在灌木丛中的并州军小声嘀嘀咕咕。
“没法管,”有位老兵叹了口气,“以前还在并州的时候, 每逢胡人劫掠,军中就容易炸营, 哪儿乱了就紧闭大门随他们折腾,发泄完就好了。”
至于会折腾死多少人,不重要。
老兵亲眼见过尸体被一车一车拉出来, 丢去乱葬岗, 其中有不少人昨天还跟他勾肩搭背地喝过酒。那时的他已经明白,像他们这种人命最贱,跟荒原上的野草似的, 一把火烧没了就没了,除了父母妻儿, 无人在意, 可见到同袍如此枉死, 他还是会感到难过。
听了老兵轻描淡写的话,大家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悄悄唏嘘旁人经历的同时, 庆幸自己遇到了值得效忠的明公。
自从吕布听从吕昭的建议, 修改了军规后,并州军的待遇就一点点好了起来。
并州军军规森严,但士兵待遇优渥, 单是有固定军饷这一条,就已经秒杀同时期的所有军队了——感谢荀彧和陈群超强的理财能力——除此之外,军中会定期举办带有奖励性质的娱乐活动,部分大型活动还会开放给百姓们围观,有效地改善了军民关系;每次战争前还有给士兵家属的额外补贴……
在吕昭看来,这些措施仍然有许多不完善之处,未来还可以继续改进。
话题很快又回到了袭营上。
“他们似乎放弃了民夫营。”某个都伯担忧地说。
就像老兵之前提到的那样,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付炸营没什么好办法,一般都是紧闭营门,将发疯的士兵们圈起来,避免他们影响到其他营寨的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如果冀州军也如此处理,吕昭的计划就要失败了。
“他们会动的。”吕昭倒是不担心这个,大不了她亲自出马,往营寨大门后面立着的两只火盆里扔炸|药。
负责冒险靠近侦察的斥候很快回报,说营中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兵马调动。
按理说民夫营乱套了,如果想镇压,支援应当去往民夫营;如果不想管民夫营,只是为了防备敌军偷袭,应当叫醒所有士兵,布好军阵,以小营寨为单位防守。
但有一支兵马集结完毕后,既没有前往民夫营,也没有把守住自己营寨的前后门列阵,而是朝着更深处去了。
“去把这个消息通知三队,让他们看准时机就行动。”向斥候交代完毕,吕昭当机立断,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箭楼上的哨兵注意到原野上似乎有片阴影在迅速移动,他瞬间警觉起来,眯着眼睛观察片刻,意识到那是一支排列整齐、全副武装的骑兵,当即色变,敲向了警钟,大吼道:“有敌袭!”
哨兵话音刚落,已经逼近营寨边缘的阴影忽然齐刷刷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下一秒光点齐刷刷起飞,在半空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坠入营中。
是燃烧的箭!
“快架盾!注意躲避!”
一波火|箭发射完毕,进攻的并州军前阵忽然向两边展开,中间的骑兵迅速补位,又是一波火|箭发射,中间还夹着吕昭的“咻咻”两箭,一左一右精准命中了箭楼上负责观察敌人动向的哨兵。
并州军已经突进到了营寨门口,趁着冀州军藏在盾牌后躲避火箭,前排迅速下马,将大门打开。
“长|枪手何在?”冀州军的都伯吼道,“快上前!”
考虑到行军速度,吕昭只带了一百重骑兵,全副武装的他们被排在最前方,悍然无畏地撞入仓促列阵的冀州军中,待他们冲垮了对方的阵型,紧紧跟随在后面的轻骑兵再如两翼展开,迅速上前包抄。
双方绞杀成一团。
喊杀、嘶吼、咆哮、哀嚎……各种声音混杂,萦绕在周围,与空气中浮动的浓郁鲜血味搅在一起,时刻刺激着人的大脑。
越来越多的冀州军从后方的营寨赶来,在都尉的命令下前赴后继地扑入战场,试图以自己的身躯抵挡骑兵的铁蹄。但在吕昭的指挥下,并州铁骑充分发挥了骑兵高机动性的优势,分成几股在人群中来回冲锋,即便冀州军能侥幸躲过,也会被随后而来的重骑兵轻松收割。
立在高处的都尉看着眼前的混乱,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抖。
他并不是在心疼那些不断死去的士兵们,从小到大,他受到的一切教育都在对他进行潜移默化,告诉他普通人就像荒原上的野草,被火烧光了,第二年春风一吹,又能长出全新的一茬。
他颤抖是因为感到了恐惧。
战场是残酷的,别说他姓郭,就算他姓袁,姓刘,敌人也不会因为他的姓氏而对他手下留情,他们可能会砍得更起劲儿——杀死敌军将领,可是大功一件呢!
普通士兵们的命被源源不断地填了进去,可并州军的攻势丝毫不见疲态,他们甚至还在稳定地一点点往前推进,就像一根钉子被铁锤一下一下敲击,深深钉入木板中。
到了这一步,战术已经没用了,附近没有都尉的援军,他只能与吕昭不死不休。
“杀……杀了她!”都尉咬牙切齿地呢喃着,一把夺过侍卫的弓箭,拉开弓弦,将箭瞄准人群中那道显眼的红色身影。
他不知道为什么吕昭来袭营,竟然还是那身标志性的打扮。他觉得这女人实在是太愚蠢,将自己变成靶子,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但又不得不承认她有这个实力,那么多人不要命地冲向她,愣是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变成靶子有什么好处吗?都尉心不在焉地想着,松开手指。
粹了毒|药的利箭乘着风飞向吕昭的后背,眼看即将命中,她忽然以一个极为柔韧的姿态拧身躲过去,左手还往前一探,稳稳地捏住了箭杆。
如果穿着盔甲,她肯定拧不成这样……都尉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紧接着他看到吕昭蓦然回身,与他视线相对。
年轻女郎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微笑。她身后是无数搏命厮杀的士兵,鲜血随着刀锋划出的弧度漫天泼溅。
都尉的心脏重重一跳,他忽然反应过来,吕昭为什么打扮得如此显眼了。
她就是要成为靶子!她要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把大量兵力都拖在这儿!
都尉的后方毫无征兆地响起了“轰隆”一声巨响,声音大到正在厮杀的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四处张望,寻找怪声的来源。
“怎么了?!”都尉抓住侍卫的手臂喊道,“地动了?”
侍卫茫然摇头,他一直跟在都尉身旁,怎么会知道?
“轰隆!”“轰隆!”“轰隆!”
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火光冲天,迅速蔓延开来。
粮食啊!
都尉顾不上吕昭了,赶忙调集人手前去放置粮草的营寨查看。
而对并州军来说,震天的爆|炸|声是通往胜利的冲锋号角,原本就精神的他们更加亢奋了,纷纷朝着吕昭所在的方向集结,再度发动了猛烈的攻击,一举打穿包围圈,咬着撤退的冀州军追击。
局势开始朝着一边倒。
在经历了一场小规模接触战、损失了一些人手后,荀谌派出去的小队顺利回城。
这下大家都不吭声了。之前他们往外派人,吕昭次次亲自出马,赶尽杀绝,现在人竟然整整齐齐地回来了,说明敌营空虚,吕昭十有八|九不在了。
当然也可能是吕昭故意故布疑阵,引他们上钩,再一举歼灭,但他们又不是要去进攻敌营,这钩子布下了也没用。
仍然有人心存疑虑,但大部分人都支持荀谌的决断,最终支援被顺利派出,沿着运粮队走过的路线拼命追赶。
荀谌给袁谭送了封信阐明情况,为了确保信能尽快抵达目的地,信使冒险走了水路。
希望还能赶得上吧,他默默叹了口气,如果赶不上……幸亏著县还剩下一半粮草,不至于倾家荡产。
袁谭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他梦到房子起火了,自己怎么都逃不出去,也无人来救,最后被困在炽烈的大火中活活烧死。
惊醒的袁谭躺在榻上剧烈地|喘|息着,亵衣被汗浸得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冷得人发抖。梦中残留的恐惧还缠绕着他,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起身,喊人来侍奉。
“大公子,”侍女们端着蜜水、净手水和丝巾等物进来了,也带来了一个消息,“著县有信至。”
袁谭喝水的动作微微一顿,已经散得差不多的恐惧竟又渐渐地聚拢了。
这个时候送信……能有什么事?
袁谭喝完蜜水,将碗随便一丢,伸出手。
一位侍女双手奉上信,另一位捧着蜡烛照明。
袁谭拆开信,眼珠极快地上下扫动,看着看着,他的瞳孔猛地放大,指尖有一点抖,带着轻薄的信纸也抖了起来,发出簌簌的轻响,像受惊后不住拍打翅膀的蝴蝶。
侍女们不敢偷瞄,直到听见“噗通”一声闷响,她们才纷纷抬头,惊恐地看到袁谭跌回榻上,左手手肘撑着身体,右手用力捂住胸口,满脸痛苦的神色。
“大公子!”侍女们齐刷刷地喊道。
太阳跃出地平线前,东方的天际已经染上了一抹明丽的红色。
早起锻炼的太史慈收到了等待已久的消息——邹平的冀州军大规模集结,向着北方而去,准备渡河。
“升帐!”太史慈大踏步往回走,“快去把军师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