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溪客县十九

阿雪回到客栈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黎明。

半轮烧的通红的日头慢慢跃出地平线,地面上铺着的夜色的灰黑,也一点点染上了金红的光泽。

阿雪坐在马车后车厢上,后背靠着车壁,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又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肩膀。

昨夜和云泽芝彻夜长谈,终于把“蓝环香露”的事情敲定了。今天一大早,他就出门去了芙蓉县。

马车的车轮子在地上咕噜噜的滚过,车窗里飘来街边的叫卖声。卖豆腐的小贩挑着担子从街上慢悠悠穿过,口中似乎还哼着一支乡间小调。

歌声渐渐飘远了,马车也停了下来。

“少爷,到了。”

阿雪掀开马车帘子。带着秋日凉意的晨风轻轻吹着,金色的日光有些刺眼,她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小陶跳下马车,口中却咕哝着抱怨:“少爷您昨天晚上明明说要早点回来的,结果现在都已经是早上了。也不知道躺在客栈里的那位公子有没有事。”

阿雪听了不由得笑道:“这么关心他啊?早知道昨天晚上我就自己一个人去,让你留在客栈里陪他好了。”

“哪有,”小陶撇撇嘴,“我就是觉得我这右眼皮一直跳啊跳的,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但他的声音很小,最后一句话淹没在街边逐渐热闹起来的叫卖声里。

阿雪没有听清,也不再多问,只撩起衣袍,跳下马车:“我们进去吧。”

客栈一楼的大厅里已经坐着三三两两吃早饭的食客,小二肩上搭着一块儿布巾,端着托盘忙碌地在大厅里穿梭。见了他们,还不忘笑着迎上去打个招呼:“二位客官真早啊。可要吃些东西?今天的早饭是南瓜粥。”

不问还好,一问阿雪顿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笑道:“那巳时的时候,麻烦你给我送两碗上去吧。”

至于为什么是巳时?忙了一夜,她当然要先好好先睡一觉了。

“好勒,巳时对吧?小的记住了,保证准点给您送上去。”

阿雪踩着吱吱呀呀的木制楼梯上了三楼。刚要往自己房间走去,忽然想到小陶咕咕哝哝的抱怨。她脚步一转,走向另一扇门,推开进去了。

刚一进门,她就猛然嗅到了一股不对劲的气味。

昏暗的光线里,床架子上竹青色的纱帘垂下一半。影影绰绰间,床上有没有躺着人,躺着的人又是谁?她一时无从分辨。

阿雪敛住呼吸,放轻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床边走去。

地上灰黑的阴影,仿佛匍匐在暗中伺机而动的怪物。脚步每每踩在木地板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吱呀声,就像这怪物朝着她迈进了一步。

窗外街道上,行人说话的声音从窗子里飘进来,嘈杂而热闹。

阿雪似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一下下地,在屋内的阴影里起伏。

她伸出手,一点一点挑开纱帘。

掀开的被褥,昏暗的光影,还有一丝残留的苦涩的中药味。

忽然银光一闪,颈侧微凉。

一柄短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已经死了的明尚宫,真是出乎本世子的预料。”

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明明是古琴般的温润,却带着几分秋末的肃杀之气。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后颈。

阿雪没有回头。她放轻有些颤抖的呼吸,免得他发现自己的慌乱。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陌生而清润的男子的嗓音从她的喉咙里发出。

还好还好。来之前沈流云特地给她准备了从黑市买来的秘药,改变了她的嗓音,更贴合她现在的身份。

沈月涟微微一怔。但架在她脖子上的短刀并没有移开。

“那你是谁?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家仆奉家父之命前往溪客县谈生意,恰巧遇见公子你身受重伤,倒在路上,就把你救了起来,”阿雪信口道,“谁知公子你竟然如此恩将仇报。这世道,好人难做啊……”

长长的一声叹息里,似乎含着说不尽的心酸和失望。

“是吗?”

他的视线移到她的耳垂上。耳垂小巧圆润,却并没有耳洞。

阿雪知道他在看什么。心中暗自庆幸,还好小时候因为怕疼没有扎耳洞。

除此以外,她身上的所有女性特征都用特殊手段,或隐藏或伪装。

简而言之,她现在比男子还像男子。

日头升到了半空中。屋内昏暗的光线也变得透明、清晰起来。

他的视线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喉结上。

良久,他松开她,低声说了句:“抱歉。”

“没事儿,我大人不计小人过。”阿雪一边说着,一边一点一点从他身边挪开。

见终于离他有一定距离了,她赶忙扑到窗边的铜镜前,照着铜镜,对自己的脖子左看右看,表情夸张而自恋。

终于,她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有破相,”又伸出一只手,从自己的脖子往脸上摸,“我这完美的脖子,完美的脸。要是受了伤,那不知多少少女要梦碎闺中了。”

举止冒失而夸张,确实半点都瞧不出那份该有的沉稳。

但他心里仍旧浮现出一丝不对劲。

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

他还要再问,忽然,门外传来小陶的声音:“少爷,小二已经把早饭送过来了,您先吃一点,不然再过一会儿就吃不下午饭了。小的就在门外面,您开开门。”

还是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

阿雪用眼神询问沈月涟。

后者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把自己醒来的事情说出去。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呼吸声依稀可闻。

不能说出去,先前又遇刺受了那么重的伤……结合这两件事情来看,他这一次来溪客县必定是暗中行事。

期间,大抵又遇到了对家的埋伏,而且他现在的境况估计也不容乐观。

但他又不知从哪儿找出来一瓶短刀。阿雪可以肯定,这柄短刀不是他先前身上带着的,也不是这客栈里有的。

那么,只能是他的下属给他送过来的。

也就是说,他已经和他的一两个下属取得了联系。

既然如此,如果就这么放他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她的真实身份迟早要败露。

一瞬间,阿雪心中就有了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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