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一举一动皆有深意,这话的虽未全中,亦不远矣。
王羽班师后处理的这些事务,除了马岱来的突然,处理的相对随意之外,其他的举动无不影响深远。
在长乐别过马岱兄妹,王羽率军继续东进,沿途遇到城邑,皆是效法在邺城之时,全军披挂,整军耀武而行。听到捷报在先,又亲眼看到这等威武雄狮,民心士气自然高涨,心中的些许疑虑也就消散了。
按捷报已经传出,王羽没必要如此劳师动众,虽然近似阅兵的仪式耗费不了什么,但维护秩序,组织民众,也不少折腾,以骠骑军的鼎鼎大名,颇有些多此一举的味道。
但实际上,王羽此举也是有的放矢,在北疆大战期间,一直有流言在暗中涌动。
一开始,流言的内容主要集中在大战的成败上。做为草原霸主,鲜卑在中原,特别是河北之地还是很响亮的,十万鲜卑铁骑,再加上乌桓从旁帮衬,以及幽州本身的力量,单从数字上来,是远远超过了北征军的。
青州新政中有开民智这一条,但毕竟施行的时间太短,而且流言这种东西,就算在二十一世纪依然有着相当可观的市场,很难彻底杜绝。
大军北征,本土空虚,敌人势大,外敌环伺,这些因素都足以使得领内人心惶惶,要不是新政中同样有政务公开的措施,不定真的闹出些乱子什么的。
战事虽有波折,但进程比很多人预想中都要快得多,还没出正月,最新的捷报就传回来了,按之前那些流言应该不攻自破,自己销声匿迹才对。
结果,流言也是与时俱进,直接换成了另一副腔调。先骠骑军虽然打了胜仗,可毕竟是以寡敌众,伤亡相当之大,然后又提及中原的局势,若有若无的暗示中原大战在即,骠骑军甚至有可能得不到休整的时间,就再次与优势敌人作战,前景凶险难料云云。
这些内容算是主流,还有一些内容不同,关联却不的,比如曹cāo得关中之后,实力如何膨胀,西凉叛军并羌胡的力量何等强大,江东孙策又是何等威武之类。
曹cāo得关中,接收了董卓半数的嫡系部队,以及段煨麾下的关中卫戎部队,流言中的却是近乎全部。
西凉军的强大,流言则是直接用了对比的方式来明,汉末这几十年,关中一直动乱不休,最严重的时候,朝廷已经在讨论放弃三辅的问题了,要知道,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黄巾之乱还没开始呢,可见西凉军有多强。
至于孙策的威武强悍,就更容易明了,如今江东军在江夏打得风生水起,黄祖眼见着就无地容身,弃守江夏了,这还不厉害?散布流言的人还特意明,江东军攻打荆州,是从下游向上游进攻,难度非常大。
情报司对此当然有所防范,不过这些散布流言的人很专业,他们采取了分段造谣的模式,情报司的人员即便摸到了线索,也很难直接判断,始作俑者的用意是造谣,还是单纯的人云亦云,拿这些时事当八卦来闲谈。
新政中有开放言论的条目在,虽然有利于增强社会活力,在对付流言方面却成了障碍。
这当然是没办法的事,世上本来也没有什么政策是十全十美,面面俱到的,王羽班师回来,一路耀武而行,一方面是让士兵享受福利待遇,享受民众的喝彩和欢呼,增强荣誉感,另一方面就是为了应对这些流言了。
流言中有一条倒是没错,大战在即,青州面临的局势确实很紧张。实际上,要不是西凉军突然因为未知的原因放缓了进攻的脚步,高干又很识时务,不定大军已经开入并州,与西凉军大战了。
大军这么走一遭,流言未必会全部消弭,但受众肯定会少很多。
随着新政的不断推行,领内利益受损者的比例也在逐渐降低,毕竟新政是以大众收益做为纲领,受损的只是那些豪门世家,即便是后者,若肯放下架子,低下高傲的头颅好好审视现实情况,也能找到融入新时代的办法。
那些冥顽不灵的终究是少数,也只有这些人,才对唱衰青州的流言这么乐而不疲。
当然,王羽的应对措施不会只有这么一,情报司如今也正在紧锣密鼓的做出布置,一面加强内部监察,以求能在流言刚有苗头的时候便及时扑灭,另一面则加紧追查,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在背后捣鬼。
追查暂时还没有结果,不过大致的范围应该可以确定,肯定是某一方诸侯势力,其中曹cāo的嫌疑自然最大。
“来而不往非礼也,曹cāo搞了这么多动作,咱们自然也要有所回报,传信给文和、子仲,经济战应该升升级了!”
王羽在繁阳与貂蝉汇合,出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夫妻间久别重逢的温存软语,而是杀气腾腾的一道军令。
“遵命。”貂蝉却不以为意,如同普通幕僚一般,躬身接令。
坦白,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夫妻生活,当年在王允府中,她的最高梦想是运气好些,不要被送给王允那样的老头子,也不要被送给不懂怜香惜玉的莽夫,而是送给一位知书达理的士子,就是天降之喜了。
至于一个被当做礼物送给人,连妾室都不如的歌姬,是否能享受到书中的琴瑟和鸣,夫唱妇随,那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命运根本无法把握在自己手里,哪还能考虑得那么长远,考虑得那么长远又有什么用呢?
遇到王羽之后,她的命运发生了奇异的转折,一步步变成了今天这般她想都没想过的状态。貂蝉很知足,也很珍惜,在遇到王羽之前,她只是王允手中的商品,士大夫们的高级玩物,而现在,她是人,是大汉骠骑将军王羽的家人。
在这样的工作中,貂蝉觉得自己的人生更加的有价值,不再是靠这自己的相貌身段,各sè技艺来取悦男人,而是靠着自己的头脑,对文牍地处理,对情报的分析,在这将军府中应得了自己的地位。
这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呢?
“这次还要商务司做配合吗?要不要全面封锁?”
从前cāo琴弄瑟的芊芊素手,现在却是拿起了笔墨,貂蝉要将王羽的命令变成文字,一边书写,一边问道。以他们这对夫妻现在这个地位,家务和政务很难完全区分开,诸葛亮在军中的职责,在家就是貂蝉、蔡琰来履行的,是妻子,也是秘书。
垄断盐市场的工作,在王羽刚招揽到糜竺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筹谋了,当时是为了牟利。但后来王羽打败了袁绍,取得了大半个冀州,有了足够的资源推行新政,盐政之事倒成了细枝末节,一时顾不上了。
盐铁之利,即便到了后世,依然是经济领域的大头,属于暴利商品,王羽没cāo持过家务,自然对钢铁铸造冶炼更关注些,但糜家虽然有很多业务,但起家的根本,却在这盐上面。
后世有两淮盐,天下行的法,的就是两淮地区盐务的利润之丰,糜竺的老家东海朐县,正是后来两淮盐商的重要据之一。
以此起家,糜竺对这项任务可是看重得很,尽管王羽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又扔了很多事务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糜竺却一直没忘了整合盐政的事,并一直在推进之中。
王羽在徐州指东打西,威风八面的时候,糜竺的商务司人员就跟在后面圈地。糜家因盐而兴,家中jing于此道者颇多,不光他是行家,连糜芳对此也有很深的研究。由后者带队,将沿海地带最适合建造盐场的地方扫了个遍。
冀州方面,公孙瓒对面子看得重,对商贾之事完全就不在意,糜竺随便一交涉,就达成了协议。就在王羽挥军北征,在幽州、塞外连场大战之时,糜竺已经不声不响的完成了盐政的布局。
人只要几天不吃盐,就会浑身无力,时间再长,各种疾病也会缠身,是相当重要的物资。垄断了大江以北的所有盐场,商业司盈利的能力自然有大幅增长。
这么大的动静,别留守高唐的国渊等人了,连专注于军务的贾诩,和在外奔波的田丰都吓了一跳,将目光转了回来,传信糜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等糜竺一解释,众人这才恍然,纷纷惊呼主公高瞻远瞩,竟然早就有了这般深远布局,同时也对糜竺润物无声的手段赞叹不已。
众人都是饱学之士,桓宽的盐铁论当然是读过的,当然不会不知道盐铁这两种物资的重要ing。不过王羽的提前布置实在太早,而糜竺在整合盐务的过程中,又几乎没动用过幕府的力量,闷声不响的就成了事,让人不得不惊讶万分。
国渊等人对此相当满意,青州这几年南征北讨的就没消停过,威风是很难威风,但个中辛苦,却只有他们这些管家才知道。有道是:大军一动,黄金万两,从某种意义上来,骠骑军的赫赫威名,对财政造成的压力也是同样巨大的。
王羽练兵练的勤,骠骑军的军饷供应都是相当丰厚的,再加上各种jing良装备,别看大军的绝对数量并不如何惊人,战兵一共只有六、七万,但耗费却比二十万,乃至三、五十万大军还恐怖。
普通的军队中,会有普及铁甲的倾向吗?更别提具装铁骑装备的全身板甲和马铠了。跟这两个大头一比,什么强弩啊,弩车啊,海船,兵器以及纸甲什么的,根本连提都不用提了。
兵甲犀利是胜利的保障,国渊等人都是识大体的,自然不会胡乱抱怨,但财政的压力大也是切切实实的,大家必须得努力开辟财源才行。
盐铁之利素来最丰厚,青州铁的供应基本都被军队和屯田消耗掉了,补贴还补贴不过来呢,哪里谈得上进项?可盐却全然不同,此物成本极低,只是开始建盐场有所消耗,后面也就是搭人工了,卖出去的时候却是暴利。
而贾诩、田丰的眼光不止如此,他们敏锐的意识到,这盐还可以拿来做很多文章,比如限运,再如涨价。
盐并非只有沿海地区才能生产,只是沿海地区的盐更便宜,也更适合大规模生产罢了。在任何时代或地域,这种生活必需品涨价,都会对社会稳定造成影响,因为这会提高人们的生活成本。
贾诩、田丰都不是普通的书生,对管仲当年的兴齐三策也是耳熟能详,当然知道经济战应该怎么进行,王羽、糜竺已经把局布好了,不加以利用不是浪费了吗?两人不约而同的上书王羽,请他下令,以盐为武器,对曹cāo的领地进行经济制裁,主要就是提高盐的出境价格。
王羽对经济战自然不陌生,当即大手一挥,让贾诩放手施为。这种战争模式,首先会受苦的当然是百姓,但贾诩可不是普通人,一度被称为毒士的他,全然没有这种顾忌,命令流水般发出,对洛阳等曹cāo辖地的经济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曹cāo当时还真没顾得上找青州的麻烦,或者防备青州进犯,而是全力推动长安攻略,并合纵连横的与孙策、袁术一起攻略荆州,冷不防被贾诩这一招窝心脚直接踹在心口上,当时就两眼发黑了。
曹cāo治政的本事不差,虽然没有青州的动作大,但在洛阳、颍川、陈留等地,他也都在屯田,算是青州之外最安定的地方,社会秩序甚至还胜过了江东一筹。
孙策打仗厉害,治政能力却很普通,再加上江东这几年也是战事不断。他前面率领大军攻略荆州,打得黄祖屁滚尿流,威风八面,可身后刘繇、许贡、严白虎的余党兴风作浪不,各地还有山越时不时的跑出来袭扰,相当混乱。
结果青州的经济战一拉开战幕,曹cāo辖下各地顿时不安生了。这和后世的国家严格控制粮食价格一样,猪肉的价格可以涨,大不了大家都吃素,但粮食的价格要是和猪肉的价格同比例上涨,那肯定是要出乱子的。
盐,和粮食的重要ing是很近似的。
曹cāo的屯田户不是青州那种duli的,而是和农奴差不多,依附于军队的存在,他们生产出的粮食要全部上交,换取的是生活的基本供应。
盐一涨价,曹军的采买量自然下降,很多负责采买的人都是靠职位捞取的油水活的滋润呢,盐价突然涨了两三倍,他们要是再足量购买,还不得倾家荡产啊?
实际上,很多负责采购的官吏在发现盐价暴涨之后,都是停止了采买,到处去打听涨价的原因,并试图寻找新的供应渠道。至于屯田农庄的供应,反正只是些农奴而已,先凑合着呗,以前多少还有些存货,省着用还能坚持些时ri。
其他供应渠道,当然是找不到的,不然咋叫垄断呢?
渠道当然不是完全没有,江东也是沿海地带,虽没有大规模的盐场,但海边靠煮盐为生的人却很多,只是价格稍高而已。不过江东的盐行销于外,靠的主要是长江水路,孙策和黄祖在长江上打得热火朝天,水道近乎断绝,连荆州都在买青州的盐吃,何况曹cāo?
就算江东的盐能运到荆州,在三家分荆的策略逐渐浮出水面之时,察觉到曹cāo不怀好意的刘表也不会痛痛快快的让江东盐过境。
这一耽误,就是一个多月,原来的存货迅速消耗殆尽,曹cāo忙于军务,采购官员又没及时上报,等到曹cāo终于察觉的时候,农庄已经开始出现动乱的苗头了。
曹cāo当时的心情,王羽不得而知,但吓出一身冷汗,心肝乱颤肯定是不可避免的。在乱世之中,屯田的农庄就是大军粮饷的保障,一旦出现变故,曹cāo就算收拢到再多的兵马,也逃不过全盘崩溃的命运。
也就是曹cāo决断的快,直接把那些欺上瞒下的采购官员抓起来,宣布罪状,当众典刑,这才安抚住了没有盐吃的屯田户。
杀盐官只能延缓危机,却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等到曹cāo开始正视这个问题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他一直觉得不擅长搞yin谋的王羽出手了,这一出手就直接命中了他的要害。
他恨得如何牙痒痒,切齿怒骂什么的,王羽同样不得而知,但花费近三倍的价格买盐,即便没办法让曹cāo伤筋动骨,也算是给他大大放了一次血了。
这场经济战,甚至迫使曹cāo改变了战略部署。
本来曹cāo的布置是全力西进,在夏侯渊惨败于三户亭之后,他改变部署,在西线虚张声势,主力陈兵南阳,时刻准备着,配合孙策的攻势,南下攻取襄阳。结果因为盐价危机,他不得不从南阳抽调兵力,北上河东去攻打运城。
运城就是当年王羽带着白波军攻打卫家坞堡的那块地方,卫家坞堡后面紧挨着一片盐水湖,是司隶州,乃至中原最大的产盐地。
曹cāo同时图谋关中和荆州,还要在陈留一带陈兵防备吕布,兵力已经相当局促了,河东这地方打不打其实无所谓,反正搞定董卓之后,这里基本上就是传檄而定的。
但被青州这边的经济战逼得没办法,曹cāo只能暂缓南下,对荆州改为了以暗中拉拢为主的策略。
没办法,董卓的兵力也大幅回收了,不过在河东依然留有胡轸的一支兵马,守的也正是盐池这一块——盐就是钱,董胖子也不笨。胡轸肯定是死守不出的,曹cāo想去争夺,就只能硬碰硬,三路分兵,处处开战还有个好?他只能暂时放弃攻打襄阳。
从这层意义上来,王羽对曹cāo是做了有效牵制的,只不过在整个过程中,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参与者都觉得自己的参与程度有限,不肯居功。
王羽只是随便提了一嘴,后来就没过问过;糜竺认为自己是遵令行事,干得又是本行,有成果,也是主公的识人之明,用人得当的结果;贾诩同样认为自己只是顺水推舟,多就是提醒了主公一声罢了,这要再居功,那也太过分了些。
结果这功劳就成了一笔糊涂账,谁也不肯当众提出。曹cāo也就是没有这么高级的密探,可以刺探到王羽等青州高层的态度,不然他肯定一口老血喷出老远,大呼既生羽,何生cāo。
把老子折腾的焦头烂额,结果还不是你们认真来搞我,只是一不心就把老子给暗算了?当真是不把豆包当干粮哇!
得了盐池,甚至得了关中,都无助于缓解洛阳的盐荒,盐池毕竟只是个咸水湖,而不是海,出产有限,在黄巾之乱前,连供应河东全境都有些勉强,更别供应整个司隶州了。
何况,现在又有几十万西凉军加了进来,盐荒只会扩大,而非相反。
在王羽想来,除非曹cāo找到了新的盐供应,否则在全面开战之前,他应该不会再和自己玩什么动作才对,他就不怕自己再涨价,甚至像貂蝉提议的那样,全面封锁吗?
这么一想,放出流言的倒未必是曹cāo了。青州内部稳定得很,流言的伤害有限,曹孟德那么jing明的人,怎么会搞这种得不偿失的计谋呢?
“全面封锁就不必了。”
沉吟片刻,王羽摆摆手:“以现有的条件,完全杜绝盐出境太难,利润高到一定程度,有的是人会铤而走险。别的不,广陵一带咱们就没办法全部控制,通过淮南军的领地,江东、广陵的盐还是可以运到颍川的,中途辗转耗费不,但还是那句话,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就会有人趋之若鹜。与其全面封锁,还不如估算一下,看看涨价余地有多大。”
“知道了。”貂蝉这一问只为确认,听了解释,并没有太多想法,应了一声,继续奋笔疾书起来。但若是糜竺在这里,肯定会击节赞叹,大生知己之感。
全面封锁那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涨价则是青州得利,曹cāo不断失血,这里面的门道必须得搞清楚才行。
“如果不是曹cāo,又会是谁?”王羽同样没有自得的心思,他低下头,视线在桌案上的舆图上逡巡着,如果放出流言的不是曹cāo,那就有麻烦了。明面上的敌人不可怕,有人暗中窥伺在旁才是最危险的。
他的视线游移不定,直到看到了某一处时,终于停下,眉头渐渐皱紧起来。
“难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