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她把刘易斯看作一个罕见的人、奇怪的人,只把这样的人对她所产生的影响当作奇人异事。刘易斯具有些许浩瀚辽阔的气质,女人气,现在离他远去,英雄气在他身上逐渐聚集显现。他带着漠漠的苍穹和广阔的空间的气息来到了她身边。他脸上有赤道的炎炎烈日,他柔韧暴突的肌肉中有原始的生命力。他受过一个神秘世界的粗暴的人与更粗暴的行为的伤害,留下了满身伤痕,而那个神秘的世界远远超出了她的世界之外。这个满身野气未经驯化的人能这么温驯地偎依在她手下,这使她暗自得意。人所共有的驯服凶猛动物的冲动,怂恿着她,一种下意识的冲动。她从没想到要按她父亲的形象重新塑造他,尽管她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形象。由于没有经验,她无法知道她对他的浩瀚辽阔的印象,其实是那最辽阔浩瀚的东西------爱情。爱情以同等的强力使男性与女性跨过千山万水互相吸引,促使雄性动物在交配季节互相残杀。爱情,甚至驱策着自然元素以无法抗拒的力量结合到一起。
他的迅速进步发展使她惊讶,也感到有趣。她发现他身上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优点,像花朵在适宜的土壤里一天天成熟绽放。她向他朗诵李清照的诗词,却常因他对他们探讨的段落作出的新奇解释而感到困惑,她不可能意识到,他的解释往往比她精准,因为他更熟悉人和人生。在她眼里他的看法似乎太天真,尽管自己也常因他一套套大胆的理解而激动。他的运行轨道远在星河之间,是她无法跟随的。她只能为他那出人意外的冲撞所震撼。然后,她便为他弹奏钢琴《致爱丽丝》。她不再向他发出警告,却用音乐探测他,因为音乐能深入到她的探测雷达所到达不了的地方。他的天性对音乐开放,犹如花朵对太阳开放。他的爱好很快便从中产阶级喜爱的爵士乐,发展到了她几乎能背诵的古典音乐代表作。只是,他对肖邦流露出一种平民化的兴趣。他经她一点拨便发表意见说《卡门序曲》跟她弹奏的其他作品大不相同,这曲子间接地体现了他的生活。他又从自已达到的高度不断向上奋进,闯入精神探索的寥廓、晦涩的天地,在那里,善与恶永远在战斗。
他有时提出的问题使她对自己为音乐所下的定义和某些概念产生过怀疑,但他对她的歌唱却从未怀疑过,她的歌唱太像她自己了。他总是坐在那儿,为她那清纯的女高音的神圣旋律感到惊讶。他不能不把它跟工厂女工尖利颤抖而疲软的声音相比较。他也把它和海港城市的女人们刺耳的噪音相比较,她们喝红酒喝哑了嗓子。
她喜欢为他弹琴唱歌。事实上她是第一次跟一个人的灵魂做游戏,而塑造他那可塑性很强的性格也是令人高兴的事,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怀着一番好意塑造着他。何况,跟他在一起也令她快乐、陶醉,她对他不再反感了。虽然尚未意识到,但她对他已产生了一种独占情结。他也是她的一种兴奋剂。这让她暂别尘封的书堆,享受一番他那海风般的性格的清新吹拂,能使她精力充沛。他慷慨地给予了她充沛的精力。现在,跟他一起进屋,或是在门口迎接他,都使她兴奋。他离开之后,她再回到书本,钻研起来便更加精力旺盛、朝气蓬勃。
她,可从没真正懂得跟灵魂游戏,能使人尴尬。随着她对刘易斯兴趣的增长,重新塑造他的生命便成了她的一种激情。使她吃惊的正是他独特的见解。它们对她不但新颖,跟她的信念抵触,而且总让她发现含有真理的种子,有可能推翻或改变她自己的信仰。她已经二十岁,由于天性和教养,她的性格保守,早已在她所出生和成长的角落里定了形。不错,他的奇谈怪论刚出现时曾叫她迷惑,但她认为那是由于他的奇特类型和奇特生活所致,很快就会忘掉了。尽管如此,他发出这些论调时所表现的力量,眼里所闪出的光、面都表情的认真,仍然叫她心动,吸引着她,尽管她并不赞成,她不可能猜到这个来自她的视野以外的人,此刻正在怀着更广阔深沉的思想飞速前进。
山口百惠的局限性是她的视野的局限性,而受到局限的心灵不通过别人是意识不到的。因此她感到自己的视野已经很广阔,他跟她看法矛盾之处,只标志着他的局限性。她梦想着帮助刘易斯,使他像她一样看问题,扩大他的眼界,直到跟她的看法一致。她认为还需要继续对他重新塑造。她的心灵是常见的那种偏狭心灵。这种心灵使人相信自己的肤色、信条、言行、“三观”、生活是最好的、最正确的,而分居世界各地的其他的人,则不如他们幸运。正是同样的偏狭心理,使有些男人因为自己未曾生为女人而感谢上帝,使她想要把这个从生活另一角落来的人物,按她自己那特定的生活角落里的人的样子加以塑造!
刘易斯具有学者的心灵,在学习能力背后还有他那不屈不挠的天性和他对山口百惠的爱。他带上了语法书,翻来覆去地读,直读到他那不知疲倦的头脑把它弄了个滚瓜烂熟。他注意到伙伴们蹩脚的语法,便刻意改正他们话语中的粗陋之处,以求进步。他发现自己的耳朵敏感了,不由得满心欢喜。
这几个月过得很有意义,他除了学会了纯正的语言和高雅的思想,对自己,他也懂了许多。他一方面因为缺少学问而自卑,另一方面也相信起自己的力量来。他感到自己和伙伴们之间有了明显的级别层次差异。他有自知之明,知道那差异在潜在能力而不在实际之中。他所能做的,别人也都能做。北海道那绚丽多姿的景色使他难忘,他恨不得山口百惠在场跟他共同欣赏。他决心向她描述种种美景,这想法点燃了他胸中的创作精神,要求他为更多的人重现再造出那种美。于是,那伟大的思想就灿烂地出现了------他要写作。他要成为世人的眼睛,让他们看到;成为世人的耳朵,让他们听到;成为世人心里的精灵,让他们感觉到。
他要写,什么都写,写诗、写散文、写小说,要描述、要写戏,写深入人心的戏。这便是事业,是通向山口百惠的路。刘易斯坚信:拿破仑不是巨人,政客不是巨人,文学家才是世界的巨人。这个念头一萌芽,便主宰了他,决不重回过去的生活,决不。他为自己从没想到过的能力所陶醉了,他感到自己什么事都能行。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山口百惠和她的世界。他在心里把它描绘了出来,看到了主宰那个世界的道路。写作!!现在,这念头在他心里成了一把火。他一回去就要开干。
第一件事就是描写广西银滩之行。他要卖给17K,先不告诉她,等他的名字印出来,她就会大吃一惊,且高兴。当然,他警告自己,开始时,成功会来得很慢。在一段时间之内他只能以挣到的钱能维持学习、生活为满足。然后,过了一段时间,等他学习好了,积累好了,做好了准备,他就能写出伟大的作品来,届时自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时,他的名字就会挂在众人的嘴上。而比出名还要了不起,不知道了不起多少倍,最了不起的事是------他就能证明自己配得上山口百惠了。出名是好事,但他那光辉的梦却是为了她。他不是追名逐利之徒,只不过是伊甸园痴迷的情人而已。
兜里装了一笔可观的报酬,刘易斯来到大阪,在解忧杂货店后边那间老房子住了下来,开始了工作。他甚至没告诉她,他打算在写完银滩人的故事之后再去看她。他心里的创作之火燃烧正旺,管住自己不去看她并不困难。何况他要写的东西还能让她更靠近自己呢!
他不知道一篇文章应当写多长,但他数了数《柯蓝日报》的几篇文章,以它的数字作参照。他狂热地写了四天,完成了他的故事。但是,在他在电脑前码好字之后,却从在图书馆借来的一本修辞学书上,知道还有分段和引号之类他以前根本没想到过的东西。他只好马上重新捋一遍,同时不断参考修辞学书籍,在一天之内学到的写作知识比平时学到的还要多。等他第二次修改完文章之后,他的结论是------能写作的人还去上班,简直就是傻瓜。虽然他并不把钱放在眼里。钱的价值只在于能给他自由,给他像样的服装,让他尽快靠近那个苗条苍白的、给了他灵感的姑娘。
他用一个大信封装了手稿,寄给了《柯蓝日报》的编辑。他以为报社接受了的东西立刻就会发表。手稿既是礼拜四寄出的,下礼拜三以前就该见报。他设想最好以文章见报的方式告诉山口百惠。那么,下个周末,他就可以去看她了。他还有另一个想法,他为那想法的清醒、审慎、谦逊而得意,他要写一个冒险故事。尽管他富于幻想,甚至有时想入非非,可基本上,他是喜欢实际的,这就要求他写自己熟悉的东西。
到了下个礼拜,他每天一大早就紧张地翻看电子报,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很庆幸没有把写文章的事告诉任何人。后来他想了想,得出结论,报纸发表文章的速度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快。何况他那文章并无新闻价值,编者很有可能先要跟他联系之后再发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