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乘 客

什么时候可以到?

太阳落山之前吧。

我们已经坐了多久的车?

大概才四个小时。

不久他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说吃点东西在上路。我立刻紧张起来。看见他跳下车,从遮绿帆布的车斗里找出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是军用水壶和新疆最常见的馕饼。他分给我两个饼和一壶水。我说谢谢。

因为怕上厕所,所以我不敢喝水。勉强咽下半个干硬的馕。手里拿着剩下的,不知所措。

不喜欢吃?

不是,我吃饱了。

饱了?那么给我。

我递给他。然后他大口大口咀嚼。像个孩子一样。

他站在路边抽一支烟。我在副驾的位置上看着他不经意之间的各种小动作。用大指和食指夹烟,猛吸。是个落魄而且拘谨的抽烟姿势。也许他并不是有良好习惯的干净的男子。但他的生活里应该有许多的女人,凭他这张几乎是原罪一般英俊面孔。但他也许只不过是想要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再偶尔邂逅某个目光热辣的维吾尔女孩。他的生活肯定充满各种纠缠。

我暗自笑自己不着边际的猜度。qula.org 苹果小说网

如果不是远行,怎么会了解远方的每个陌生而绮丽的生命轨迹。当你蜗居在城市里,为着尚不可知的未来奋笔疾书的时候,总有远方的人做着完全相反的事情。同时,他们又在等着你。等着你以过客的身份,出现在某日。某地。

真是局诡异的棋。

整个下午我昏昏欲睡。车上有浓烈的烟草味道。醒来的时候看见大漠的黄昏。比我和十禾在教学楼上看到的要开阔与壮丽的多。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金色的光线凝集并与天相接。清澈的天空之中已见稀疏星辰。有黑色巨大的鸟在盘旋,不祥而忧郁。

目极之处落满父亲的气息。

这个男子已经开了10多个小时的车了。新疆与家的城市已经有明显的时差。天黑非常玩。九点半,黄昏正浓。

我问他还需要多少时间?他说,不要着急。应该很快。你可以睡一下。醒来就到了。

觉得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从他平淡镇定的语气。非常踏实。我再次困倦地睡过去,颠簸的时候梦境就被骤然打断。

天色渐晚的时候,他叫醒我,说,看,到矿区了。透过挡风玻璃我眺望,看见不远处矮小的砖房,沿着大路排列。再往前,已经见到一盒盒被废弃的铁皮屋。像是集装箱那样,但已经锈迹斑斑。都是以前石油工作者住的地方。我父亲也住这样的铁皮屋,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很快我们见到了人影,司机和他们打招呼,用我听不懂的维族语言。

半个小时后,卡车已经开进了车队。他说他要把车泊在库里去,于是让我下车。告诉我你父亲在第四中队,从这里可以一路问过去,这里的人们都很熟。我对他说谢谢,他明朗地笑起来。自然而且直白。忽然他说,以前队长经常收到你们母女的音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了呢,大伙还吃过你们母女送给队长的柑橘呢。他无意问,我却感到难过。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再见。

看见他爬上货车斗去卸货物。矫健如同翻墙逃学的快乐少年。真是让人难忘的男子。

我终于找到了父亲的住所。和父亲信中提过的那样,不过是间小铁皮屋,正面和背面各有一扇小窗。没有开灯,里面也没有人。于是我在小屋前面的空地上坐下来。静静等待。

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塞外的夜空非常纯净。是纯正的黯蓝,有絮状的缥缈云丝。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繁星。依稀记得幼年的夏夜,父母带我在学院后山乘凉时,偶尔得以见到这样星光坠落的夜晚。银河泻影,树荫满地。影子随习习凉风微微变幻。古老而神秘。耳畔有亲切的童谣。那些跳跃的小调似故土之中长出的藤蔓,缠绕在我的血肉里,屈曲盘旋并不断沉淀,析出时光的叹息。那时母亲常对我讲欧·亨利的短篇。印象深刻的有《最后一片树叶》。父亲时常教我辨认天空中的各种星座。这些事件是这样平时具体地存在过,但回忆起来的时候,像是在羡慕一件自己没有得到过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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