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拉萨每月6000的香饽饽,林力的思绪一下被拽回了大三。
那时,他和多吉已“如胶似漆”了,二人往往彻夜闲谈,次日顶着乱发出操或者干脆迟到。
他们见识过学院领导发飙的样子,也领略过手段,那史无前例、那惨绝人寰、那灭绝人性,想来都让人不寒而栗。
施展此等绝技的,是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六,西装革履,满口黄牙,走路左摇右晃,情绪激动的中年男子。新生们喊他“任老师”,学长们喊他“任阎王”,老任的杀手锏最吓人,往往不问青红皂白一顿狂殴,而后,政治教育一堆,根本没有辩解机会,不知冤死多少亡魂。
听说老任是部队来的,不知怎的就进了这“高等学府”,如今还“官居要职”,掌管着学院一众学生生死,众人只道是敢怒不敢言,也曾听将要毕业的学长学姐们设想的种种“绝地反击”之道,只是好像很少得手,唯一“大快人心”的典型不过是砸碎了老任办公室的玻璃,而且是一连几天。
任阎王最大的乐趣大概是收拾学生。这一点,从某天早上他用手机砸迟到的学长便暴露了,奇怪的是,他用手机砸完人后,除了让跟在身旁的学生干部捡起手机,似乎没有半点震慑作用。
对,如果一定要有,那就是自己被气得脸色通红,新手机也近乎报废。
眼下,他正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呼哧呼哧地朝“早操大军”走来。
“你们这帮学渣,现在觉得我不近人情,等步入社会,你们就知道学校的宽容了。”
林力听到这话就笑,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是社会青年,却也领略过社会险恶,可比起任阎王,林力觉得两者不相伯仲,他甚至认为任阎王比社会还要可怕。
下午的实习动员大会刚刚结束,赵强就一头扎进网吧,他说,要不是老娘心情好,鬼才来开这会,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那时林力所在班级已经有了明显的人群界限,一部分人被任阎王重点栽培,称为保研派;另一部分人被任阎王重点“照顾”,称为人渣派。人渣派通常占据教室的靠后位置,他们睡觉的睡觉,听歌的听歌,逃课的逃课;保研派一般坐在教室前排,他们发问的发问、看书的看书,冥想的冥想。代课老师大多也不愿招惹是非,提问从来不会想到后排学生,大家相安无事、一团和气,大概他们觉得猪喜欢安逸,喜欢安逸的都是猪,区分安逸与否的方法就是座位,猪从来不求上进,所以后排学生都是猪,文化人怎能跟猪一般见识?
这样的老师算好的,俗话说人不犯猪猪不犯人,还有一些老师,他们扬言调动全班氛围,方法就是不断提问,而且专挑后排,当这些猪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时,他们就大发雷霆,要求向前排学习,久而久之,保研派和人渣派之间的区别更为明显,他们通常空出一整排座位作为界限,为了抗议,不管老师提问后排何人,答案都惊人的一致,那就是:不会!于是这些老师很快也都加入了明哲保身的阵营,一位海归教师如此感慨:国内学生的素质怎么这么差呢?
但学院绝不是一无是处,老师也并非一丘之貉,一些真正教书育人、传播思想的灵魂工程师尽管深感惋惜,却实在无力打破已然形成的派系局面,他们可以发现每个学渣身上的亮点,也可以窥见所有学霸的不足,每当这个时候,任阎王就说,我们需要的是综合型人才。
可笑,所谓的综合型人才就是整日跟在院领导身后,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人?
这些人真的很有特权,他们可以以任何理由拒不上课,却可以在年底的量化考核中名列前茅,不知道国家本着怎样的设计初衷让这些人成为“国之栋梁”。学校应该是纯洁的地方,应该是圣洁的所在,现在看来,却真的并非如此。
另外,在毕业实习上保研派也占据绝对优势,他们可以在学校的几乎任何部门游走,而人渣派却只得另觅生路。人渣派中这时再次分为两个阵营,有关系有能耐的玩,没关系没出路的玩命。
林力只得玩命,因为任阎王吓唬所有没有关系的人渣:没有实习成绩不能毕业。
这些人渣们于是互相残杀,彼此绝不手下留情,在前来学院招聘“苦工”的单位里使尽浑身解数,以期博得同情,继而顺利毕业。
真的,亲爱的国人,你要相信,大学里真有这样的“师渣”。林力在日记里痛苦地写,他想,有这样的老师,就算学生都是天才、其他老师都是神仙,也敌不过,阎王总比神仙厉害,他们掌管生死。
实习结束后,林力虽然婉拒了酒店的“高薪诱惑”,却已经胆敢和夏云光明正大地手牵手了,偶尔大逆不道地说些亲昵的话语,时不时惹来灼热目光。
归家的汽车站内,车辆不停穿梭往返,天空是无用且垂死的灰色,放不出一点生气,俩人欢呼雀跃的心情倒没有与这天象挂钩,只是林力总能在任何时候透出忧郁,不知是怎样的内部基因塑造了这样的外在表现。
大三的学子或许都是这样,他们少了青涩,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替代的特质,整日或者消极厌世或者勤奋努力,可他们身上到底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甚至根本无从探知。
另外,在女孩子面前,男生总需要表现得强势,这种强势不是盛气凌人,往往外强中干,这也便有了男性总被抱怨的说辞:你真没用。
林力不愿自己成为怯懦一词的受用者,只得假装盛气凌人的样子,在购得车票后便牵着夏云准备上车,省运站的客车效率不低,几分钟一趟,加上不是客运高峰,站内没有多少乘客,偶尔悠闲地看着报纸的人们大抵也是不慌赶车或者等人的主儿。
“喂,你俩走不走?”站内工作人员不知哪来的火,冲二人大喊。
这是个近乎肥头大耳的红发女人,林力当着众人被吼自然有些怨气,就说,这儿又不是只有我们俩人,不走还不行吗?
许是瞅着其他几人派头十足,许是受不得旁人半点亲昵,或者别的什么,总之,那人顿时怒火中烧,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来,着实吓了林力一跳。
可在夏云面前,他是绝不能表现得畏畏缩缩、低头哈腰的,再加上原本不是自己过错,林力自然不愿认,何况他并不清楚将要发生什么。
“就说你俩了咋了?你有啥不满意的?”
夏云拉了拉林力衣角,说,算了,反正咱们要走,那就走吧。
人群总在这个时候涌现出来,不久前还空空荡荡的车站现在却变得人头攒动,林力清楚自己在气势上早已败给了对方,借着夏云给的台阶,虽然表现得仍旧义愤填膺,却还是说,走就走嘛,你凶什么?
林力心里窝着一团火无处释放,上车后才发现车内仅剩两个座位,而且相隔甚远,不远处的座位下竟然还残留着某位乘客的呕吐物。
他于是拉着夏云扭头下车,看到司机便问,不是说还有好几个座位吗?
“你自己来晚了能怪谁?”
几天后,林力设想过这样的情况,肥头大耳的红发女人与眼前这横肉一身的男司机是夫妻,某个晚上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糟糕情绪一直延续,终于在他和夏云身上找到了发泄点。
“那我们等下趟车吧。”林力看出那人蠢蠢欲动的双拳和满目怒气,相比而言,自己的怒气值严重不足,而且终日耳濡目染的中庸思想让他无时无刻不记着“和为贵”这条古训。
这个时候,他似乎早便忘了作为男人该有的霸气和强势,所以尽管满面怨气,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不敢直视夏云,眼下的地面要是裂出小缝,估计林力顿时便会消失,夏云明白林力的尴尬,所以只是一直跟在他身边,并不言语。
“你俩到底要干啥,没看到这么多人等着?”
林力于是回身看了一眼“等着的”众人,的确,人群不少,可好像都是穿着某种制服的“管理者”(姑且这么称呼吧),当然,也有不知来意的想要沾点“血馒头”治病的人。
“说了我们等下一趟车啊!”林力已经不再顾及所谓的尊严和面子了,当下他需要解决的只是如何做到“和为贵”这个古训。
“就你他奶奶的这熊样,还在这儿咋咋呼呼,这女的是不是眼瞎了,看上你这怂包!”横肉一身的男司机表现得极为冲动,时刻做着揍人的准备。
“你说啥?你特么说啥?”人们常说,兔子急了要咬人,林力觉得心里的兔子该咬人了。
男人许是受了刺激,立马甩开车窗,飞身来到林力身旁,凌厉的眼神,满面的怒气,紧握的双拳,竖起的乱发……
夏云赶忙拉开林力,她知道这男人是会随时发作的,可自己的“男人”绝对不是对手,单单从体型上就已被秒杀,何况身边还有这么多维护秩序的管理者和等着给馒头沾血治病的“华老栓”。
“说啥!说这女的眼瞎了,说你这小崽子是怂包!”
接下来的几天,躺在病床上,林力一直在琢磨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干错了什么,可当心里的兔子要跃出咬人的时候,他全身充血,瞬间怒气值爆表。
于是,他狠狠地给了眼前这个身形硕大的男人致命一脚,夏云太过弱小,挡不住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接下来,林力便在白天看到了满眼繁星,等他再次看到星星时,夏云正坐在病床边,一眼不眨地盯着滴答滴答的药瓶。
作为“肇事者”,林力看到星星不久便被迫做了笔录,关于如何寻衅惹事,如何当众行凶。
林力觉得后怕,尤其当他看到夏云那双明亮的眸子。他在想,如果这个时候夏云离他而去,而不是时刻陪伴,那样或许更好,或许更美。
可不幸的是,夏云看到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终于活了,我还以为孩子没出生就要没爹了。”
说完,她做了非常可怕的鬼脸,接着说:“你现在就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