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王熙凤对着贾琏兜头一顿骂后, 两人的关系就颇僵。王熙凤倒也不以为意,两世为人,她对贾琏那点盼望早就被磨得消失殆尽了, 只不过女子在这世上行事颇为不便, 如今王家已经败了,便是离了贾府, 王熙凤也没个好的出处, 早就不想与贾琏掰扯这些有的没的。
如今不过是为了孩子和未来考虑, 方才事事掰碎了同他说起来,为的也不过是自己老了之后能有个后路, 孩子们能不被牵连太过,下半辈子吃苦罢了。偏这贾琏, 总要在自己费尽心神的时候说这些个取笑的话儿。王熙凤自小便以长袖善舞在闺阁亲友之间闻名, 哪里不知道这世上倒也原不存在什么“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的话儿来。这话儿既然说了出来,心中必然隐隐是有些想头的,可见其轻视之心,哪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熙凤自从王家败了,倒也不愿意和贾琏有许多冲突,往日里言语作为多有几分迁就。贾琏只以为王熙凤会低头,谁料到王熙凤竟然全然不理他,一时气闷,亦是甩手不见了。
顺儿见王熙凤和贾琏夫妻二人如此,不免有几分急了, 对王熙凤劝道,“奶奶这样为了一时之气,岂不是坏了打算, 倒何必呢。”
王熙凤上下打量她一眼,不咸不淡道,“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倒是越发会心疼男人了。你既心疼,你哄去,可别打着我的名头。”
顺儿听不出王熙凤口中喜怒,立时便不敢再言语。
王熙凤道,“自从小红她们几个嫁出去了,我房里也不过就这么几个人儿,你是长长久久跟着我的,怎的这么些年连点机灵劲儿都不见涨来。”见顺儿垂头不语,又道,“你自个儿想想罢,想清楚了再回我身边当差。”
说着王熙凤对流云道,“你去问问庙里的师父,可算好了哪日适合起灵不成?”
流云在一旁仿佛鹌鹑似的,这时候才悄声上前,小心回道,“已然拟了几个日子,只是这次去的人多,又要扶灵,一时之间倒是订不到极合适的船,这几日老爷和二爷还打发人问呢。”
王熙凤道,“知道了,你们一道儿跟着我回去收拾东西,只留一些常用好装拣的放在外头,到时候定下来,也方便搬到船上去。”
流云不解道,“咱们家扶灵回乡,金陵老宅那头大多都有,带这样多的东西过去做甚,没得多久又要搬回来。”
王熙凤道,“那金陵老宅都正经多少年没住人了,便是每年打发人去修整,到底没什么人气儿,家具也都是老家具了,不如我陪嫁的那些。何况谁说咱们没几日就要回来?少说要待个一年半载的,或是更长也未可知。”
流云和顺儿对视一眼,心下不解,之前倒是说了要一家子扶灵回乡去,却没说要待几年,便是贾琏等人亦是没说要带上家业一道儿去。只是王熙凤前儿才发作过,又和贾琏吵了一架,顺儿和流云也不敢细问只点头应了下来。
待得出了王熙凤的禅房,流云才低声问道,“怎么奶奶竟说要多待几年?之前可没听说。其他房里也没听说。”
顺儿道,“我原也不知道,这时候又哪里敢问奶奶。”说着顺儿迟疑道,“不知道二爷和老爷们知不知道奶奶打算多留一段日子。”
流云道,“连家具都要搬,便是老爷那头不知情,也得问过二爷。如今梨香院里摆的是奶奶陪嫁来的家具,二老爷一家暂且又搬不出去。若是二爷回来了,一时半刻去哪儿弄家具去。咱们拆家具也瞒不得人不是?”
顺儿道,“那要不要问过二爷?”
流云偏头看她,见她面上带了一丝讨好,苦笑道,“你不是要我去和二爷说吧。这几日他们夫妻俩都在气头上,我可不想夹在里头。”
顺儿道,“姐姐是自小跟着二爷的,情分上头原不是我能比的。”
流云苦笑道,“我就知道,从你嘴里得两句好话,总没什么好事儿。我又不是赵嬷嬷,能在二爷跟前有这个体面。”
顺儿道,“总比我强吧,如今若是我去问,只怕二爷这火儿添到一起,越发厉害了。”
流云和顺儿上头有王熙凤这么个厉害主母压着,这么些年已然没什么脾气了,贾琏又是个野花总比家花香的人物,两人如今倒也没那些争奇斗艳的心思,关系倒还不错。经不住顺儿磨,亦是怕到时候再闹起来,流云这才壮着胆子去问贾琏。
贾琏听说王熙凤要把家具都拆了带去,一时也顾不上斗气了,闯到王熙凤的禅房去,道,“你要拆了家不成?”
王熙凤眼皮子一抬,身上却是一点未动,道,“我有一年多没见着巧姐儿和茁哥儿了,你要干嘛我管不着,我要留在金陵陪孩子。”
贾琏也唯有这二子一女,且因着都生得极好又乖巧,贾琏对这几个孩子亦是十分疼宠。听王熙凤提起儿女,贾琏不由也软了下来。这一二年忙得脚不沾地,确实从王熙凤把孩子都送过去,已是许久都没见着孩子了。不说倒也罢了,越说起来,贾琏亦是想得抓耳挠腮,半饷才道,“你在那头陪孩子,家里这些事儿谁来管?你不会真想丢给你的好姑妈罢。”
王熙凤听他言语之中略带嘲讽,便知他还带着气儿,道,“你们贾家的事儿,我一个最毒妇人心的有什么好管的。我想只怕想管的多了去了。我娘家都那么着儿了,琏二爷索性停妻再娶,再寻个娘家体面,又会打理的妙人儿来,我也正好能享享清福。”
贾琏道,“不过白话几句,你怎的没完没了。”
王熙凤却连吵都懒得与他吵,道,“家具是我娘家陪嫁来的。公中这一二年对外头的三节两寿和万寿千秋礼都是先写了条子的。公中如今那点子钱,有什么好管的。如今巧儿也大了,一直放在二妹妹家里也不好,学东西总不能用楚家的家事练手。我陪嫁的东西也差不多够了。其他的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去。”
贾琏见她油盐不进,一时也无言,径直甩袖走了。
顺儿在一旁不由咋舌,问道,“奶奶也不怕二爷一时气头上来,真的去再找个人来吗?”
王熙凤道,“我娘家是败了,对他没什么威慑力,但你觉得他真能找到比我强的?除非那等眼皮子浅的,谁如今敢把女儿嫁到贾家来。何况有茂哥儿他们三个在,王家又败了,我如今在三不去里。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他都不会动我。我有产业有钱有孩子,又不是大太太那样一点根基都没有的,有什么好忍的。就算真色心上头,不外乎也就是咱们家里的女人,他哪里敢去碰好人家的女儿。呵。”
顺儿见王熙凤坚持,亦是不敢再说。
过了一个月,这才订下船来,又订了吉日,大房的家具物事亦是打包了个七七八八。倒是贾赦听闻王熙凤要留在金陵照顾孩子,对孙子的想念倒是越发深了,对贾琏道,“横竖丁忧也要三年,我想着好歹也该结庐守孝,方才是我们做儿孙的诚意。不妨多待两年。”
结庐守孝,说的是父母去世后,在父母墓旁建一茅屋,结庐而居为父母守孝三年。
如今倒也有一些极为孝顺的儒生如此行事,传了出去大多都被盛赞孝顺,说起来也合了如今朝堂所推崇的仁孝之治。
只是贾赦是什么样的人,素来是个糊涂头顶花天酒地的,贾琏前世能昏了头停妻再娶,倒也有几分家学渊源。前世贾琏养着尤二姐之事事发的时候,贾赦也不思考这样带来的祸事,倒是自觉儿子压了素来强势的王熙凤一头,赏了秋桐下来,美其名曰是因为贾琏“差事办的好”,实际上便是喜他给了王熙凤没脸。这样的人,又和贾母母子情分平平,哪里能想得到做这样的孝顺之举。若是在贾代善和贾母的坟前结了茅屋做些花天酒地的事儿,贾代善和贾母夫妻二人不气到活过来便不错了。
贾琏这么些年哪里不知道贾赦的无赖本性,一次两次还能说无奈,这么些年折腾下来,倒也习惯了。还不待贾赦如何说,便面不改色道,“是了,老爷孝顺,咱们家这么些年没能好好为老公爷老太太尽孝,如今自然不能落下。”见贾赦犹有几分未尽之意,又道,“茂哥儿是咱们家的长孙,如今这样的大事儿,虽说他在外头,一时赶不回来,却不能不在老公爷和老太太墓前尽孝不是?我叫他直接回金陵。”
贾赦这么些年,除了古玩女色,唯爱的就是贾茂这个长孙,见贾琏如此明白,不由眉开眼笑,道,“是了是了,孝顺对他以后名声好,在外头累了这么久了,也不知瘦成什么样儿了,可得回来好好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