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周药,像是在忖度他的价值。过了半晌,女人才转身朝外走,语气再次变得和缓:“那就你先跟老师来吧。”她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笑了一下:“你挺不错,老师很喜欢你。老师想栽培你做班干部。”
若是放在刚进空间那几天,NPC这么说,其他玩家一定会抢着去做女人喜欢的好学生。这半个月种种经历下来,没人会觉得讨女人喜欢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好事。
周药脸上不见慌张,跟在女人身后下楼去。
整栋教学楼里只有两间办公室,二楼那间是教务处,于是很自然地,周药就跟着女人进了在三楼拐角处的那间。那间办公室大门始终门窗紧闭着,一直到今天才让人窥见里面的一角。
这是一间光线极为昏暗的办公室,窗户的位置拉着厚重的窗帘,进门的位置背着光,外面的人很难看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女人抬手拉下门口绳连接的开关,黑漆漆的房间里亮起一盏昏黄的灯。女人站在房间中央,转过头对门口的周药道:“进来吧。”
周药不假思索地踏入房间。
“把门关上,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学习。”女人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不忘交代周药。
周药反手关门,缓步走近光源。
离光源越近,周围的一切变得逐渐清晰起来。比起教务处,这间办公室的空间显然更为拥挤,不大的房间里只容下了一张办公桌,墙上贴满了纸,仔细看去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压抑感更重。
桌旁还有另一把椅子,和女人对着一个桌角。周药拉开那把椅子坐下,没有刻意调整位置。
女人倒了杯热茶推到周药手侧,隔着袅袅升起的茶烟,她望向周药的眼睛:“怎么一下子缺课了这么多天,是不是因为最近学业压力太大了?”
周药没回话,脑海中跑偏到如果卫同书在这里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去。
见周药不接话,女人也不气馁。她只是耐心地把杯子往周药手里推了推,温声劝道:“喝点热水……老师是关心你……我知道你父母为了让你转来这所学校花了很大精力,你不想让他们失望,可又确实还没有达到理想的目标,所以才会那么难受吧?”
周药的指尖动了动,在缭绕的茶烟中抬起眸,精准地回望女人。
“你是个乖孩子,你只是缺少一个正确的感情宣泄口,”女人微微一笑,“喝口茶吧……和老师聊聊,老师会帮你保密的。”
周药开口:“你和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吗?”
女人笑容微微一滞:“谁?”
“你从前的学生。”周药道,“那些同样因为不够优秀而压抑自己的学生。”
女人像是松了口气,紧绷的指尖释出一点点力,迫使茶杯又往周药的指腹间近了一步。杯身的滚烫热意灼着周药的指腹,他却好似毫无知觉。
“我们学校的升重点率是百分之一百,那些孩子在我的开解下都一心向学,变成了更优秀的孩子。”女人没有正面回答周药的问题。
“是吗?”周药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女人,“每一个都?”
在周药锐利的目光中,女人显得有些难以招架:“留在石山坡中学的每一个学生,当然都是好孩子。”话音落下,她的手一抖,那只本就在周药手边的水杯摇摇欲坠,杯口的水不受控制地倾洒出来。
水将洒到手背的前一瞬,周药收回手放在膝头。
“砰!”水杯倾倒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滚烫的热水顺着杯口蜿蜒淌下。
周药平静地看着水杯倾洒,等到水都淌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提醒女人:“热水洒了。”
没有了茶烟的朦胧,女人的眼神情感流露格外清晰。周药看到她眼底的懊丧和恼怒一闪而逝。女人扶起茶杯,握住湿漉漉的杯身,再次往里面注满热水,于是茶烟又一次在两人之间缭绕。
“你是乖孩子,喝口热茶,一切都会过去的。”女人开口时,脸上却又带上了和善的笑容。
周药抬手握住茶杯,拇指在杯沿摩挲。他开口,像是说起一件与之无关的事:“前几天,我在教务处看到了厚厚一沓退学决定书,上面每一个学生都被描述得十恶不赦,我在想,既然石山坡中学号称是最顶尖的优秀初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被退学的学生呢?”
“当然因为他们都是坏孩子。”女人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尖利,语气中带上了薄怒,“你也要做坏孩子吗?快听老师的话,喝下热茶,好好休息一下!”
周药手握玻璃杯站起身,走向愠怒的女人。
“你想干什么?”女人警惕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周药,她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周药已经走到了女人跟前,他平静地举起杯子,一只手扣住女人的下颌,抬手将玻璃杯里的热茶灌进了她嘴里:“你该喝点水了。”
女人想要闭紧双唇,可是她浑身僵直,只能任由周药沿着微启的唇缝将热茶灌入了她的喉中……
五分钟后,办公室的大门被敲响。
周药打开门,卫同书抱臂站在门外,微笑着对他打招呼:“小药丸。”
对卫同书这等不正经的称呼,周药已经完全免疫了,他默不作声地往旁边让了一步,视线滑落至卫同书延伸入柔软衣料中的脖颈,依稀能看到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
周药眸色暗了暗——尽管今天早上醒来后,卫同书一直是一副生龙活虎的姿态,但他清楚,单靠道具止血药只能止血,内里的伤必须要接受相当时间的系统治疗才会痊愈。
这个人……真的是个骗子。
他别过头,迫使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昏黄的灯光上:“东西拿来了么?”
“当然。”卫同书笑嘻嘻地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写满字迹的纸,“特地让柴柯基同学模仿了她的字。不得不说小柴仿字是真有一套,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小时候经常模仿班里的同学家长签名……”
“卫同书。”周药开口,打断了卫同书的碎碎念。他回过头,认真地盯住卫同书的眼睛:“这些话你可以等出去之后慢慢告诉我。”
他看到眼前的青年瞳孔微微睁大,再然后,眼底泛起一层璀璨流光。
卫同书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他对周药说:“好哦,小药丸。”
两人走回桌边,俯瞰趴在桌上双眸紧闭的女人。昏暗灯光打在她的背上,把她的影子拉出诡异的形状,若是哪些心理承受能力弱的人进来,肯定坐不了多久就会崩溃。
“热茶的成分只是安眠药吗?”卫同书拿起杯子,好奇地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周药有些无语地看着他的动作:“那不然你喝一口试试?”
卫同书把杯子放到了桌子另一边:“我觉得我可以等出去之后喝点更好喝的。”
周药觑他一眼,从喉咙底逸出一句轻答。
卫同书把纸铺平,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了一盒印泥。他旋开盖子,抬起女人一只手,把她的大拇指按在印泥里,又轻轻抬起,放到纸上落款的位置按了一下。
女人的手离开纸,那张写着“离职决定书”的纸上落下了她的指纹。
“成了。”卫同书抖了抖纸,纸凭空消失,下一秒出现在了手环光屏的道具栏里。
这一切顺滑得超乎想象,周药微眯眼:“卫同书,这些也是你梦里的内容么?”
卫同书对逃离路线和方法的笃定语气让人没想过要质疑,譬如退学通知书代表着死亡,又譬如离职决定书关乎主线任务。这些就和在上一场百迪大厦的游戏一样,像是嵌在他脑海中的一部分,剥离不掉,又似理所当然。
卫同书颔首,在周药面前,他总是毫无保留地坦诚:“梦里没有我,也没有你。”
梦境大多不会脱离主人本身,周药认可梦里没有他,但不认可梦里没有卫同书。只是卫同书说得笃定,他也不反驳什么。
“还剩一张要收集。”周药生硬地转移话题,转身朝外走去。
走了两步,他意识到跟在自己身后的是个伤患,又硬生生地慢下了步子,只是不愿停下来等,于是速度变得有些别扭。
卫同书失笑,眼底的温暖泛滥。
两人出了办公室门,时间早就走到了上课阶段。根据学生守则的要求,上课时间所有学生都是必须在教室里的,也因此,两人出现在走廊上时,坐在初三一班教室里无心听课正在乱瞟的玩家眼睛齐刷刷瞪到了最大。
卫同书笑嘻嘻地伸出食指和中指并拢靠在额头上,对着他们打了个招呼。
初三一班教室里的NPC老师自然也注意到了外面两人,这两人不是一班的学生,他管不到,只能用暮气沉沉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同学,上课时间,为什么不好好听课,而是在走廊上游荡?”
卫同书理直气壮地在走廊上大声喧哗:“语文老师刚刚找我们谈话,她给了我们两封信,让我们去教务处找谭老师。”
“原来是这样。”NPC老师眼底闪动莫名的光,“那祝你们……一切顺利。”
“当然,我们的一切肯定顺利。”卫同书说。
于是两个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三楼,穿过二楼走廊,推开了教务处的大门。
教务处里,被关了一夜的地中海早就已经醒来,只是他的嘴上被堵了一团不知从哪间教室搜集来的破抹布,这让他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听到门开,地中海抬头朝门外望,见进来的人是周药和卫同书,他眼底的血红色愈发浓稠。
“谭老师,来找您配合我们做一件小事。”卫同书微笑着从口袋里取出了另一张离职决定书,放在地中海面前缓缓摊平,“您只需要伸出您的大拇指在这张纸上摁一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