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各军乱成了一团,杨博却在亭子里酣睡。
拿着手里的军报,望着酣睡的小夫子,金三娘忍痛上前。
“小夫子,岳统制有紧急军情……”
被金三娘摇醒的杨博,带着浓重的起床气。
皱着眉扫了一眼举着火把的女书史常平。
见到光焰下女书史的小脸,起床气很快的消散。
“进来!”
想着山下还是战场,杨博的精气神迅速回归。
“太尉,宗弼大军正向江岸溃退。
至少有四路乱匪在追击宗弼。
职下该怎么做?”
一次小小的夜袭闯了大祸,岳飞的脸上满是忐忑。
千算万算,没算到天王炮厉害如斯,宗弼本部如此不济。
包括乱匪趁势追击,这都是他没想到的。
“那还汇报个屁啊,马上压上去。
谨防乱匪劫夺财货,四散而逃。”
刚下完军令,杨博觉得不妥,马上就改了口。
“等等,宗弼是如何溃散的?
若带着马匹,只能试探着压上去。
若无马匹,全线压上去。
如果乱匪想要劫财而逃,一个不留,全数杀光。
三娘唤六郎来。”
脑中一个转折,杨博清醒了不少。
宗弼会跑,在他的计划之内。
但现在就跑,只怕会有圈套。
大江南岸的一部分是没有陷马坑的,一旦宗弼折回冲杀。
这是要命的回马枪。
“太尉,赖太尉天王炮之威。
宗弼大溃,全军无马!”
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岳飞说出了此战最大的纰漏。
“那还等个屁,干死他!
山下乱匪,一个不许跑掉。
宁可滥杀、杀绝,不可使其窜出黄天荡。”
岳爷走了,杨博才彻底从起床气的笼罩之中清醒。
回忆着刚刚命令,自己好像暴露本性了。
扫了一眼亭子里的李娘子跟女书史。
岳爷拿上来的火把,在亭子里明灭忽闪。
两女的脸色看的不是很清楚。
女书史离的近一些,跟杨博也熟悉。
没有发现太过陌生的目光,杨博继续看李娘子。
昏暗之中,李娘子的脸色多少有些变化。
“平哥儿,去给杨夫子弄些温水,渴了。”
看着常平将火把交给李娘子,杨博没有再说话,而是仔细的看着她。
忽闪的火光中,带着文士帽,身着布甲的李易安,多少还是有些颜色的。
自汴梁开始,队伍中的女眷,除了老妪,很少有有穿女装的。
虽说杨博命令金六郎父子一路弹压,但队伍之中的龌龊事也不少。
身着女装也就意味着危险。
李易安进来之后,也换了身上衣装。
男装的李易安跟常平,算是各擅胜场。
看着火光之中的女人,杨博心里纠结起来。
刚刚的命令流传出去没什么。
但配合上刚刚起来的场景,就不好了。
一直纠结到女书史常平进来,杨博也没有下定什么决心。
“唉……”
轻轻一叹,但觉火把摇动了一下,杨博也不再看着李易安了。
“小夫子,水……”
接过常平递来的水,杨博一边喝着一边想着如何收场。
一旦宗弼跨江而去,接下来围点打援的想法就会落空。
“李娘子,行文给韩世忠。
让他锁住大江南岸,断不能让宗弼在黄天荡附近渡江而去。
不要如此行文。
告知韩太尉,宗弼人马有异动,恐其再次渡江求援,让他封锁大江。”
今夜的命令,几次三番的修改,确实暴露了杨博有些多疑的本性。
但后世之人,哪个都多少有些被迫害妄想症,杨博觉得自己的表现,还算正常。
这边李娘子行文完毕,找了力士下山送信。
金六郎跟金三娘才到了山顶。
“小夫子,人马已经到了老灌河沿岸了。
第一趟十船的财货,已经开始上山了。”
听到金六郎这边动作稳健,语言清晰,杨博这边才基本放心。
“夜里以金银、绸缎、锦帛为主。
老灌河与黄天荡之间,留下几十条船给韩太尉。
其余船只,以人力从水路拉到莫府山附近。
还有,空出的船只,装上柴草淋上水,天亮之前引燃一批。
让关三郎在流民之中放话,金兀术窜逃之时,火烧宝船。”
金六郎出了亭子之后,杨博也不多说说什么。
喝完了女书史弄的温水,继续倒头睡觉。
山下乱糟糟的,金三娘也有事要安排。
见小夫子要继续睡下,她也就出了亭子。
女书史也带着茶壶、茶碗出去了,独留李易安在亭子里。
“我已认命……”
刚刚经历了什么,李易安大概可以勾画出来。
曲身坐在草席上,她沉沉的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看到了什么?”
因为近期着甲睡觉,杨博养成了侧卧的习惯。
他也不转身,只是问了李易安一句。
“太尉如曹!”
盯着火光中轮廓不怎么清楚的杨太尉,李易安给出了评价。
“曹贼么?
对你倒是可以。
之前与你说过的,想一下。
悖乱之事,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杨夫子不想耗费太多的心思。”
说完,杨博就不再说了,也不管李娘子如何。
每个人对自己都有很客观的认知,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
有些时候,自己也不想去看。
至于别人怎么看,只要不当面问责,杨博也是无所谓的。
“随你……”
李易安回了一句之后,摘下亭子里的火把,也悄悄走了出去。
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杨博也有了充分的认知。
在莫府山上,自己一句话,山下就杀的人头滚滚。
国战,全无善恶之分,即便是屠城,杨博也能轻易下令。
可杀普通人,或者是杀李易安,杨博还是不怎么忍心。
杀人很简单的,说一句,金三娘就可以做。
但杨博觉得自己会后悔,也就没有继续想下去。
在杀与不杀之间,被李易安搅乱了心思。
杨博睡的不怎么安生。
山下的战场上,宗弼的大军是倒霉,但不是最倒霉的。
最倒霉的是刚刚完成迂回,堵在宗弼面前的孔彦舟部。
人马差不多是刚刚站定,宗弼的溃军就如狼似虎的扑了上来。
因为陷马坑的缘故,孔彦舟没机会骑马,逃过了第一波的箭雨。
然后就是黑夜之中,金军与宋军团练部队的疯狂对冲。
孔彦舟部宋军,背后是大江,退无可退。
宗弼部要抢到江岸,必须向前推进。
孔彦舟部是正经的二线团练部队,甲胄没有几副,但武器还是齐备的。
宗弼部只有精骑还身着皮甲,其余重甲都丢在了老灌河沿岸。
金贼杀伤宋军厉害,宋军对于几乎无甲的金贼也可以造成杀伤。
战线虽说一直在向江岸退却,但宋军也挡住了宗弼部的第一波冲击,没有就地溃散。
夜间被金贼突袭,孔彦舟部的反应慢了一些,第一波冲击之后。
也就丢了撤走的机会,全部被压在了江岸之上,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快!
快!
赶快透阵冲过去。
到达江岸之后,稳住阵脚,再去河道之中搬抬舟船。”
卸去战甲,只着锦袍的宗弼有些慌乱。
他战过契丹、战过宋国,胜过也败过。
但从来没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就溃散了。
如今的宗弼,很能体会当年宋国皇帝的无奈与惶恐。
想着一路凄惶到辽东的宋国皇帝。
完颜宗弼心里重新被恐惧填满。
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他必然会善待宋国的帝姬。
想到帝姬,宗弼猛地回头,他的帝姬还在驻地……
“降不了了!
金贼要杀光咱们,杀!”
刚刚要投降,肚子上被怼了一把弯刀的孔彦舟也怒了。
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出生命的呐喊之后。
来自荆湖的统制官,被金贼踩在了脚下。
“孔统制死了,降不了,弄撒!”
孔彦舟亲兵的呼喊,再次坚定了孔彦舟部的决心。
宋金两军,决死一战,互不带甲,胜负就要两说了。
本来已经不稳的战线,再次稳住了。
孔彦舟部的拖延,让李成几个匪首的人马,有机会咬住宗弼大军的尾巴。
没有正经号令的乱匪,如潮水一样,直接将宗弼大军包围在了江岸之上。
围起来打就是歼灭战了,宗弼部的将领们,可就不干了。
乱匪四面包围,金贼中心开花,自午夜开始,战争状态就一直处于白热化之中。
岳爷的中军这边,也开始有了动作。
闯祸的金二跟岳翻,
一人五千没有甲胄的青壮,又从金六郎那边各调了五千壮丁。
两个万人队,以一字长蛇阵,呈雁翅状,要将整个战场包围在羽翼之下。
岳爷的本阵,则全部都是重装甲士。
分了五个方阵重装甲士,以岳爷为中军,斜向建康城的位置,也慢慢开始向江岸推进。
成军仓促的重装甲士,没有金鼓号令,也没有号角之类可用。
大军前行,只能靠岳爷本部人马之间,默契的呼喊作为号令。
因为打的是顺风仗,号令不齐的毛病,也被战争迷雾遮盖住了。
山下打生打死,杨博却高卧凉亭之中。
因为昨夜被扰了好梦,睡的是回笼觉。
又因为各处都在忙乱,没什么人来打扰杨博,他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下面的战况如何了?”
睡到自然醒,也自然没有起床气。
看着在亭子里闲坐,大眼瞪小眼的三女,杨博问了一下战况。
跟他说的一样,只要没有前面的紧急军情,那战争打的就是顺利的。
“尚无军报。
金六爷那边已经有百船财货进了山洞。
小夫子有吩咐,这百船财货,大多是小船,大船上的正在转运。
依小夫子吩咐,已经烧了五十余船只,烟火江上可见。”
军情军报,如今是李娘子在经管。
金六郎那边主次分的很清楚。
驻扎在莫府山之后,就不让金三娘插手这些事务。
如今的金三娘,就跟正常人家的仆妇一样。
做主的小夫子有令,她才忙碌一下,没有命令她就是伺候在侧。
只管小夫子的行走坐卧、吃穿用度,其他一概不管。
听了李娘子的汇报,杨博脸上也带了喜色。
按现在的收入,就不用担心以后的生活了。
“三娘,嘱咐一下六郎,船上多少留一些零碎,让底下人攒点家资。”
在金三娘的贴心伺候下,穿上锦袄。
杨博这才踱着步子出去看了一下战场。
直到今天,山下才有了战场的样子,烧船的浓烟笼罩了小半个战场。
山脚下是密密麻麻转运物资的壮丁。
“再给金六郎说一下,船只大部分都要焚毁。”
看着下面河道里的船只,杨博又下了一道毁灭痕迹的命令。
如今的山下,都是自己带来的流民。
这便宜占的太大,不焚毁大部分船只,只怕小朝廷那边说不过去。
“那山下搬运的民夫呢?”
秘书李娘子的建议,让杨博有些生硬的转回头。
看她的眼神也有些阴沉。
“本想着战后,给你一笔家资放你走的。
可惜你不知珍惜,非要试探。
试试做个笼中雀吧……”
杨博说的基本是实话,可惜李易安并不领情。
“自你唱和了丑奴儿,我就已经是笼中雀了。
不是吗?”
李易安怒视杨少安,这厮不是好人。
自见面之后,就用笼子关住了人心。
放人离去有什么用?
“一种闲愁,两处相思,此情无计可消除?”
促狭的笑着,杨博当着原词主人的面,剽改了一下,感觉很不错。
“杨家小贼!
你且说山下的民夫呢?”
是丑奴儿还是摸鱼儿,亦或是气吞万里如虎?
李易安记不清了。
以杨夫子自称的小贼心性如何,还要看他如何对待山下的民夫。
“金家寨的人,就属于金家镇或是金家城了。
离乱之人,当安稳过活。
离开汴梁的时候,我答应过金六郎。”
杨博敢昧下宗弼的宝船,也不怕有人向小朝廷告密。
文臣士大夫,有的时候好拿捏。
但更多的时候,是不好拿捏的。
朝野上下,挨个抖落一下,没有几个是干净的。
这事儿还得落在韩世忠的头上。
杨博觉的韩世忠这货,比自己要狠得多。
劫下真州转运的金帛,火焚镇江城,劫取宗弼宝船。
老韩是有前科的,用来背锅再好不过了。
时间仓促,不然一些不好消化的财货,都要转移的给老韩留的那些船上。