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灰黑的夜里映出一片苍凉的橘色。
长长的影子落在她脚跟前。
高大、清瘦。
与她的脚尖隔着一条指头宽的间隙,像是长长的裂纹。
玉才人抬头望向元嘉帝。
他的眼眸锐利狭长,眸色漆黑,恰如这沉沉的夜色,让人一眼看不透。
面上虽然带着一点淡淡的关切和笑意,她却不敢当真,只斟酌着答道:“回皇上的话,那婢女对妾心存怨怼、往井中投毒,只是这报复却恰好让另一个婢女代妾受了。如今她病重昏迷,妾着实是良心不安。”
每次见到他,她就会回忆起从前秋猎时候发生的事。
外扬家丑、不顾大局、不识大体。
短短十二个字的评价,每每回想起来都叫她心寒。
是非黑白,抵不过大局二字。
伤人性命,不过家丑而已。
还有除夕前后郁婕妤被放出宫,也只是因着他的一点点愧疚。
她望着他,恰如蝼蚁望着巨兽硕大的利爪。
她只敢不断试探着,看看能不能从这利爪的阴影下逃离。
风簌簌地吹着。
从大氅的下摆钻进来,仿佛一层浸过水的纱衣似的裹住她的身躯。
地上的烛影被风吹着,轻轻颤抖了几下。
元嘉帝凝视着她,半晌,方问:“只是如此吗?”
空气里一片寂静。
玉才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是实话实说,皇上或许会怀疑是她趁此机会挟私报复。
然而说谎又行不通,太医院每次给宫妃诊脉都会把详细过程记录下来。
况且……她也有意铤而走险,拿此事再试探皇上一回。
风呼啸着,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扫过。
天上的云又被风推着,堆得更紧密了些。
月光是一丝也漏不下来了。
玉才人摇摇头:“妾还有一事要禀报皇上,妾腹中已有皇嗣,然而之前误饮井中之水,如今中毒已深,恐于皇嗣有碍,还望皇上恕罪。”
风把门楣上垂着的帘子吹得摇摇晃晃。
元嘉帝的面色不辨喜怒:“中毒已深?你身边的人从没发现?”
阿雪此时正送了王太医出门,还没回来。
一旁的珊瑚闻言,忙跪下,叩首:“回皇上的话,那药粉无色无味,只有遇到甘草才会变作毒药。奴婢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实在不知道,还望皇上恕罪。”
元嘉帝却沉沉看了她一眼:“朕记得,从前一直在你身边服侍的不是这个宫女。”
翠微湖旁边光秃秃的柳树枝子被风吹得交缠在一块儿,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
漆黑的湖水翻涌着,一浪高过一浪。
隐蔽的巷口,墙壁漆黑的影子与昏暗的夜色融为一体。
“王大人,”阿雪把一荷包银子递给王太医,“今晚的事还望您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要提起,册子上也只记录今晚金环中毒的事便好。至于玉才人……还望您隐去她具体的中毒时间和程度。”
方才送王太医出去的时候,玉才人给她使了个眼色,悄悄用手指比划,示意她让王太医瞒下此事。
阿雪知道,此事十分严重。
作为婢女,主子被人下了毒没有发现,已是失职,尤其是主子还怀着皇嗣。
若是一旦落实这罪名,别说女官考核了,她恐怕要被赶回掖庭局。
然而,又不能不写。
若是皇上心血来潮让人去翻这册子,若是毫无记录,免不得要惹了他的疑心。
“老夫自是知晓。”
王太医也知道此事牵连甚广。
李太医已是前车之鉴。
他今夜诊脉,已是看到了证据、成为了证人,那背后下毒之人必不会容他。
“牵连王大人了,”阿雪把银子又往前递了递,“您拿着,离京城远远的,最好不要再回来。这些银子虽说不算多,不足以弥补大人您的损失,只是玉才人和我也只有这些积蓄了。”
“姑娘不必,这些银子你还是拿回去吧,”王太医不肯收,“今晚你请我过来看病,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些,此事你们也是受害的一方。玉才人如今时日无多,你还是拿着这些银子去多给她买些想买的东西吧。”
他原本也算是世家子弟,家中也颇有些钱财,只不过多年以来一直志不在仕途,遂脱下一身锦衣、踩着一双草履、背着一只药箱悬壶济世、云游四方。
此次考入太医院,也只是因为得知太医院内有一本他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孤本,此外他还想看看这些年过去了,京中、宫廷之中是否有什么变化。
他心中默默摇头叹息。
物是人非,然而不过是不同的人演着同一出戏罢了。
既如此,他也没什么好留在这里的必要。
“您收着吧,好容易才考进来的,”阿雪直接拉过他的手,把一荷包银子塞在他手里,“您不收,我们过意不去。”
王太医想了想,从荷包里挑出几块:“如此,便算我领了你们的心意了。快回去吧,我方才好像瞧见皇上过去了。”
远远地,阿雪便瞧见玉华宫灯火通明。
两队小内侍提着灯笼站在宫门外头,皇上身边德全公公的小徒弟平顺抱着拂尘在门口走来走去。
见了阿雪,忙道:“你可算回来了,快进去,皇上有事儿要问你。”
阿雪虽有些紧张,却也不算意外。
只是,皇上必是知道了玉才人有孕和中毒两件事。
她也免不了要被问责。
“我知道了,多谢公公,”阿雪忙笑,又问,“只是敢问公公是何事?我也好有个应对。”
平顺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什么事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行了,别问了,快进去吧。”
看样子皇上的怒气应该不小。
不然依着平顺的性子,他应该会对她提点一二,卖她个人情,以便日后。
如此,应该是觉得她此去必将获罪,日后不会再见。
阿雪也不恼,只笑着应下,跨过门槛进去了。
院子里安静的可怕,一路上还有些小内侍小宫女用一种奇异的、可怜的眼神盯着她瞧。
阿雪有不理会,只垂着头,快步往玉才人所在的殿里走去。
她攥紧袖子的边儿。
到底如何才能免于这祸事?
殿内,地板上映着几点昏暗的烛光。
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她跟前,灰黑的,镀着一点儿烛光灰橘色的边儿,很有些压迫感。
“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一进门,她便立刻跪下,叩首伏于地。
“主子被人下毒,你作为婢女却没有发现,”元嘉帝的声音从上方飘过来,音调却很沉,带着些暴风雨来临前的气息,“你自己说说,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