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树林里的灌木,发出沙沙的声响。
鸟雀从树叶里探出脑袋,叽喳叽喳地窃窃私语。
离了那地方半里远,阿雪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想到方才被人揪着领子威胁的情景,她就心有余悸。
良心虽然要紧,可小命更要紧。
下次……
……算了,到下次再说吧。
至于那位可怜公子,她只能祝他好运了。
风悠悠地吹着,透明的日光愈发澄澈。
阿雪抬头望了树叶缝隙里露出的天空一眼,日头已经移到了天空正中。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上路。
秋猎当日会举办晚宴,晚宴在酉时开始。因此,在日落之前她必须得找到玉才人和罗美人。
她刚起身,耳边就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阿弟,你怎么这么没用,一只兔子都打不到?”
“我……这不是兔子跑得太快了嘛,这也不能怪我。”
“不怪你?要是我们今天打不到兔子,回去又要被母亲说了。”
听声音,是一对年纪不大的姐弟。
能参加秋猎的,非富即贵。
富贵人家的孩子,还是不招惹的为好。
阿雪抬脚欲走,却忽被那二人叫住:“诶,站住,说的就是你呢。”
阿雪只得转过身。
为首的女孩子大约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绣金线的银红色骑装,头发扎成花苞头,两边各簪着两朵小小的赤金桃花。脖子上带着个璎珞项圈,底下还坠着个长命锁样式的坠子。
她瞅了她弟弟一眼,一把抢过他手上的弓箭,丢给阿雪,吩咐道:“你去,给我们打一只兔子回来。”
一把小巧精致的弓箭落在阿雪脚前。
阿雪看了它一眼,犹豫道:“可是,小姐,我不会射箭啊。”
“不会射箭?”那女童昂起头,鄙夷地看着她,“那你可真没用。”
阿雪尴尬笑笑。
心里只能默念,对面到底是个孩子,是个孩子。
还是个有来头的孩子,不能发火。
忍住,忍住。
“那这样,”女童又道,“你去给我们捉一只兔子回来就成,旁的我们来。”
“对,”她弟弟也道,“捉一只回来,然后我们用箭射中它,这样也算是我们成功猎到兔子了。阿姐,你可真聪明。”
“哼,”女童昂起头,一脸骄傲,“那当然了,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
阿雪不欲与他们纠缠,只道:“小姐,我看见对面不远处有兔子,我去给你们捉,你们站在这儿等我,好不好?”
“那不成,我们得跟着你,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们丢在这儿跑掉?”
阿雪叹了口气,心道,小鬼难缠,说的就是他们了。
“行,”她只得带着他们,装作煞有介事的样子往对面的灌木丛里走,“不过我不一定捉得到。”
日头渐渐往西边移了些。
远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水声飞溅。溪流里的水珠子怎么也不肯待在河道里,急急地碰在岩石上,拼命地想要逃到岸边,去看看别的地方。
恰如阿雪如今此刻的心情。
急于摆脱这两个小祖宗,去找玉才人。
“小姐,”阿雪蹲下身,轻声哄道,“再找下去,我们宝林估计要派人来找我了,要不我先回去,找个更厉害的人来给你们捉兔子好不好?”
“不好,”那女童冷哼一声,“反正你没捉到兔子之前不许走。”
“可小姐你看我,这笨手笨脚的也捉不到啊。”
“那我不管,无论如何你都得给我捉一只兔子,否则我让我外祖父找人扇你巴掌。”
“……”
这是什么刁蛮跋扈大小姐。
像块儿牛皮糖似的,甩又甩不掉,扔又扔不开。
到底是谁家的?
“我告诉你,”女童昂着下巴,“我外祖父可是陈太师,你要是敢糊弄我,可没你好果子吃。好好给本小姐捉兔子,听到没?”
陈太师?
那不就是郑玉随攀上的高枝?
阿雪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童,细细长长的眉眼,略有些窄的额头,确实和郑玉随有些像。
冤家路窄。
没碰到他,倒是碰到他女儿了。
“郑大人我虽没怎么打过交道,可他家中那一对小姐少爷我却是认识,是顶顶难缠的。”
她忆起颜如玉当日在藏书阁说的话。
心道确实如此。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一样让人讨厌。
“喂,本小姐跟你说话呢。”郑小姐有些不耐烦。
“听见了,小姐,”阿雪笑道,“既然是陈太师的外孙女儿,那任凭你吧,我就不奉陪了。”
“你敢!”
阿雪微微弯下腰,恐吓她:“小姐,没人同你说过,自报家门之前,要先打听打听你的靠山有没有仇人吗?”
“你看这荒山野岭,你再看你们这细皮嫩肉、细胳膊细腿儿的,”阿雪笑了笑,“若我在这里把你们打一顿,或者再过分些,干脆让你们有来无回,也是可以的。”
“你你你……你不敢!”郑小姐一面用一根白胖的手指指着她,一面倒退好几步,“要是我们出了什么事,你肯定也要丢命!”
“对,你就是在吓唬我们!”郑小少爷躲在他姐姐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嚷道。
“那可不一定,这里野兽这么多,悬崖这么高,除了你们又没人见过我。只要你们不会说话了,根本没人能指认得了我。小姐,少爷,你们说是不是?”
她依然微笑着,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
在两个小孩子眼里,这微笑却像是话本子里恶鬼吃小孩之前最后的冷笑。
风呼呼地吹着,渐渐大了,带着哨声。
阿雪垂落的发丝被风吹着,挡住了她的面颊。乌黑的发丝像一张网,遮住她的脸面,只从发丝的缝里露出一些微笑来。
郑小姐看着这笑容吞了吞口水,又后退几步。
阿雪把头发捋到一边。
头发太长了就是不好,风一吹就盖眼睛。
她站直身子,从袖子里拿了根发带出来,轻轻把发带上的褶子捋平,想把头发束好。
姐弟二人却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对阿雪确有杀意的肯定。
她肯定想要拿这带子勒死他们。
一定是这样。
郑小少爷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你捉兔子了,你走,你快点走……”
郑小姐瞪了他一眼,撇开眼睛不看他。
她才没有这么没用的弟弟。
“我、我才不信,”郑小姐叉着腰,昂着脑袋,又倒退了几步,却仍强撑着,虚张声势道,“我回去就告诉我外祖父,告诉我娘,告诉我爹!”
“就是就是,”郑小少爷也带着泪珠子帮腔,“我爹最疼我了,他肯定会狠狠教训你!”
阿雪扎头发的动作一愣。
郑玉随……会帮自己的小孩出头?
她忽然想起母亲还没同郑玉随和离时候的情形。
巷子里,梧桐树枯黄了叶子,干枯的枝干伸出爬满青苔的院墙。
天空是略带着些灰色的橘黄,风呜呜刮着,叶子簌簌响着,快下雨了。
但她只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
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
早上母亲给她梳好的发髻也被人扯得乱七八糟。
她不敢回去。
“阿雪,你怎么躲在这里?”母亲匆匆赶来,一见她如此惨状,冷笑,“隔壁街上那丫头又带着她哥哥弟弟一块儿欺负你了?跟娘回去,上门讨说法去!”
“娘……”她瘪瘪嘴,眼泪珠子顺着脸颊流下来“要不别去了。”
爹和奶奶又该说了……
什么不省心、赔钱货、给店里添乱。
“凭什么?!”母亲气得随手把伸出墙外的梧桐枝子一把折下来,“我们先讨了说法再回去!”
“趁我不在家欺负我女儿,”明芙冷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反正我也打回去了。”
虽然没打过。
她拽拽母亲的衣角:“……要不就算了吧。”
“算什么算?”明芙恨铁不成钢,“不准算!”
风呼啸着,不多时,便化作一片片无形的刀刃把厚重的云层割开,密密的雨从里面落下来,在地上溅起一个个小水泡。
“还知道回来?!”郑玉随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明芙,“你看看你,像个泼妇似的,连教出来的女儿也没个女孩子家的样子!”
郑母也走过来,看着阿雪刮破了的衣裳一脸心痛:“这衣裳还是去年才做的呢,又坏了,买料子可要好些银子呢。”
阿雪垂着头,躲在母亲后头,不说话。
“衣裳是我做的,料子是我用我的工钱买的,”明芙冷笑,“总不能我在你家干了这么多年,一分银子也没有吧,白打工的也不能这么扣!”
“至于你,”明芙拎着还没丢掉的树枝子上前,指着郑玉随的鼻尖,“女儿给人欺负了也不管,我看你才没有个当爹的样子!”
紧接着,又是一顿没完没了的争吵。
屋外的雨哗哗啦啦下着,沉沉的阴云压在屋檐上头,阿雪垂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灰白的天直到母亲同郑玉随和离的那日才彻底变成一片清澈的碧蓝。
树叶的影子叠在一块儿,似乎是相同的,可是若是仔细瞧却会发现,高高低低,连照到的日光都不一样,哪里能相同呢?
阿雪笑笑:“若是你爹敢来,那就让他来吧,”她扎好头发,转过身,挥挥手,“小姐,希望下次再也不要遇到你们了。”
风轻轻吹着,叶尖儿在风里轻颤。
阿雪拍拍自己的脸,仰起头。
日光落在她脸上,带来一点温暖的感觉。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心底方才生出来的不平、惆怅,都像往年筛稻子时扬灰似的,把它们都扬进了风里。
希望再也不要遇见他们了……
“让开!快让开!”
忽有一声尖利的吼叫由远及近。
阿雪下意识转过头。
左侧的灌木丛里腾起一阵烟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沾着尘土的铁蹄闪着寒光。
缰绳在它的脖子上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它庞大的身躯遮住她的头顶,投下的阴影像一张长大的怪物的嘴,似乎要将她整个儿吞下去。
阿雪的脑袋飞速运转着。
可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死亡如一朵黑云笼罩在了她的头顶。
阿雪下意识闭上眼睛。
——噗呲!
寒光一闪,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狠狠扎进马的脖颈里。
殷红的鲜血飞溅。
轰隆一声,马连带着骑在马背上的人都朝一旁倒去,扬起一片灰尘。
“你还好吧?”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雪仰起头,只见一个身着玄色骑装的女子骑在一匹雪白的马上,长发用一顶血玉发冠高高束起。
她的发丝被风吹起,面容模糊在淡金色的光里。
“怎么不说话?吓坏了?”
她轻笑一声,翻身下马,拍拍她的肩,柔声道:“好了,别怕,已经没事了。”
“公主……”远处一个小宫女提着裙子,跑得气喘吁吁,“公主殿下,您怎么不等等我。”
公主?
阿雪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比她高出半个头。
不过最与旁人不同的,是她的一双胳膊,即使紧紧包裹在衣袖里,也能看出十分流畅的肌肉线条。
这样一双胳膊,必定是常年习武之人才能有的。
而宫中常年习武的公主,据阿雪所知,只有一位,就是已故先皇后所出的大公主沈流云。
“公主殿下安好。”
阿雪俯身行礼。
“你是哪个宫的?”沈流云笑问,“听你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奴婢是玉华宫玉才人身边的。”
玉华宫玉才人……
沈流云回忆许久,后宫之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好像前些日子贵妃还罚了她。
可她和玉才人素无交集……
“哎哟,痛痛痛痛……”旁边传来哎哎哟哟的痛呼,“你们快别说了,你们快拉我一把啊,我这腿怕是要骨折了,快给我请个太医看看。我这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万一腿脚落下了什么毛病……”
沈流云的思绪被打断,叹了口气,朝斜上方道:“青霜,你去把他拉起来,再带他去看太医。”
树叶轻颤,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黑衣女子抱着剑,足尖轻点,落在方才那骑马之人身侧。
她蹲下身,一把拉开那男子的裤管子,淡淡看了一眼,音色冷淡:“只是崴了脚。”
说着,双手握住他的脚踝,一用力,咔嚓一声。
顿时,响彻云霄的痛呼声震得林子里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走。
她起身抱拳:“公主,好了。”
沈流云点点头,青霜又身形一闪,不知藏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