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黄台吉亲自来到义州视察。
奉命修整义州城,驻扎屯田郑亲王济尔哈朗把差事办得稳当高效,黄台吉对此十分满意,遂让济尔哈朗跟随他一起登上墙头俯瞰义州内外,那时他坦言道,这大好河山,都将尽入大清所属。
这位大清的建国皇帝身材魁梧,面色天生赤于常人,吐纳行言间确有气吞山河之势。若非因皇帝身份需要避讳,除却胡须不长,也算是一张关公面相。
广纳臣下建言的皇台吉吸取过去强攻宁远、锦州受挫的教训,制定了长围久困、迫其出降的作战计划,选择大力修筑义州,逼迫锦州求援。
义州处于广宁与锦州之间的大凌河畔,地势开阔、土地肥沃,在此筑城屯田,不仅可以作为攻锦的前哨阵地,同时一旦进攻锦州,此地又是一个绝佳的后勤补给基地。
八面玲珑的济尔哈朗对皇帝的话尤为认可,连呼吾皇圣明,势将御极宇内,这是天命所归的体现。
迎候随行的多罗贝勒多铎却是被晾在了城下反省。
黄台吉初到义州城的首要事就是问罪多铎。
那时黄台吉当众指着多铎的鼻子破口大骂,评价夹马山之失是“太祖起兵至此,未尝遭逢如此耻辱。”还再提两年前多铎以避痘为辞,未与送行的旧事。
黄台吉当时越说愈气,欲要罢黜多铎的正白旗旗主之位,幸好济尔哈朗抬出多铎统率一旗是太祖的遗愿方才作罢,不过退而求其次的黄台吉下令将多铎旗下的三个牛录夺调给自己长子豪格所率的正蓝旗。
算上年前崇政殿内共议多铎之罪,夺其正白旗牛录的三分之一,本是八旗最为强盛的正白旗连遭两次削夺,加上夹马山之损,可谓元气大伤。自食其果的多铎只得哑巴吃得黄连亏。
是日,亲临义州的大清皇帝下令进一步展开围困锦州城的持久战,命多尔衮与豪格等人率兵来到义州加大屯田,还让清兵短期间务必将锦州城外的庄稼尽数收割殆尽,要求扫荡清除明军在锦州外围的据点,以此来彻底切断驻锦明军与外部的联系。
黄台吉如此热衷锦州城是因为他明白清军屡次入塞,虽掳掠无数,却终究得不到明朝的尺寸之地,皆是因为有山海关的阻隔。
而想要取山海关,一定要先取关外四城(松山、杏山、锦州、宁远)不可,锦州则首当其冲。黄台吉想趁机包围锦州以围城打援,打通关宁锦防线,为清兵入关扫清障碍。
一时间清兵对锦州的围困愈演愈烈,已然如火如荼。
数日下来,祖大寿看着锦州城外,本就良莠不齐、稀疏松泛的庄稼地变成了数里光秃枯黑田,但存老树昏鸦。数次被围的锦州城尤显孤弱荒凉。
清军显漫四野,在锦州城三里外安营扎寨,不断派兵骚扰或是遣派汉臣招降祖大寿。锦州城全然被围。
祖大寿不禁暗叹这黄台吉倒是执着招降自己,三天两头围锦州。
当夜驻守松山闻讯的吴三桂,当即让参将胡守亮出兵骚扰清军,副将杨坤殿后接应,交代浅尝辄止即可,切勿因为恋战而陷入险境。
五月上旬,锦州急报再次抵达宁远。小心谨慎的刘肇基不敢擅自裁定,且遣派加急快报送往身返山海关未久的洪承畴。
宁远督师府大堂内,刘肇基正与副总兵江翥、副将饶勋等人商讨锦州告急一事。鉴于上次杏山刘景渊请命一事,刘肇基觉得自己这位儿子颇有智谋可堪用,便特别准许他登堂候听。
个头不高,长相儒雅的新任辽东巡抚丘民仰率先出言:“锦州告急,总兵当出兵相救!锦州的战略地位毋庸置疑,尤为重要。如果把关宁锦防线比喻作插在建奴心间的宝剑,那么山海为剑柄,宁远为剑锷,则锦州无疑是剑锋,若是锋芒已失,徒留松、杏、塔山残破剑刃,岂不是岌岌可危的情形?”
刘肇基高台踱步,“巡抚言之有理。可眼下难题是如何出兵救。此番黄台吉亲临前线,几乎举全国之力而来,如今义州拥兵数万,敌军来势汹汹,我们何以御敌?不知巡抚有何高策?”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出语:“女真不满万,满万莫可敌。”女真人骁勇善战由此可见一斑。
这...右佥都御史丘民仰顿然哑火转口:“刘都督是一方总兵,军务自当由你裁决。”瘫坐太师椅,全然甩手掌柜,他管不了的意思。
高谈阔论,无可无不可,知行未能合一。这是刘景渊对邱民仰的第一印象。
少顷,深思熟虑下的刘肇基做出布置,“锦州被围也非朝夕之间,尚且城况坚固,祖大寿素来善守,建奴非历多时,必不能克。”他令副将饶勋亲率前锋右营进驻塔山,以防不测。并让兵备道张斗主持运粮到塔山,宁远全城戒备。
丘民仰当即表示刘肇基太过怯弱,塔山距离锦州距离有数十里,指责他进兵不该如此谨慎。
“锦州正当东北与华北的咽喉要道,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实乃兵家必争之地,绝不容失。”邱民仰气吹胡子,大袖挥振。
得亏在旁的明白人江翥告知黄台吉此举是在比拼国力,意欲围城打援。
邱民仰方才收下一副欲要口诛笔伐参奏天子的文官架势。
在旁的刘景渊自是明白刘肇基这一番苦心孤诣的安排。同时他更是为自己父亲这种有怯弱之嫌的性格所担忧,要知道原来历史上的刘鼎维即是因为退怯避战的罪名为洪承畴所罢免。
刘肇基性格严谨,战略目光尤为独到,他步兵塔山的主要目的并非适时援助锦州,而是为了防止清军截断杏山后,将锦,松,杏三地并入肘腋之下,他需要保证宁锦之间门户的畅通。
毕竟年前阿济格引兵攻掠塔山、连山等中左所辖下地即是前车之鉴,至今历历在目。
议事告落,各司其职间,隶属夏承德所辖前锋左营标下的刘景渊没有着急离去。
刘肇基锐目打瞧着高瘦千总,主动作问:“咋的?又想请命?此番夏承德尚在前屯卫料理兵杂,照顾不来你。”
“可两军相持,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必须要有破局,而眼下最为妥当就是需要一只奇兵。”刘景渊对刘肇基的不信任而有些失落,却还是毅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瞧着青年木瓜的坚毅,刘肇基作态庄重地将独子拉到眼前:“你想当奇兵?可你底下那一汛都是新兵蛋子,如何能堪此任。遇事有勇是好,只是也要懂得量力而行。”他缓拍青年肩头。
“都督可暂且抽派精兵予我。”刘景渊继而附耳朝刘肇基汲然说明自己的奇兵计划。
听闻过后的刘肇基当呼不行,“此计过于凶险,纵然你胸有沟壑,英烈无畏,可身为汝之父帅的我又岂能让你涉险?”刘肇基其实认为奇策可行,只是去的不该是他刘景渊。
刘景渊眼神炽热,好一阵软磨硬泡下才使得眼前总兵点头。
“你要多少精骑,八百够不够?”
“两百足矣,务必是精练之士,而且要能服从我。”
刘肇基有些诧异,“真够?”瞧见青年神情笃定,转而说道:“我从亲兵抽调予你,咱老刘家卫所下的轻壮甲士应该够挑。”老一辈的油头他担心刘景渊压制不住。
临行之时,刘肇基将伴随自己数十载的红樱长枪交代给了刘景渊,希望他能如铁枪尖头挂红樱一般鸿运当头,可以得胜归来。
是夜,军队调度完毕,刘肇基下令让刘景渊先随饶勋共赴塔山堡,再自行率部前往杏山城,准许他调度标下之权。
待到黑甲漫漫过城关,城头在望的刘肇基负手拄着戴鞘宝剑,身后紧着的红色披风为风拂过,本就消瘦的身躯在黑夜无月下显得落暮。
刘肇基俯首探东南,他不禁暗叹,若是儿子马革裹尸,且不说自己,又该如何向家中老妻交代。
军队开拔来得匆忙,刘景渊简单将调拨而来的两百精骑潦草编入所率行伍中,除却旧部八十余人,加上升任千总所辖的六百新兵,如今刘景渊标下共有近九百骑士。
生于战乱的辽兵,无一不能骑马,纵是新兵,亦是娴熟。
途经北山岗,骑行在饶勋左后的刘景渊触景感慨:“此金国风父子三人以身殉国之地,呜呼哀哉!”
饶勋沉默不语,却是耐不住瞥看了几眼马后青年。
翌日到达塔山后,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刘景渊将调拨而来的两百精骑分别编入各个伍担任伍长,各自管制三到四个人。营汛的把总、什长等其他职务一概不变动。
自有主意的刘景渊觉得新老士卒各有优劣,可以相辅相成。老卒经验足,能保损;而新兵虽然经历战事不多,胜在胆气大,整军血气仍可长啸在。此次一行讲究速战速决,故而他对军中杂冗矛盾的破事并无过多担心。
一路上,年轻千总告诫将士们,“千古英名,只在脚下!流芳百世,但在眼前!”也不管底下反应各异,阵前擂鼓振士气的功夫总是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