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叶凤泠的伤心
清冷夜风灌进废弃井口,呜呜作响。在一片极静的夜里,只有长在最高处的银杏叶片陪着星子,缠绵婉转,深情凝望。
喝完自配汤药,叶凤泠向美妇人表示,能否请美妇人带她重回地道,她要去救石头。美妇人想了想,问叶凤泠还记得和石头、也就是那三个萨瓦克分手时的位置吗。美妇人能够带叶凤泠回到捂她嘴的地方,但美妇人不知道叶凤泠具体是从哪条路上跑过去的。
地道虬枝盘错,就算听得到声音,很多时候中间可能隔着许多岔口,一个不慎走错,就回不到原地了。
叶凤泠自黑暗中缓缓转过脸,若有所思。她奔跑时有意沿途洒下香粉,只要循着气味,不难寻回去。最令她担心的,是那三人到底会带走石头,还是把石头丢在原地,或者直接杀了石头以绝后患……
风吹拂起她的碎发,夜晚氤氲潮气扑面而来,地道内外皆是沉沉静寂。叶凤泠注视着夜空,脑海中走马灯转过和石头有关的一个又一个画面。
“你就带我回到见我的地方,原地等我。一个时辰后,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别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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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地道中,能够感受地道不是一个时期修建成的,而且挖的十足粗糙,连最基本的照明设施都没来得及布置,就像一个豆腐渣半成品,地道里遍布许多断头岔路,也就是死路,都是没来得及挖掘留下的尾巴。叶凤泠灵机一动,问美妇人那些草药从何而来。
美妇人脸有些红地回道,她在地道里行走,陆续发现一些藏着东西的地洞,林立于地道边缘,如同一箱箱宝藏。可能放东西在此处的人觉得不会有人发现,地洞真的就只是一个洞,什么门啊、守洞口的人啊、动物啊,都没有,进去取用,说信手拈来都有些言重。她实在过不下去、缺什么的时候,就会……下到地道里溜达,也许溜达着就能捡到……不……发现点什么。好在美妇人恪守君子之道,只取用必须物品,甚至拿金银时还要把她绣好的绣品放到地洞里。
叶凤泠扶额,不知如何评价这种行径,可能这便是恪守庭训的闺阁秀色引以为傲的清高骨气吧。换做褴褛一身的她,大概是不会坚持这些迂腐思想的。毕竟被运到地洞里藏着的金银,百分百不那么正当干净。
无论这些从天而降的馈赠什么来路,没有它们,美妇人活不到现在,叶凤泠也就不可能被救。叶凤泠感恩合掌念叨好几句。
弄清楚草药来源,两人不再生疏,叶凤泠发觉美妇人的坚贞冷毅里透着一丝呆萌,也许是久未和人接触,又或者是看透人生,想活得简单一些。唯有一件事被美妇人念念不忘——等待和寻找她的夫君。
美妇人告诉叶凤泠她曾在街上看到过一个和夫君很相像的背影,那人刺溜一下钻进小巷……跟雨天滴落地面的雨滴一般,混入小水洼,无影无形。
但美妇人却大受鼓舞,坚定了自家夫君就在京都的想法。她盘算着,过段时间积攒的绣品差不多够卖几两了,看看把地道里存放的金银兑出来一点,然后顺地道出去打听一下。
今日她之所以下到地道就是去探路的,接连几日她每每探路中途都会被地龙翻身吓到,仓促退回井口。唯有今日地龙还没发怒。不过她算着时间,告诉叶凤泠小心,也许晚上地龙又要发泄积攒了一日的怒火了。
叶凤泠侧脸藏于淡淡烛火映照之外的阴影中,随着轻轻跳跃的火苗,明灭可见她忽明忽暗的容颜,似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寂冷凄清。地龙翻身的说法,叶凤泠不信,她更相信是暗雷所为。通过德者和那些萨瓦克的言行,叶凤泠猜测苏牧野大概率正在围剿德者,摸着身边潮湿冰冷的墙壁,她想,用暗雷炸地道出入口,轰出萨瓦克,着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过这些话不用向美妇人解释那么清楚,很多时候了解的少一些,是一种幸运。
叶凤泠孤身回到和三名萨瓦克分手的地方,聆听四周动静的同时,用脚轻轻踢着脚下。半晌后,她失望地垂下头,石头没在。看来他们带走了石头。
她有些木讷失神,立在一朵微弱烛苗的亮影中。
先是于德者手下示弱忍耐,再突逢美妇人,叶凤泠除了睡觉,一直没有时间厘清自己的心绪。现在就剩她一个人了,在暂时安全的环境下,站在看不清来路、望不到未来的岔路口,她终于能够仔细想想这几日经历种种。
第一拨刺客是昭阳公主派出,第二拨刺客是萨瓦克德者,第三拨刺客是另外一伙人。她看到的三拨人,第一拨和第二拨有勾结,第二拨和第三拨暂时联合,那第一拨和第三拨认识么,或者说是否三拨根本就是一伙呢?
她很快否定了最后一种猜测,不可能是一伙人,如果一伙人一定不会如此费劲周折、分伙突袭。
思来想去,她认为这些事跟自己实在没什么大关联,她会被捉,一是桫椤木由花桃儿那里被萨瓦克知晓了在她手里,另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和苏牧野的关系。
想起苏牧野,她手抖了一下,蜡烛摔到地上,噗地灭了。
叶凤泠没着急捡起来,继续静静立在原处。
其实她心里远比在昭阳公主和德者面前表现得要愤怒和痛苦。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在生死关头,被她锁在心底。
此时此刻,复杂情绪如猛兽攀笼,撕鸣怒号,扯得她胸口窒息疼痛。
上一世她在路峰后宅,路峰找谁她都无所谓,她唯一期盼的只是路峰别来找她就行了。
这一世,在苏牧野身上,她学会了爱人、学会了被爱,更倾尽满腔真心真意。她就像一个骨子里藏着疯狂赌念的赌徒,把感情押宝到苏牧野身上,贪婪又狂热。
一路走来,她跑、他追,她退、他逼,她陷在他编织的情网之中,把狡黠心机套在脸上,却捧出了一颗心放到他的丝网之上,被裹缚、被禁锢。而她还傻乎乎地洋洋自得。
当她亲耳听到苏牧野对昭阳公主虚与委蛇、娇宠怜惜时,说不嫉妒、不难过是假的。哪怕她再对自己重复,那是权宜之计、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权宜的权宜之计,她还是忘不掉一声声的娇啼、忘不掉昭阳公主身上隐约于轻纱之下的点点“红梅”。
还有那句——“以色侍人,人轻之”的话,苏牧野也对自己说过。想当初她还曾因这句觉得他是正人君子,自认为认清了苏牧野骨子里的孤傲。原来啊,他也曾对昭阳公主说过,在早于对她说的很多年前,就温声细语、谆谆教诲着昭阳公主。
是不是那时,他对昭阳公主,就像对现在的自己一般,宠溺、娇纵,还有冷面的严厉,以及藏在严厉背后不自禁流露的不忍和无可奈何。
这些思绪不能想,一想就像决堤的河流,冲倒树木、冲毁农田和屋舍,冲垮整个世界。河水流经的所有地方,寸草不生,荒芜成野。
叶凤泠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流下眼泪,眼眶却火热灼烧。她轻抚过自己手背,捂住黑暗中的双眼,想起去年第一次去南平王府庄子上看到的昭阳公主对秦嫣行凶,又想起她自己在慈宁宫被昭阳公主推倒,突然笑了,轻声呢喃:“原来是一样的啊。”
无论是秦嫣,还是她,苏牧野都没有做什么去平息她们的怒火,至少在昭阳公主那里什么都没做。他不知道她们受的委屈么,他知道,可他选择了沉默。
这是不是说明,对于昭阳公主,他不仅有青梅竹马的手足情,更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愧疚。
如是而已,她终于懂了。那些所谓珍贵呵护,从来不被她独占,她只是其中之一,甚至都不是唯一。
跟秦嫣和昭阳公主相比,她才是那个幼稚不堪、抱着不切实际想法的人,因为她就算嘴上说着想找个寻常夫君的话,心底里还是如同每个小女儿一样,憧憬着得意郎君——疼自己、爱自己、时时刻刻挂念自己、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的郎君,满如盈月夜夜不息。可是啊,人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对于她和苏牧野而言,都没有呢……
她蹲下来抱住膝盖,品尝着喉间翻涌的酸涩,将痛苦抑制在最深处,埋下了头。
浅浅的呼吸,化成一阵阵平波无疾的风,从纠肠百结的魂灵深处传出,在空旷无光的地下深处发出无声的啜泣。
……
许久之后,叶凤泠捡起蜡烛头站起身,她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