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丹歌静静抱住他,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这个时候他最需要一个人的空间。半晌,怀中人不再颤抖,轻轻推了推她:“我们走罢。”
闻丹歌点点头,没有打扰伤心的母女,牵着应落逢离开。临走前,她在门槛下放了几锭金银。
离开时更声过三,距离他们找上聂竹明已经过去整整半天。身心俱疲,偏偏脑海一刻不得停歇。
这一日奔波太过,连指尖都使不上力气。妖都人多眼杂不方便启用传送阵,他们便随意找了一间客栈住下。
衣裳头发虽然被内力烘干,可还是有种黏黏腻腻的奇怪感觉。然而此时谁都没有精力再去洗漱,只想倒头就睡。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但时隔半个多月再次躺在一张榻上,闻丹歌久违地感到一丝窘迫。
反而是应落逢主动伸手揽住她,碎发在她颈间蹭了蹭,长长叹息一声,喃喃:
“阿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知道他母亲是映真公主之后呢?应宗主已经死了,璩娘也死了,所有当事人已经作古。
这份仇恨似乎就该放下。
事实上,在见到璩娘的女儿之前,他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看着画卷上明媚青春的女子,他忽然又觉得应宗主死有余辜。
如果当初母亲没有轻信浪荡子,她的一生本该无忧无虑,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千错万错,错在有情人遇上负心人。
但是母亲。他嗅着闻丹歌身上熟悉的味道,紧紧拥住她,像是要把自己刻进她的肺腑。
但是母亲,他很幸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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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只要你想
◎望进那双如月池荡漾的眼眸时,一切踌躇不前都尘埃落定◎
次日, 玲珑的姐姐特意上门道谢,告诉他们玲珑已经无碍。
她说得含糊,并没有透露玲珑回来没有、怎么个无碍法。但闻丹歌和应落逢都知道其中内情,明白姐姐是在保护她, 也就没有戳破。
傍晚, 应落逢照例在申时收摊, 今天苏爷爷刚好是他最后一个病人, 两人闲聊了一阵,他才从苏爷爷口中得知昨晚平墨坊死了人。
“啧啧啧,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掉进水里给淹死了?听说还是个捕快,晚上喝多了没看路一头栽进去了。但我们这地, 谁知道呢?”苏爷爷神秘兮兮地说。应落逢只笑笑, 并不搭话。
原来昨晚闻丹歌说要出去一趟就为这事。他并不觉得聂竹明死有余辜, 现在回想, 那天在聂竹明家中,那邻居家的小女孩估计想和他们说的就是此事。
孩子淳善, 一颗糖丸就能哄好,哪怕不给好处也天然地想让你远离坏人。可在妖都这样的大染缸里,过于单纯的颜色要不早早夭折,要不被环境同化,最终成为浑浊中的一点一滴。
他不由想起如今深居简出的妖皇, 他名义上的外公。皇城脚下,三派九流各显神通, 六扇门张牙舞爪, 继承人与魔勾结, 昏庸至极。
但这些前尘往事都与他无关。应落逢给苏爷爷扎好最后一包药, 小纸人知道快要收摊回家了, 乐颠颠地爬上他衣襟,朝苏爷爷挥手。
苏爷爷最开始还会被这个小纸人吓到,可时间久了,居然觉得两滴墨点画的眼睛还蛮可爱,即使交流不顺仍然喜欢逗它,便问:“你家孩子叫什么呀?能吃能喝不?”
叫什么?应落逢顿了顿,手指摩挲着小纸人的脸,道:“还没有取名字......至于吃喝,做做样子罢了。”
“这怎么能行呢?”苏爷爷摇头,道,“常言说死物有了名就有了灵,你家这只都有灵了,怎么还没个名字?回去想一个吧,家里老婆子给孩子做了两件小衣裳,明天我给你带过来。”
应落逢连忙道谢,小纸人也十分礼貌地冲他弯腰道谢。待苏爷爷走后,应落逢便揣着小纸人回了家。
金疮药还是太普通,虽然闻丹歌自愈能力极强,但受到重伤可不是贴了副药膏能治好的。所以最近几天,应落逢一得空就翻书,试图从那些佶屈聱牙的字里行间找到一些方法。
他不得不承认,胜迎会越来越近,他就越来越焦虑。
可今天才在书房里看了一会,一向乖巧的小纸人突然跑过来抱住他的毛笔不让他写。应落逢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饿了吗?橱柜里有糕点。”
小纸人摇头,继续抱着他的手不放,他无法,只好停下笔,指尖点了点它的小脑袋:“想做什么呀。”
小纸人不会说话,但一听他松口,熟门熟路爬上他的衣襟,从里面掏出一张联络符。应落逢愕然,后知后觉:“你想找她玩?”
真是奇怪,平常也不见她们有多亲近,这才两天没见就难舍难分了。小纸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整张纸都变的粉红,应落逢笑骂:“小叛徒。”指不定是闻丹歌两天没见他,偷偷翻墙过来许了小纸人什么好处。不过孩子肯亲近就是好的,应落逢从善如流地捏碎了联络符,对面立刻接通,一看就是在联络符边上侯了许久的模样,偏偏声音还要装的波澜不惊:“何事?”
应落逢:“无事,小纸人误触了,挂了。”“等等!”急切的声音从联络符里传过来,略微有些失真。他一手揉搓着小叛徒,一手拿着联络符:“怎么了?”
闻丹歌其实不是委婉的人,端庄不到两秒:“我想你了,今晚能不能过来吃饭?”
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被拒绝就会碎掉或者化成一滩水。应落逢忍俊不禁,轻笑一声:“那你过来吧,阿南也很想你。”
“阿南是谁?”对面的女声立刻警觉起来,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皱眉的模样,没忍住多逗了两句:“这几天阿南陪我好辛苦,你来了要好好谢谢人家。”
闻丹歌郁闷,囿于自己两天没见到人,忍气吞声:“......好,我一定好好谢谢人家。”
于是挂了联络符火急火燎赶过来,等她气势汹汹地翻墙到院里,却只看到应落逢和小纸人孤儿寡母,并没有旁的人影。
她又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第四个人,茫然地拿起碗筷。应落逢看出她的疑惑也不说,直到盛了一小碗摆在小纸人桌前才揭开真相:“阿南,明天想吃什么?”
闻丹歌:“?阿南?它?”
小纸人吃的摇头晃脑,也不知道当初闻丹歌是怎么设计的,明明纸人的身体只是薄薄一片,吃饭也像凭空消失一般,也不知道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它似乎对自己的新名字很满意,从专属的小小椅子上蹦起来,飘飘摇摇落在应落逢手上蹭了蹭。闻丹歌看着面前其乐融融的一幕,明白自己被落落戏弄了。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多吃两碗饭表示自己生气。
饭后照例由没做饭的那个洗碗,闻丹歌把瓷碗摆回橱柜,对着两大一小三个瓷碗微微出神。
瓷碗是应落逢在边上的摊子随手买的,粗糙得很。两个大的花纹差不多,粗粗勾勒着七八爪的游龙和分不清形状的凤凰,但她一眼能认出那个边上刻了岁岁平安印的是自己的。至于阿南的小碗则是应落逢精挑细选择出来的——巴掌大的姜瓷小碗,上面画着生动可爱的柿子鸟雀,寓意“柿柿如意”。
三只碗像他们三个,安安静静挤在一起。以至于闻丹歌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上扬的唇角。
闻丹歌预备今晚死皮赖脸也要留下来,在这之前她难得陪阿南玩了一会,小半个时辰过去也没见它有歇息的意思,干脆断了给它的修为。
是的,维持纸人也需要注入修为,只不过闻丹歌一次性给足够阿南活蹦乱跳几十年的修为。
哄睡小的,接下来就能做一些大人的事了。她轻手轻脚进了里屋,就见一盏暖黄烛光下,应落逢披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色里衣,乌黑长发散乱着垂至胸前,眉目被月光和烛光照得缱绻,一点唇珠缀在樱红上,动人可亲。
闻丹歌一时怔住了。
他似乎在绣着什么东西,手上穿针引线全神贯注,全然未觉她的到来。闻丹歌屏息凝神绕到他身后,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凑过去瞧:“绣什么呢?”
他被她的动作吓一跳,膝上的小衣服顺着被褥滑下去。闻丹歌眼疾手快伸手捞起,疑惑:“这么豆丁点大的布是什么?手套吗?”
应落逢瞪她一眼,拿回小衣服没好气道:“是给阿南做的衣服。苏婆婆给阿南做了几身衣服,我想着自己的.....总不能一直穿别人送的。何况我也给你做过衣服,虽然针脚简陋,但给阿南穿也绰绰有余。”
闻丹歌点点头,双手十分不老实地环在他腰上,脑袋搁在他颈窝,洒出的鼻息微微凉:“怎么突然想起来给它起名字?还做了衣服。”
“名字不好听吗?你不是化名南景吗,取自‘正是江南好风景难道不雅’?”
原本只是做出来给他挡枪的傀儡纸人,轮回廊时见他喜欢,就开了灵智伴在他身侧。谁知她不在的半个月里,他和小纸人倒是处出感情,闻丹歌时常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要说和一只自己做出来的纸人争风吃醋,倒也不至于。她只是每当这时就会生出一股微妙的不爽,因为从前落落的目光只会为自己停留,现在却向别的人投去一瞥,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眸光,她都想封进匣子里装好。
她隐约察觉到这和解毒迟迟没有进展有关,便泄了气,懒洋洋地靠在他肩上,抓着他的长发又从指缝中漏下:“落落,明天胜迎会开始。”
应落逢缝补的动作一停,安静地听她说。她张了张嘴,道:“胜迎胜迎,胜的便是闻迎前辈。妖族当年说是中立,却扛不住魔族的攻势早早投降,献上数座靠近仙盟的城池。如今妖族与魔族沆瀣一气,明天的胜迎会上,我不能暴露‘镇’的身份。”
她能杀死巫魏,一方面因为巫魏肉身已死只剩下一缕残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四皇子动了手脚束缚了巫魏。她有自信夺魁拿到骨灵芝,却担心被人认出身份。这里不是仙盟,妖都人多眼杂,纵使她再勇猛,落落在这里、璩娘的后人在这里、玲珑她们也在这里,她能走,他们却不能。之前仅仅是一面之缘的小狐妖都能被仇家盯上,只要有心人想查,总能找出她的软肋。
这也就是她之前为什么不肯带应落逢来妖都。她没有办法保证安全把他带回去,刃毒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坠落。
“不洗髓也没关系的。”应落逢侧头,鼻尖蹭了蹭她面颊,“我早就不在意那些了。”
一半的狐妖血脉也好、招来觊觎的炉鼎体质也好,他统统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一亩三分的药田,揣进兜里就能走的阿南,还有身边永远不会退缩的伴侣。无物宗和妖都的生活让他切切实实感受到,活着是一件幸福的小事。
“有关系。”她捧起他的脸,在望进那双如月池荡漾的眼眸时,一切踌躇不前都尘埃落定。
“只要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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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胜迎会
◎只见一人黑衣白刃,身形清瘦,手中长剑铮然出鞘◎
胜迎会是妖都几年一见的盛事, 无论是三教九流、平民百姓或者皇宫贵族,都翘首以盼期待已久。正如保鸿信所说,妖都唯一的铁律便是弱肉强食,在这里, 人人抛下礼义廉耻身份背景, 用最原始和本真的力量一决高下。
闻丹歌站在台下, 身前只有保鸿信一人, 平盛坊其余人则位列她之后,她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台上一人一妖,正打得不分上下有来有回。豹妖出手极快,浑如一道闪电在台上神出鬼没, 他的对手也不遑多让, 身轻似燕以柔化刚, 观众每每以为豹妖的拳头会落在他身上时, 他又都轻轻巧巧避开,引得一阵喝彩。
保鸿信点评:“此人实力远在豹妖之上, 是故意与对手周旋,想挣个印象。”闻丹歌也是后来才知道,胜迎会的胜负不仅看台上结果,还会参考看客的投票,之前就有过止步三甲却因为人气高而夺得魁首的事。因为胜迎会是妖都难得举国齐欢的大事, 各种大大小小的赌局因此而生,而开赌坊的各家为了赚的更多, 往往下血本派人参赛, 由此衍生出一长条复杂却暴利的利益关系。保鸿信如此看中胜迎会的名额, 是因为此前几次鸿信帮都没有在赌局上赚到什么, 是以这次, 乘着吞下霓裳坊的东风,他一定要在胜迎会上大放异彩。
他瞥了瞥身后,见闻丹歌神情平淡,又道:“此人颇习得一些邪术,你若是遇上他,万万不可鲁莽。”
连保鸿信都称为邪术,恐怕不是一般的旁门左道。闻丹歌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抱剑站在黑暗里,姿态恭敬:“属下知道了。”
有了这句提醒,她也收了散漫认真看台上的招式。只见豹妖使出一计尾鞭,鞭声狠戾,破空呼啸,看台附近的看客只是离得稍近就被余风波及,脸上赫然显出一道血痕。台下阵阵倒吸声,豹妖心中得意,又是一鞭下去,事前还甩了甩地面,做出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而另一边的邪修手中则空无一物,似乎准备赤手空拳接下这一招。
“不自量力。”保鸿信摇了摇头,目光隐晦地看了眼闻丹歌,闻丹歌垂睫,发表自己的观点:“豹妖确实不自量力。”
“你是新来的吧?连这都看不出来?”身边以为看客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插嘴,“豹决上次可是十甲!若不是对手蝎子精使诈,说不定能角逐三甲!”
保鸿信似乎很感兴趣:“哦?是吗?敢问兄台对另一位有何高见?”
看客见有人奉承,嘴角扬了扬,没忍住卖弄:“那人上次也来了,却连初赛都没打过。这次看着有点长进,可惜遇上了豹决,估计也就止步于此吧。”
保鸿信笑着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锭银锭:“我倒觉得豹决这次遇上敌手了。”
那看客估计是豹决的忠实粉丝,禁不起激将,跳起来压下半块银锭:“我压豹决!”
众人发现这边有赌局,纷纷前来围观。有老道的人提出:“初赛有什么好压的?要赌也等到十甲再赌。”饶是如此,众人还是热热闹闹开了一盘赌局,闻丹歌粗略扫一眼,十比一,豹决十,邪修一。
她看向保鸿信,发现对方面带微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默默低下头:换谁平白无故赚了许多钱都会高兴。这么想着,她犹豫着也丢下去一锭银子,众人哗然,持盘的人问她压谁,她看了眼保鸿信,吐出两个字:“修士。”
持盘人摇摇头,嘴里嘟囔“又一个鬼迷了心窍的”,提笔在修士的名下又添了一笔。曾经也有名不见经传的人突然爆发杀出重围,一举夺魁,于是当初押了他的那零星几个人瞬间赚得盆满钵满。从此就有许多专门捡那些平平无奇押的人,但逆袭的终究是少数,持盘人只当眼前这人也是。
却没发现台上的局势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