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落了一地。
暗绿色的灌木丛里,虫鸣声此起彼伏。
忽地,一阵微微的风拂过,草叶晃了晃。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快步走进屋子。
“娘娘司计司那里传来消息……说乔若的账本没有问题。”
淑妃放下手里端着的茶盏:“没有问题?”
小宫女怯怯地点点头。
“哼,”淑妃冷笑一声,用力一拍桌子,“曹典计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小小的掌计都搞不定。”
桌案上,杯子里茶水颤了颤,洒出来几滴。
“娘娘息怒,”小宫女忙跪在地上道,“不过曹典计什么都没说,想来不会连累到您。”
“不会连累到本宫?这可不见得。”
淑妃随手拿起一旁坐垫上放着的团扇,用力扇了扇。
扇子带出来的凉风,让她的怒气平息了几分。
她又问:“司簿司那边呢?”
“据说明司簿正在搜宫,安插在那儿的人估计也保不住了……”
忽然,哗啦一声,桌子上的茶盏被扫了下来,碎了一地。
全都是一群废物!
她用力咬住牙齿,才勉强没让自己破口大骂。
地上的碎瓷片像一叶弯弯的小舟,在风暴里颤着。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小宫女害怕极了。
淑妃沉着脸不说话,只抄起手边的扇子用力猛扇了几下。
但仍不解气,干脆把扇子也掷了出去。
小宫女熟练地偏过头,但仍给扇子刮散了一缕头发。
“娘娘,那现在该怎么?”
虽然害怕,她还是抬着眼睛小心翼翼问了句。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淑妃淡淡瞥了窗外一眼:“浅菊,你去把忆梅给本宫叫过来。”
月光静静地落在长廊里。
忆梅听到屋里的声响,在门前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方才推开门走进去,笑道:“娘娘,您唤奴婢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司簿司和司计司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淑妃瞥了她一眼,“若本宫是贤妃,接下来就会拿着证据告到皇上那里。”
她冷冷地看了忆梅一眼:“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账本、名册和银钱的事,即便是推到忆梅身上,皇上也不会相信。
但几次三番的谣言和那个叫卉文的宫女的死,却不一定。
虽说她确确实实败了,但罪责能减轻些总是好事。
蜡烛静静的燃着,灯芯偶尔爆出一点轻微的噼啪声。
浓黑的阴影把忆梅罩住,像一片乌黑的云。
忆梅跪在地上,沉默了半晌,终于道:“奴婢知道。请娘娘放心。”
她蜷缩在乌云底下,像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
“去吧,”淑妃终于抬起眼睛,定定地看了忆梅一会儿,“本宫不会亏待你家里人的。”
“多谢娘娘。”忆梅叩首。
月色照不进阴影里。
阴沉沉的牢房里浸透了湿漉漉的水气。寒气从地底升起,直往人的骨缝里钻。
吱呀一声,牢房门开了。
“进去吧。”
掖庭局的小内侍按着忆梅的肩膀,用力把她往牢房里面一推。
咔哒一声,铁锁锁上。
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望着墙壁上一处高高的、小小的窗子。
月光倾落,像一层银白色的霜铺在地面的干草上。
没想到时隔多年,她又回到了这里。
潮湿的、带着淡淡的腐臭的气息钻入她的鼻腔。
很熟悉,每每午夜梦回之际,这气味就萦绕在她的梦里。
她第一次被关进牢房的时候,她还叫夕青。
她皱着眉头坐在干草堆上,愤愤不平:“爹,你明明知道那箱子本来就是空的,和我们镖局根本没有关系。他们凭什么……”
“又有什么办法呢?”
父亲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望着那扇高高的小小的窗子。
窗子里嵌着一枚弯弯的、小小的月亮。
“人家是官儿,我们是民。人家嘴大,我们嘴小。无论我现在说什么,这件事都不会改变。”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把我们关在这里?”
父亲笑了笑:“被关起来的只有我。为了他们仁德的名声,不久之后你们应该会被放出去。”
夕青还想说什么,牢头就来了:“大人心善,不愿牵累无辜,特命我来把你们几个都放出去。”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一划拉。她、母亲还有弟妹都被指到,唯独父亲没有。
“爹……”
夕青还想再说什么,就被牢头用力一拽,脚步一个踉跄,跨出了牢房。
等她再转过身来的时候,门已经被锁上了。
“爹,等我想办法……”
“快出去快出去,别磨磨唧唧的。”
见她又要说话,牢头忙按住她的肩膀,推着她往外走。
冰冷的铁门矗立着,像一座无法跨越的山。
不允许探视、申冤无果。
终于,那年冬天,带着酒气的闸刀下面,鲜红的血溅了一地。
“追远镖局镖师奉命运送赈灾款,监守自盗,如今已被就地正法。”
围观的群众里一片欢呼,热闹地像是过节。
那晚,月色里,她和母亲从城外的乱葬岗找出父亲的尸身,草草埋葬。
——扣扣。
忆梅蓦地从回忆里惊醒。
小内侍用手指敲了敲牢房的栏杆:“有人来看你了。”
她回过头,有些意外:“明大人,您怎么过来了?”
“来送一送你,”阿雪笑了笑,“听说你把一半罪名都认下了?”
忆梅知道她的意思,也笑笑:“明大人,我不会反水的。”
“因为你的家里人在淑妃手里?”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忆梅抬起头,望着那扇高高的、小小的窗子。
一半月亮嵌在窗子里。
然而不多时,它就要坠落。
“我知道,无论我在哪边,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说着,忆梅又回过头,看着阿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明大人,我劝您也早日离开这里。”
阿雪不由得问:“为何?”
昏暗的火光与月光交汇在一处,落在她身上。
忆梅笑了笑:“这里太小,容不得全然的恶人,也容不下十分的好人。”
“您若是不忙,不妨听我说说我入宫前后这些年,最开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